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宫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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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玉碗顿成碎片,里面的羹汤滑了出来,散了一地,浓浓的香气更加弥漫开来,如同氤氲锁目,熏得众人一副副痴迷之态。
半晌,皇上从震惊中转醒过来,猛地一拍桌案,冲着跪伏在脚下的锦儿怒吼道:“放肆!你……你吃了豹子胆了!”
若在以往,皇后定会挺身而出为锦儿开脱,可是此刻她也万分迷惑,不知锦儿为何突然发狂,只能与众人一样呆呆地看着她。
锦儿浑身战栗,但仍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抬起头回奏道:“陛下息怒!这碗羹汤是万万不能喝的!”
皇上强抑怒气,喝斥道:“为什么?难道朕的皇子会在羹汤里下毒不成吗?”
“不!不是智亲王下毒,他自己也是身受其害,才有了这番热症,奴婢恐怕……恐怕连王妃也是因此毒而亡的!”
锦儿见事已至此,索性将心底的隐忧全盘托出,然后僵跪在地上,准备慷慨受死。
室内顿时如同坟墓般死寂,所有的人都被锦儿的话震住了。彦宁更是如雷击顶,摇晃着身子怔怔地看着锦儿。
许久,皇上才凝眉下旨:“现在朕要亲审锦儿,闲杂人等速速退出,只留皇后和智亲王在侧。尔等不得私自离开王府,由三皇子彦恺看守。”
众人赶紧跪下接旨,然后一个个仓皇退出。
待室内静下来,皇上深深吸了口气,对锦儿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从实招来!”
锦儿合上双眼,将泪水强抑回去,随后睁开双眼,凛然说道:“陛下,奴婢入宫以前在达生将军府内做过炼珠女。”
“炼珠女?是做什么的?”皇上打断了锦儿的话,奇怪地问。
“陛下深居京城,恐怕不知番外的奇谈怪事。”锦儿说到此,突然泪水涟涟,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哽咽起来,半晌才说:“炼珠女是从穷苦渔户家中选出的未经月事的少女,将她们供养到达生将军府内,每日用甜腻的羹汤喂服,不出月余,就会催生经血。然后用这经血浸泡东珠,未曾沾染经血的东珠便是上品,即可献给陛下赏玩。”
“什么?”不仅是皇上,连皇后和彦宁都震惊不已。
皇后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们真的用经血浸泡东珠?”
锦儿看着皇后,诧异地问:“难道达生将军没有告诉过您这些事吗?”
皇上闻言眉头一拧,喝斥道:“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周身一颤,赶紧回奏:“陛下息怒!达生将锦儿献入内廷时,只是说她身怀异秉,手足凉爽,可助哀家治疗暑热之症,未曾讲过锦儿之前的往事。”
锦儿心中一动,她知道皇后有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但见皇后满脸的惊惧,心中不忍,赶紧为她解围:“陛下,皇后娘娘所言没有错误。陛下是仁德之君,想那达生将军畏惧您的德威,不敢直陈用少女的经血勘验东珠一事。其实塞外蛮荒之地到处是匪夷所思的异术,用人体做蛊古已有之,乃是平常之事,炼珠女不过是其中一术罢了,求陛下莫怪罪皇后!”
皇上重重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朕赏玩的珠宝竟是用夷民之血来浸泡的,真真是可悲啊!”
半晌,皇上又问道:“这么说,你也曾用经血勘验过东珠?”
“不,奴婢实际上未能做成炼珠女。”锦儿低声说道。
“哦?”皇上闻言颇感诧异,连声问道:“怎么回事?说下去!”
锦儿眉头一颤,心中的凄苦再次涌来,她强抑悲戚,惨然说道:“因为奴婢喝了那催经的丹精不及十日,经血就自行流出,于是便捡回了半条命。”
“丹精?”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丹精。它是塞外奇药,专为炼珠女催经所制。它被熬制成羹,美味奇绝,吞服下去便能成瘾,每日昏睡不醒。连服十日以上,便血流不止,随时可供勘验东珠之用,但至此便不能止血,返回家中无人敢娶,直到血尽气绝而亡。锦儿万幸服用那丹精没有超过十日,达生将军命其女乌媚儿为奴婢服下止血之药,这才没有成为屈死之鬼。”
锦儿说到此,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虽强抑悲愤,但仍控制不住肩头的抖动。
皇上沉吟良久,神色戚哀地叹息道:“朕每每自诩以抚恤百姓护佑苍生为能,却不曾想过,塞外番邦竟有此等惨绝之事。哎!”
