上部 夏之雪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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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水浸湿了朱雀大道的青石板,马蹄敲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早春的寒气在这个时候变得愈发浓重,赶车人裹紧了斗篷,只露出一对眼睛和一只手,催着马儿快快行走。最好在天亮之前能够到达首辅宅第,以免被人看见。然后,就可以跟着出城的第一群人离开这个阴云笼罩的国都。
刚才,小棂下车之后,朝冬太妃磕了三个响头,谢她带自己一起逃出生天。太妃将一对翡翠耳环给了她,让她将来回家也有个谋生之处。主仆二人也未来得及慢慢话别,眼见巡城的人过来,只得匆匆散了。
“叶子?”
冬太妃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只见卢隐脸上,是温和得近乎天真的笑容。
于是她恍然记起,她的名字是涟贝叶,是青夔大富商涟源的小女儿。叶子是她做女孩儿家时候的小名,长久以来都没有人这么呼唤过她了。就好像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叶,飘落到一湾湖水之中,泛起微笑般的重重涟漪。他握住她的手,并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
“我们等了多少年了?”
她低头数了数:“二十八年吧。”
“天啊……二十八年。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甚至没有二十八年的寿命。”他叹了一声,“我总算是活下来还等到了,上天待我不薄。”
“什么话啊,”她说,“就好像你差点活不下来似的。”
“好好,我不说了。”
她偷偷看他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忽然发现了好大一块麦芽糖似的。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到首辅门口了?”她忽然惊觉。
他撩起帘子看了看:“是首辅家没错儿。静悄悄的没动静,看来一切还都安好。”
“嗯……”她整了整衣衫,“把那东西给我吧。”
他翻开随身的药箱,从夹层里面抽出了一个青色纸卷。这正是今天早上,他给春太后诊脉时,太后偷偷交给他,让他夹在药箱里**来,交给冬太妃的。
早在太后卧病之初,就被青王海若软禁。白家的亲眷和命妇们虽可以往来探视,无不是在密切监视之下。外传的书函也是要给青王过目的。唯一能够与太后接近的人,就是同样被软禁宫中的太医卢隐。所以,春太后差不多是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太医卢隐却是冬太妃的心腹。所以,冬太妃虽然几乎不曾去长闲宫探望过春太后,两人之间却一直保持联络。卢隐用药箱**了一封一封信件,从互通款曲,到密谋商议,到设定计划,最后终于把太后视若生命的先王遗诏带了出来。
而冬太妃安排文斓入长闲宫,却只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顺便捎带着传递消息。这一点,连文斓自己都不知道,她以为太妃真的需要她去寻找遗诏。
春太后虽然死了。但遗诏终于成功地逃出了青王海若的手掌心,此时,只要将它交给白首辅,冬太妃就算大功告成了。
卢隐把那小纸卷晃了晃,却笼入了自己袖子里面:“还是我进去给他们吧,你好歹也是一个太妃……亲自出面恐怕不太好。”
她笑了笑,应允他的体贴。
“哎,”他一面爬下车去,一面叹着气,“把这个烦恼物事扔给首辅大人以后,我们就自由了。”
“等等!”她忽然叫住了他。
“怎么?”他又不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睛:“拿过来,我想先看一眼。”
“这么好奇,”他依言递给了她,却说:“不好吧。这个是蜡封的,拆开之后,首辅会知道。”
她白了他一眼:“知道又怎么样,我是太妃我不能看么?再说了,她妹妹是把这个给了我,可从来没说是一定要我转交给他。别说拆开看看了,我就是不给他,给了青王,或者扔到青水里面去喂鱼——那也由得我高兴。”
“好好,你别说了,快看。”他拿她无法。
说话间,她已经用指甲刮开了封蜡,展开纸卷,就着马灯的一点微光,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卢隐悄悄地注视着她。因为宫中生活清闲,保养极好,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但其实冬太妃已经年过四十。奇怪的是,她一方面像每一个世家贵妇一样矜持而深沉,一方面却在他面前时不时流露出小女孩的脾气,谑笑、好奇、任性、冲动,简直样样不缺,一点儿不随年岁的增长而改变。他留意到她鬓边,竟然有了一根白发,于是伸手想替她拔去。
这时他忽然发现,她脸色变了。
她盯着那张小小的兰草纹青笺,方才那一脸温存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信上的字并不算太多,她却看了又看,仿佛难以置信,把一对蛾眉越收越紧,最后长叹了一声,不说话。
卢隐心道不妙,把那张纸从她手里轻抽了过来,快速读了一遍,不觉惊呼:“怎么会是这样?”
