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决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风呼啸地从若樱耳边拂过,轰隆隆的,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她低埋着头,“砰”的一下推开厢房内的大门,快步走在门外绿荫缭绕的长廊上,轻柔的裙摆凌风舞动,和着周围花的香气散发出阵阵芬芳。如果不是因为面纱下的容颜,定会以为那梳着松垮却整洁发髻的长发、有着玲珑身段的女子是从天而降欲匆匆离去的仙子。
然而,若樱并不是,她只是一个从死亡边缘归来的人。想要摆脱原本背负的责任重新过新的生活,却在最后当她下定决心时残忍地嘲笑了她一番。那突然涌现的“星”字,仿佛是在警告她:你无法抛下这一切,即使你要逃走,我还是会时时刻刻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因为这些,若樱想起了巡游那天全赤烈国子民的朝拜,想起了念迩伤痛的祈求以及那祸国殃民的天绝门。如果说,即将到来的战争因她未曾亲眼目睹可以熟视无睹,那么,这鲜明的星宿出现在她面前又该如何做到事不关己呢?矛盾在其中苦苦挣扎,所以她本能地跑了出来,想要躲得远远的,不再看见才好。
若樱紧紧捏着手中的帕子,加快了脚步。由于心中的烦琐情绪只顾着向前,经过转角时没有留意,一不小心和突然从那里走来的丫鬟虚撞了。若樱被吓了一跳忙退后了几步,手里的丝绢更是被揉拧得不成样,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了似的。那丫鬟也被惊住,“哐当”一声,那端茶的托盘就从手中掉落到地上。
“姑娘?!”
若樱猛得一抬头,她记得这个声音,正是那日在她房内咬耳根子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好像是叫兰儿来着。见她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若樱连忙弯下腰帮她拾起,正要交与她手里时却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若樱向兰儿的身后看去,却见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步子轻佻地向她走来,双手执在胸前着垂下的头发,可人而带着倔强的脸蛋上仍旧透着稚嫩。这嗓音含着高傲和不羁,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
“珠儿!”兰儿回头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接过若樱递来的盘子,不好意思地颔首说道:“珠儿她心直口快,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哪里。刚才是我走路太疏忽大意了,抱歉。”若樱淡然道。
然珠儿却走到她面前,问道:“姑娘走得这样匆忙,是去哪儿呢?”
若樱看着不断放大的珠儿的脸,宛如一个鬼魂在追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跑?要逃到哪里去?天涯海角我都会知道你的所在。”充斥着非善意的问题让虚心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伴随着各种将要随之而来的可能性,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姑娘?”兰儿见若樱蹙着眉,额前还岑着汗,生怕是她旧伤复发,关切地问道,“姑娘是来给爷当面道谢的吧?”
若樱沉默了好一会,犹豫到底该不该承认,但转念一想,这来俞园无非就是来找爷的吧?若矢口否认反而会被怀疑,倒不如干脆点头。于是对那兰儿说道:“正是。只不过我走路太慢,没有跟上恃鹰大叔,这才在园里迷了路。”
珠儿一笑,抢在兰儿前面说道:“可姑娘不知道你这走的可是出园的路?”
