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重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的梦境里什么也没有,在我醒来以前,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白。触目惊心的白色,宛若葬礼的白如苍茫。那耀眼的白令我久久不能安睡,或许这就是我能再一次醒来的缘故吧。可是当我第一次睁开眼时,那些暂时被我搁下的伤痛和遗恨竟一股脑地向我袭来,胸口仿佛堵塞了什么,我感到难受至极,一口血就那样被我咳了出来。
好在一位郎中模样的老先生在我咳出的刹那眼明手快地抵过一条手帕,这才没有让血留在身上。他收起帕子看了一眼后递给身边的小厮,再将手搭在我的手腕上。片刻过后,说道:“姑娘方才终于将那淤血咳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子受创严重,仍旧十分虚弱,应须静养多日。”
我微眯着双眼看着他想要张口说话,可是身上的力道仿佛被抽走了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反而挪动嘴唇引起了脸上伤口的撕裂,感到生硬的疼。
“姑娘莫要说话,你这脸上的剑伤极深,未及时处理且又沾上泥水,早已化脓。眼下虽破了脓水,清洗了伤口,但痊愈了之后恐怕也会留下疤痕。还望姑娘看开。”郎中老先生整理好医箱,看了我一眼后离开了。那眼神,融含惋惜和同情。没有想到一个陌生人都会担忧我今后的日子。然而事到如今,这些已对我不再重要。
浓浓的困意渐渐袭来,我望着低矮的床顶,目光还未落在床边时便又陷入了黑暗中。我不知这一昏睡又持续了多久,期间能感受到有人站在床边,只一会便又离去,然后过了很久又再出现。时间一长,我甚至能听到一些细小的声音,意识也逐渐清醒,可眼皮像被压上了千金重的巨石,如何也睁不开。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我听见耳边传来的雨声,“嘀嗒嘀嗒”像淌血的心。“轰”地一下映出那个风掣惊雷的夜晚,画面里的我艰难地扶着念迩往山上走,一次次体力不支连同念迩一起滚下山崖。突然这些又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殷翼晗拿起手中的剑直向我刺来,我捂着伤口连连往后退,而他却留给我一个在大雨中萧瑟的背影和无情的一句“我恨你”。因为这一切,我开始觉得冷,孤立无助的冷冽感顿时包围着我,没有丝毫温暖感觉,是地府也会比它更加苍凉。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轻生的念头。想要一直这样昏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雨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以为是寒毒入骨让我的意识愈加模糊,可那随之而来的温热感就仿佛佛光普照,将面前的严寒一扫而光。宛如在和煦的春天,夹杂着香草的气息扑鼻而来。朦胧间好像看到师父抱着幼儿时的我坐在山头哼着好听的歌儿,香甜可口的粉蒸鸡和师父慈祥欣慰的笑容,贪婪地将我的梦境烘烤得异样恬静。
我满怀期待再一次想要睁开双眼,这次终于成功了。只不过这简单的睁眼动作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大大小小的酸痛弥漫全身,连起身也是妄想,只得无奈的躺在床上,打量我所身处的地方。这里仍旧是第一次醒来的地方,看四周简单的布局应该是间客栈的厢房,只不过比我之前住的吉祥客栈要高档得多,至少应该是间上房。
正当我纳闷是谁救了我时,不远处的房门忽然有了声响,听见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有点不知所措,想要装作昏睡也已经来不及了。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白色的帷帐,隐约看见是一位身着藏青色短褂的男人,他的声音低沉,想必定有而立之年了。
我本想开口回答,可想起之前有撕裂伤口的经历,就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挪动在外的手指,一点点掀开帷幔露出一个细小的缝隙。那男子的身影正巧撞入了这一狭小的视线里,我见他把目光转向了我这里,便朝他点了点头。
“姑娘方醒,可是疑惑为何在这里?”男子仍旧站在原地说道,“是我们爷在回园的路上见姑娘受伤躺在地上,出于好心救了下来。爷由于急着回园处理事情,所以命我留在这家客栈照看姑娘的伤势。”他停顿了一下,见我面露疑色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爷只是个商人,而我是爷的马夫恃鹰。”
“多…动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后松开了手指,将自己阻隔在帷幔里面。
“另外,姑娘脸上的伤每日都由大夫换药,请姑娘好好休息,再过一个时辰大夫就会过来。”