冬太妃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后她一直攥着这个遗诏,不肯给他的兄弟,却偏偏要留给我。”
卢隐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冬太妃道,“这样看来,太后跟她的兄弟,可算是两条心了。本来,白首辅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为,遗诏上必然是传位给巫姑的那个私生子。这也是白首辅一直期待和准备着的。谁想到先王的思路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是先王指定的这个人即位,不符合白首辅的利益,白首辅肯定不答应。春妃定然早就知道遗诏的内容,她若是向着她娘家,就会毁了这文书,或者让白首辅直接拿到这个东西。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心里……其实还是向着先王的啊。也许她选择在天罗花下死去,就是暗示我,要尊重先王的意愿……”
“暗示你?”
“是的,情形很明僚了。”冬太妃说,“这个遗诏,太后不是传给白首辅的,而是托付给了我。”
“怎么……”卢隐听着她那郑重得冷酷的语气,觉得有些害怕,“难道你不打算把这个交给首辅了?”
“当然不能给他了!”
“那你怎么办,自己拿着?”
“嗯……自己拿着,”她说,“拿去送给遗诏上的那个人。”
卢隐的脸白了。
“太后把这个给了我,也就是因为只有我能做到,”她缓缓地说,“那个人的身份和行踪可谓高邈,寻常人别想请得到。”
“你能?”
她笑笑:“我也就是机缘巧合。和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还成了朋友。不然,这郢都城中,怕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去得了的。”
卢隐觉得有些虚脱,又问了一遍:“那么说,你真的打算去找那人了?”
“当然啦!怎么?”她忽然觉察到他神色有异。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可是那边太远了,这一去要走上半年吧……”

“也许还不止……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觉得他不对了。
“我不能陪你去,”他说,“我已经老了,有严重的关节病,那边的沼泽,会要了我的性命。”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默然,良久道:“那么,你等我回来?”
他不说话,摇了摇头。
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他会摇头。他说他不愿再等了——怎么会?
她忽然间很想质问,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这个男人,已经为她等了二十八年了。她没有资格要求更多。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他慢吞吞地说,“从我十八,你十四岁的那个时候起,每一次,我说要你跟我走,你都拒绝我。拒绝又不拒绝彻底,一拖再拖,总是要我等着,等着……我要娶你,你说你不够喜欢我。结果你进宫了,我只好做太医等着你。一年年看着你变老,我自己也变老。先王驾崩了,你还是要我等,太后死了,你仍然不愿走,现在终于出来了,没事了,可你还是要我继续等下去……你去那边送信,卷入这些纠纷,便不会有一个尽头,也许你会因此而送命!而我,我到底哪一天才能等到你?”(据说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不会超过7年,这种纯属变态。)
她依旧沉默,把遗诏收在手里,轻轻的抚摸着。过了良久,方道:“不管是死,还是跟你分离,我都不愿意。但是送这个东西……是我必须要做的。你真的不能谅解?”
“可以谅解,”他急促地说,“你抛下我多少次,我都可以谅解……也只能谅解。”
她明白了,原本漂浮的心,忽然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也许我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再见吧。”他叹了一声,跳下马车,径直走开。
冬太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大喊一声:“卢隐,你听我说!”