彦宁赶紧哀劝道:“父皇莫要自责,父皇威震四海,可是塞外番邦毕竟不同于中原,历年沉积的旧俗怎是一时可得消弭的?”
皇后也婉言相劝:“皇上,天下苍生各有各的造化,不是陛下一人之力就可扭转的。锦儿就没有遭此劫难,现又于宫中陪侍哀家,这不正是上苍感念陛下的仁德吗?”
皇上闻言止住叹息,面色逐渐转霁。忽然他眉头一皱,似有所悟,连忙问道:“你将朕的玉碗打碎,果真是因为这羹汤有异?”
“是的。”锦儿说到此,忽然转而问彦宁:“王爷,奴婢想知道您服用此羹有几日了?”
彦宁一怔,说:“粗略算来能有三日了。”
“那您可知道王妃生前服用此羹有几日?”
“这……恐怕要问过岳母才可得知。”
锦儿正色道:“陛下,奴婢方才为智亲王医病之时,闻到了智亲王身上残留着此羹甜腻的味道,便已觉有异,但未及多想。直到听智亲王说起王妃生前迷恋此羹,奴婢便觉此羹就是奴婢喝过的丹精,因为奴婢也曾在王妃身上闻到过此味,且她是因产后血崩而亡。丹精美味奇绝,天下无双,奴婢一辈子也忘不了它的气味。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此羹便是那害人的丹精!”
“啊——”
皇上重重地跌进椅子里,愕然地看着锦儿。皇后和彦宁也是面露惊骇,呆呆地怔在那里。
许久,皇上才朗声宣道:“传旨,宣兵部尚书梁夫人速至智亲王府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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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梁夫人惶惶踏入王府,跪拜过帝后,又向智亲王施礼,见彦宁一脸的病容,遂关心地问:“老身见你气色黯淡,可是有恙?”
不等彦宁回话,皇上接过话头说:“彦宁何止是有恙,若不是救治及时,险些断送了性命!”
梁夫人闻言大骇,忙问是何缘由。皇后见皇上一脸的怒色,便离座来到梁夫人身边,拉起她的手柔声说道:“夫人不必担忧,彦宁现在已无大碍,皇上将你唤来是有要事相问。”
顿了顿,皇后问道:“王妃临产前一直由夫人您陪侍左右,哀家曾偶尔遣妃嫔前来探望,除此之外,可曾有别人也来探视过王妃?”

“回娘娘话,太子妃每日都到王府内探望,。”
“那……王妃可曾服用过一种甜羹?”
“服过。”
“可是此羹?”说着,皇后将自己座前的甜羹递到梁夫人面前。
梁夫人闻了闻,说:“正是。”
皇后脸色转阴,眉头紧皱,思忖片刻,问道:“王妃服用此羹有多长时日?”
“回娘娘话,自智亲王前往河南剿匪,婉凝就每日忧心不已,产前半个多月不进茶饭,自喝了老身熬煮的羹汤之后才有了些许食欲,于是连服了十几天,产后又继续服用,算来,至少能有二十天。”
彦宁不禁发出一声低号,含泪问道:“这么说,那羹汤是您带入府中的?”
梁夫人诧异地点点头,应道:“正是。怎么了?”
皇后一声叹息,哀婉地摇摇头,正欲说话,皇上轻咳一声,问道:
“你可曾服用过此羹?”
“回陛下,这是专为孕妇调养之用的。”
“从哪里得来的?”
“乃是府内下人从民间讨来的。”
“草民之食你怎敢用在王妃身上?”
“回陛下,那些日子婉凝忧戚过度,茶饭不思,御医们用过许多办法也未见效,臣妾偶然听说了这种羹汤最是对症,便亲自熬煮,为婉凝服用,她却从此迷恋不止,每日必喝一碗,渐渐恢复了食欲。”
皇上听到此,眉头紧锁,看了看梁夫人,见她神色如常,未现慌乱,思忖片刻,继续问道:“王妃服过甜羹可曾出现过异样?”
“异样?”梁夫人目露疑惑,不解地说:“无非就是时有宫缩,这是早产征兆,与产妇来说也并不算异样。”
“那么可曾流过……”皇上说到这里顿住了,面色尴尬起来。皇后见状急忙接过话头:"可曾见王妃下体流血?”
梁夫人点点头道:“临产前的几日有过流血,不过既是早产,出现这些症状也不足为奇!”