若樱面露难色,好在有面纱遮蔽,并没有让别人看到,“那就有劳、你、带路去见爷了。”她着重强调了“你”字。
“这会儿爷怕是刚沐浴完,在涣思轩歇息呢。珠儿,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么,还是我领姑娘去吧。”兰儿不再理会珠儿,径直向若樱做了个请的姿势。
珠儿自然是不服气的,但碍于兰儿的年纪年长,她也不好说个“不”字,只能噘着嘴干巴巴地看着她们俩离去。
折出拐角,兰儿并未沿着来时的路继续向前,而是中途向左走出廊道。踏着青嫩的石阶草地没多久,便可以看见前方有一座暗红色的小亭倚池而立,四檐整齐地向上翘起,藏绿色的瓦片错落有致地平铺开来。若樱跟着兰儿走进亭中,她走得很慢,因着之前说过的话,故意放慢了步子。
“叮——”
若樱循着声音向上看去,只见一方檐角上挂着一串铜铃,色泽已是沉暗,在风中一晃一晃的更显苍凉。她不禁苦笑,这样温和的夏至的天气里竟然还有令她感到苍凉的事物。
见兰儿并未回头,若樱站在靠水的那一面驻足望了会池里,只见数十条红金鱼簇拥在水面下,争先恐后地冒着微小的水泡,引起的波纹一点一点蔓延至池水中央。敢情儿这些鱼儿被主人宠坏了吧,见人就要吃的了,若樱又觉得十分好笑。鱼儿扑通扑通捣乱的波纹下面有她的倒影,随着鱼儿的平静而渐渐清晰。她这才发现,自醒来后还未照过镜子,那样的客栈内竟无一面铜镜,可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而她当时只顾着理清思绪,也并未在意,直到此刻,她才明了其中缘由,是被人藏了起来。
倒影中蒙着半脸的少女轻轻系下面纱,清澈见底的池水里映出那道泛着淡粉的伤痕。活泼的鱼群聚集在伤疤附近,像是在怜惜她愈帮她治疗,脸上的刺痒感亦真亦虚,宛如它们真的爬了上来呼吸在颊间。
兰儿觉察到身后没了脚步声,便回头瞧了瞧,正巧看见若樱在亭子内俯瞰池水,那垂下的柳条轻缓摇曳在她身边,将日落洒下的长条的影子印了上去。此景令兰儿感到这只不过是个梦,姑娘的左脸颊定像右脸那样白皙细嫩,如婴孩般娇柔欲滴,两鬓旁漫不经心落下的蝉发亲吻双颊,鹅黄色抹胸稠裙贴身地勾勒出姣好身形,外罩半透明薄纱披衣,在泛着余辉而晶莹剔透的睡眠映衬下,显得美丽而可人。
兰儿站在原地看了良久,竟忘了开口唤她。直到若樱终于抬起裙摆转身面向她时,她才双目一怔,然后慌张地别开眼,继续往前带路。待能见到“涣思轩”三字的匾额时,才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娘和爷可是旧识?”
若樱一愣,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后道:“为何这样问?”
兰儿略低下头,慢慢走在若樱的身侧。斜角射入的夕阳光正巧映在她的发上,照亮了其神情举棋不定。见她微抿着唇,好似有难言之隐,若樱便说:“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目光柔软地望着涣思轩。
犹豫了一会儿,兰儿终道:“因为……爷对姑娘很不一般。所以我妄作猜测:姑娘是否是我们爷的旧友。”
若樱无奈地朝她一笑,手指剜着手心竟有些发疼。“我分明还未见得俞爷样貌,是否是旧友还无法确知。不过……会关心我保护我的那些人都不会再出现了。”

兰儿侧目见若樱的面目突然冷若冰霜,心知触碰到了忌讳的地方,便不再说话。直到了涣思轩方才离去。若樱站在那院子外,心忽然跳得极猛烈,很厚无端扬起的阵阵凉风,冷到仿佛吹到心坎里去了。她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绝对不再回头!
刚要迈进轩内,衣袖里的面纱被带了出来,才要去捡时,适时刮来的大风不巧吹跑了它。若樱丝毫没有犹豫地追了上去,一路小跑没有停歇,因久伤刚愈,早已是气喘吁吁,可那纱巾依旧没有坠下来,向面前的竹林飘荡。她顿了顿又撑着跑了几步,感受到风力变小才停了下来,顺手扶着身旁一棵宽大的竹树歇了会儿。那纱巾因为没有了风力,终于柔软地往下落,她见状这才舒了下心,正欲上前,抬头的那一刻却恍若看到了什么,心没来由地一紧绷,双目怔怔地望着面纱落下的方向。她用力地一手捂着胸口,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烦躁紧张的情绪。
那面纱虽然往下坠,却并没有落在地上,像有人伸出手接着了它。借着日落最后的余辉,若樱终于看清,前方埋藏在竹林阴影里的确实是个人的背影,因为穿着黑色的长袍,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此刻此景与她记忆中的另一个画面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心好似要跳了出来,更加不敢动一步,哪怕指甲深埋进竹子里疼得流出了血,她仍然不敢发出一声呻吟。
是梵魔吗?他竟然找来这里了?那么殷翼晗呢?他在哪儿?还有念迩,他们还……活着吗?