“别再说了。”
“不行!你一定要听我说!”她拼命咬着的嘴唇,克制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哪怕你不听,我也要告诉你——”
他终于转过身,在十步之外,远远的看着她。像是害怕着彼此,没有再敢走近。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这些年怎么过来,我也不了解你。我知道没有那个资格,但我真的嫉妒云涓,她做了你的弟子,可以一直看见你,听你说话,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总是分开,浪费了所有的机会。”她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十四岁那年,我为了吃醋,跟你赌气,本来该我姐姐进宫的,我非要闹着自己去,好让你看见我多风光我不在乎你。其实进宫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我那时疯狂地想过死,想过要逃出宫去跟你私奔……后来,你成为了太医入宫见我,我还是很骄傲地不理你。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可是那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天天生病,哪怕病死了都好……”
“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淡淡道,“其实,我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明白!但这些话,以前我从不敢亲口对你说出。”她说,“我是那么懦弱、空虚,宁可在幻想中荒废一生,也不敢真正地去做什么事情。我整天躲在自己宫里,用下棋打发了整整二十八个春夏秋冬,竟然成为青夔第一高手,可这有什么意义?有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你要冷静啊……)
“你们都在保护我,我欠父母,欠你,欠先王还有春太后……假如我现在扔下这先王的诏书,跟你去了南方,我这一生就算是欠到底了,我会一直责备自己浪费了最后一次做事情的机会。为了你,我已经深重地后悔过一次,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知道吗,我这一整天都在想象着,太后骑着马,从宫里飞奔出来,天罗花在她身边飞舞……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如此英姿飒爽一回!非得有如此一回,我才不至于作为一个冬日的暗影而终老一生!”
注意到他没有反应,她终于停了下来。他在茫然的看着她。这样的她是如此的陌生,不再天真,不再婉转,却**裸的表达着令人恐惧的热望。
此时天色微明,东方的城垛上,亮出了一抹淡紫色的微光。道旁的陌桐树上,三五成群的天青鹊不知何时开始叽叽喳喳的吵闹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叹了一声:“对不起,你大概都不明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可能我只是太自私,又不够爱你。”
她慢慢爬回车里。这个时候,城中的早行人慢慢多了起来,再过半个时辰,早朝的大臣们也会陆续出现在朱雀大道上。她得赶快离开,不能让人看见。
“我是不明白,”他终于开口了,“你总是自顾自的说话,把我搞得晕晕乎乎。”
“对不起,”她木然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也会努力去想明白的。只是,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也没办法再陪着你了。”
她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我把这件事情交给上天。假如上天让我们还有机会再遇见,我也心存感激。你去吧,愿你一路顺风,找到那个人,给青夔带回安宁。”
“好的,你也保重。”
“保重。”(天哪,我是伟大的肥皂言情剧作家!)
这一次他终于彻底转身。她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决心要把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里面。他挎着一只沉沉的药箱,微驼了背,拖拉着步子,缓慢走入清晨的薄暮中,最后消逝不见。
“别再后悔,别……”她死死地捏着缰绳,直到白皙的手心变成一片僵紫。
这时候她听见朱雀大街的南头城楼上,传来一声声悠远的晨钟。新的一日开始了,郢度的南城门轰然洞开。车夫催动了马匹,朝着城门飞驰而去,像一只匆匆逃逸的野鹿。
因为熬夜而憔悴不堪的冬太妃,一路上有些昏昏沉沉。直到穿过城门的时候,才清醒了一下。她挑开一角布帘,希望最后看一眼这个哀伤而危险的都城。这时候她似乎看见一个奇异的黑衣人影,从她的车旁掠过,动作轻捷犹如鬼魅。
当他的脸划过她眼前时,她想起了这个人是一位不大不小的朝官,心中不由得嘀咕:“这时候,这个诡异的中州人出城,不知道代表着那一方的势力呢。”
然则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兴趣仔细想,于是瞬间就将他忘在脑后。这时候,城外的青草原出现在她眼前。她又一次看见了碧草长天,暮云春树,还有滚滚青水如上天的滂沱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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