我暗自叹了口气,听见关门声后便闭上了眼。其实坠入悬崖的那一刻,我是想就这样死去。若我不是巫女,现在一定还生活在沧沂山;若我不是要寻找七星宿,就不会认识殷翼晗,不会带给他那么大的伤害。尽管这些伤害都来自于那个邪恶男人背后的组织——天绝门。事到如今,我到底还是认命了,就这样吧,什么都不要管了,简简单单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安静持续了一个时辰后,房门又被打开,一股令我倍感熟悉的清香迎面而来,但我只当那是要敷在脸上的某种特殊草药的香味,并无多加注意。待到来人已来到床边,我才缓缓张开双眼。透过帷幔看去,那个身形是陌生的,比第一次醒来看见的那个大夫要挺拔许多。觉得有些意外,立刻提高了警惕,手指紧紧地抓着身下的棉塌。那人站在床边停了一会,仿佛也正透过帷幔打量着我,这愈加令我感到不妙,若是大夫何须如此?然而还未等我做好准备,那人就已经单手伸进挑开了靠近我这一侧的帷幔。
彼时寂静得只有帷幔被拉起时发出的“嘶嘶”声,好像一切万物在他出现之后都失去了呼吸的能力。面前的这个男子,仿佛适才从画卷中缓缓而出,沾染了浓郁的儒雅韵味。那头如流水般华丽的长发闲散而落,精致到无法形容的五官宛如画师笔下的点睛之笔。那双漆黑的眸子饱含着朦胧的笑意,却在我看来有些突兀。
他见我是醒着的,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地坐在床边,伸过手小心翼翼地为我摘下脸上的纱布。我感受到他的手指触碰在脸上甚是冰凉,心不免感到一颤。纱布全都换下时,我发现他盯着我脸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满和无奈。而我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这样难看的伤口就算好了也依然见不得人吧,况且还是他这样美的人,真是难为他要亲自为我上药了。
“今日这是最后一敷药。”他重又在我脸上放上新的草药,罩上纱布,“多名贵的药材我都试过了,只怪这下手之人太过凶狠,这脸上的疤是定留下了。”
我回望他眼里的惋惜,淡淡地摇了摇头。只想要安稳过余下日子的我,有没有疤痕又有何关系?
“大夫,若我告诉你……我并不恨这个伤我脸至此的人……”
他的目光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那我便相信你并不恨他。”
有些孩子气的回答,却在我耳里听来深受感动。

“谢……谢……”我将头转向内侧,闭上眼,没过多久,因为疲倦又昏睡了过去。这期间,那个儒雅的大夫一直坐在床边,似乎兀自想着什么,总之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在我睡着的那一刻,他仍旧没有离去。
然而,第二天醒来时,人已经不在了。想起他说的那次是最后一敷药,想必不会再来了吧。
后来陆陆续续又过了几天,我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脸上的纱布也拿了下来。只是身子依旧很瘦弱,偶尔会咳嗽。恃鹰每天都会过来察看我的康复程度,说那是爷吩咐的。而当我提出想要当面谢谢这位爷时,恃鹰又道:“爷说了,若姑娘想要道谢,只须养好身子,那便算是报答了。”
有一天,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待有些困了便侧头寐了会,还未睡着便听见门被打开,听见一个丫鬟的声音道:“姑娘?”我无心答理她,继续闭着眼。她许是以为我睡熟了便压低了声音似对另一个人说道:“我真觉得奇怪,爷为什么会救她回来。”
“珠儿,爷的想法是我们能猜的么?”另一个声音道。
“可是……兰儿,就算是出于好心,但那天她突然发烧不止,爷竟然……”
“你都看见了?”
“不。我是偷听到爷和恃鹰说的话才知道的,恃鹰说爷从姑娘房间出来后身子就冰冷冷的,爷说不碍事,可才回园竟也发烧了,而那姑娘的烧却退了。”
后来她们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只反复回味这几句话,待到她们终于离开,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转眼间,日子已到了夏至,我在这客栈里养伤也已有一个月之久了。我从未踏出过房门,即使随意的走动也只是在房内。面向街道的墙上有一扇小窗,在那些颇为聊赖和慵懒的日子里,我时常站在窗前,俯瞰楼下人来人往的喧闹。灯红酒绿渐欲迷人眼,仿佛就是在吉祥客栈中,这种感觉在拂来的阵阵暖风里愈加真实。我就这样身处在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人,终于明白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是谁了。就连恃鹰以及服侍我的婢女们都从未询问过我的姓名,只称呼我一声“姑娘”,就好像我随时都可以选择我的去留,连姓名也不用留下。对于这些,我对他们是心存感激的,心底更暗暗钦佩教养他们的那位爷,想必他一定是位很有气度的人物。
因为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伤势也得到了最体贴的照料。然而我一直有个疑问,那日我坠落悬崖前是受到雷击的,那强烈的麻痹感应是足以毙命的,但我为何仅仅感到**,连身上的内伤也是由于坠落悬崖造成的,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保护着我。在受雷击的刹那,我反而感到困,仿佛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后来打雷的日子,我曾凝望天空里的闪电,身上不自觉地会有当时的感觉,直叫我心一阵阵冰冷,当下便有了决心。
这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迈出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叩响了恃鹰的房门。
恃鹰开门见是我,惊讶万分,说道:“姑娘有事?”