皇后顿时无语,求助地看着皇上。皇上沉吟半晌,说:“今夜有劳梁夫人了,就到这里吧。”
梁夫人看看皇上,又看了看皇后,见两人表情怪异,心下迷惑,但也不敢逗留,赶紧俯身叩别。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许久,皇上将杨公公唤入内室,吩咐道:“搜集王府内的所有羹汤原料,送入太医院,命他们如法调制,再将所有羹汤送到宫外的牲圈棚,每日喂以年轻母猪三头,连喂十日,派人严密监察,如发现母猪出现异状,速来通报。”
杨公公跪伏接旨,随即将另外两碗羹汤端了出去。
皇上站起身来,走到彦宁身边,和蔼地说:“彦宁,你安心养息,朕一定要弄清王妃亡故的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彦宁凄然跪拜道:“谢父皇!”
皇上又转到锦儿身边,看了看她,然后无声地从她身边绕过,向门外走去。
皇后赶紧跟在后面,室内一时只剩下锦儿和彦宁。
锦儿看着皇上的背影一时惶然,正欲跟将出去,忽听彦宁小声呼唤:“锦儿。”
锦儿转过身去,彦宁已站到她的面前,深深地凝望着她。锦儿呼吸急促起来,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不安地说:“王爷可有事?”
“锦儿,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的身世这般凄苦!”说着,彦宁拉起锦儿的手,轻轻抚摸着。
两汪热泪瞬即盈满了眼眶,锦儿眼中的彦宁模糊起来,锦儿心跳狂乱,哽咽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门外响起杨公公的高呼:“锦儿回宫!”
锦儿浑身一颤,急忙转身向门外走,可是彦宁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锦儿哀求着:“王爷,放手啊!”
彦宁仿佛定住了,痴痴地看着锦儿,就是不肯撒手。锦儿无奈,用力挣脱,这才抽出双手,可是手指已被彦宁捏得疼痛不已。
锦儿不禁“哎呀”一声,彦宁担忧地问:“怎么了?我捏疼你了?都怪我不好!”
锦儿勉强笑笑,说:“没有,是奴婢自己不小心,王爷莫要自责。”说着冲彦宁莞尔一笑。
彦宁嘴角也浮出笑意,紧紧盯着锦儿,深情地说:“锦儿,谢谢你!”
锦儿心中一暖,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她摇着头,一步步退到门边,最后深深看了彦宁一眼,这才幽幽转出门去。
皓月当头,月华如玉,遮住了锦儿满脸的羞红。人们都在忙于恭送帝后,没有人注意到锦儿的异样,只有天上的圆月在悄悄窥视着心乱如麻的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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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天,宫内都平静如常。嫔妃们照旧每日到揽秀宫请安,逗弄着小皇孙,与皇后聊着家常,仿佛智亲王府内发生的一切没有传入后宫。
锦儿的双手仍未痊愈,便省却了每天为帝后的推拿。她与奶娘轮换着照顾小皇孙,日子倒也舒坦。
可是她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这十天里皇上没有来过后宫,似乎前朝政事吃紧,每日从皇后那里隐隐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锦儿无心政事,只是关心彦宁。自那日分别,彦宁已有十日未见。分手前的那段缠绵一直萦绕在锦儿心头,让她每每想起,就会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那样的眼神如何能忘得了?如此深情,如此专注,今生能被他那样地看过,还有何遗憾呢!
锦儿想起这些,一时忘记了烦忧,心情舒朗起来,见外面春光明媚,便抱起正在床上玩耍的小皇孙,来到院中的桂花树下赏花。
这棵桂花树比宫内其它的桂花树开得更久更艳。自严冬初绽至今,已有数月,却仍旧枝繁叶茂,花香四溢,小皇孙最爱在这树下逗留,每每从枝上折下一朵放在他小小的鼻子前,他都会甜笑不止。
因了那晚的缠绵,锦儿对这小小的婴儿更是呵护备至,像守护自己生命一般地挚爱着他。
此时他正在锦儿怀里扬起小脸向树上望去,桂花的幽香已经深深吸引了他。看着他粉嫩的小脸上溢出的笑容,锦儿不禁也笑了,俯下身在他的嫩腮上吻了一口。
忽然,锦儿感觉身后飘来一阵清风,随后一个低沉但温柔的声音响起:“锦儿。”
锦儿浑身一震。是他!彦宁!
锦儿抱着小瑞颙回身一看,果然是彦宁。十日不见,他双眼布满血丝,似有无限哀愁淤积其间,无法倾吐。
“王爷?”锦儿凝望着彦宁,喃喃地低语。
彦宁也深深回望着她,半晌,忧虑地说:“锦儿,那羹汤有结果了。”
什么?锦儿怔在那里,从彦宁眼中搜寻答案,可是她只看到他眼中的忧虑,像深井一般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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