我点点头,微笑道:“承蒙你家爷的关照,我的伤已经全好了。眼下,是来向您辞行的。”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沉暗,但脸上挂着笑容,“姑娘客气了,敢问姑娘想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这我还没有主意。不过如果恃鹰大叔真要帮我,那就让我见你家爷一面吧。”
恃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终于道:“好。那姑娘就跟我来吧。”
豪华精贵的马车轻快地驶在街道上。我戴着面纱坐在车内向外看去,外人无一不是用羡慕的眼光打量看着马车驶去的方向。而这车内,也宛如是间小书房,书籍茶点样样齐全,甚至还摆着床榻,这马车的主人难道真是富贵如王爷了?
车子行驶至街道的尽头停了下来,我走下马车,抬头见面前的大门上方用篆体写的“俞园”两字,并不是很大气,似乎是有意的谦卑。再看恃鹰,静静地在一旁等着我,顿觉得不好意思,陪笑道:“有劳恃鹰大叔带路了。”
这俞园不似它的外墙,里面的一切都彰显主人的精巧心思。大门里面便是一座幽静的花园,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却别有一番滋味。潺潺池水穿插在大小各异的假山中,外围簇拥着品种繁多的盆栽,才在远处便已感受到鸟语花香。
绕过花园,来到长长的廊道,恃鹰突然停了脚步,转过身对我说道:“姑娘,待我先进去禀报爷一声。”说完,推门进入他面前的厢房。
我则坐在廊道旁的石凳上。觉得有些热,便将面纱拿下了会,手习惯性地抚过面上的伤痕,还是一如往常的粗糙。自嘲的一笑,重又戴好面纱,默默地安慰自己:快了,就快要离开这一切的纷纷扰扰了。
适时恃鹰走了出来,他笑盈盈地对我说:“姑娘进去吧,爷让你在里面等着。”
我恭敬地对他一颔首才走了进去。
屋内就和庭院里的感觉一样,淡雅的,还有一股飘渺如烟般的清香。我环顾了这四周,从桌椅到墙上的字画,再到立在两旁的格橱,无一不体现这位俞爷的兴趣和品味。真的是愈加对他好奇了。
至于那前堂后的屏风,我起先并不想知道那之后是什么,但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漫长,无聊至极的我还是没有忍住好奇,终绕到了屏风后面,原来那后面又是另一间小房,用稠密的珠帘隔开。我朝那里面望去,只见小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浴桶,隐隐还冒着热气。我正要移开目光,却见那浴桶里突然跃出一个人头,披着乌黑发亮的长发,强而有力的双臂胳在浴桶两边,闲散而靠。见此情况,我整个脸都绿了!眼怔怔地定在了那儿。那分明是一名男子正在沐浴,因为背对着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我,但光是那裸露的肩和臂膀就足以让我的双脚像绑上了千斤重的石头,动弹不得。
我很清楚如果再不走的话,迟早要被发现的。那慌忙的一瞥却让我的双脚重新获得了自由,急不可耐地逃离了这里,甚至都不知道碰响了珠帘。脑海里只不断浮现刚才瞥见的一幕,满目的刺眼“星”字一一映在那人的右臂上!
我、果真还是逃不掉巫女的命运吗!?
雾气旖旎,隐隐漫至厢内。门上的珠帘轻轻晃动,因着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摇曳的影子在昏暗的烛光下忽隐忽现,仿佛是那慌忙逃跑的人儿留下的余惊。
然而,水声突然嘎然而止,衬得珠帘的脆声格外清晰。
那满厢水雾里的人,湿手拢了拢身后的长发。潮湿的睫毛下是收敛住的锐眸,似乎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以逃脱他的眼睛。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断摇晃的珠帘,慵懒的目光下是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唇角。
雾气愈加朦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