宛如穿梭到了过去,坠崖前的一幕幕场景一一呈现在了眼前,若樱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自己对梵魔的恐惧有多厉害,也光是如此,手脚也已开始不听使唤,不住地颤抖。她从未有过地痛恨自己的软弱和胆小,将指甲更加深埋进竹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些勇敢的痕迹。
将乳白色的纱巾捏在手里,缓缓转过身子,他看见若樱倚斜在一棵竹树旁,几乎被风一吹就要倒下的境地,那双清澈的眼眸宛如要将自己看穿一样,从惊恐瞬间变为诧异,然后又是默然的笑,带点凄厉的笑容因脸上的伤疤更显悲凉。见她就要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他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臂,极柔的触感,就像一用力就会断裂一般,令他不忍终松了些力道。
若樱努力的想要站稳,望着面前一身宽大黑色浴衣而并非黑色夜袍的男子,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
“没错,”他松手,退后一步保持了距离,“大夫是我,俞钦遥俞爷亦是我。”
依旧和那次病居在客栈时,见到的一样出尘俊逸的脸,眉目间尽显儒雅,此刻因刚沐浴完,松垮的浴衣下是若隐若现的硬朗身形,散发出淡淡的雾水香气。和先前一样,他对她和蔼地微笑,仿佛是对她的宣告“我对你没有戒心”,但若樱却觉得他深邃的目光下,是一环接着一环的阴谋和陷阱,令人捉摸不透。
“我此番是来辞行的。俞公子对若樱的救命之恩,定当铭记于心。”话落,躬身一拜。
恍若没有看到她的这一大行礼,俞钦遥将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说道:“这东西是你的吧?”
若樱以为他指的是面纱,刚要点头却发现他手中除了她的面纱,还有一块拇指般大小的红色石头静静地躺卧在乳白色的纱巾上,不是凌君翌给她的凤玉又能是什么呢?以为是坠崖后遗失了,她也不在意,因为没了这块玉,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是朱雀巫女,那是今后隐姓埋名过日子的保证。可眼下,那火红色的凤玉鲜明地出现在俞钦遥的手上,化作烈火,刺得她眼生疼,光芒四射,令她无处躲藏。
若樱从那凤玉上移开目光,直视俞钦遥深不可测的眼眸,紧抿的唇终于张开,“若我说,这不是我的东西呢?”她并不是想否认,亦清楚面前的这人是认得凤玉的,否则就不会想要还给她。普天之下认得凤玉的,不是皇亲贵族,便就是一品以上大官,由此推断,俞钦遥绝非商贾这么简单。
俞钦遥轻声地笑着,走向不远处的石桌,将那凤玉放下,方才回身说:“姑娘,你这是在给我装糊涂呢。”
“是俞公子喜欢打哑谜吧。”若樱回敬道,“我当奇怪了,为什么连丫鬟都知道的事,与你较近的马夫却不知道呢。”
俞钦遥听后,慢慢敛去笑容,“真没想到,原来朱雀巫女如此聪慧过人。”他对她冷笑,声音森然。
若樱见他终于摊牌,又听得这番话,脸色于是变得怆然,道:“可惜,朱雀巫女早在坠崖那天就已经死了。”
“是么,这便是你的决心?连凤玉也不要了?”俞钦遥饶有兴趣地着石桌上的凤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用心去做,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但事实是,有很多事,即使你费尽了心思,拼尽了全力,也可能永远无法完成。我害怕有这样的结果,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不想要再重蹈覆辙……”她疯狂地拧着衣袖,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整个身子都要在不堪回首的回忆里扭曲一般。痛的,流血的,悲伤的,均匀地分散在记忆各处,每一处都有它们的影子,哪里都找不到幸福的根源。
忽然,感到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她一下子倚靠在那臂上,底线全都崩溃,声嘶力竭地嚷道:“因为我……阿佐他们都死了!就因为我一个人……原本还活生生的那些人……‘砰’地一下……全都死了……殷翼晗为此恨我……他那时的眼神……看得我好害怕……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我带来的……如果不是要成为什么朱雀巫女,要去寻七星宿的……如果可以不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阿佐他们到现在还是可以很好的活着,殷翼晗也可以仍旧做着他的海盗头子……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哪还有资格去做巫女?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巫女……不是应该带给人们幸福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总带来灾难呢……”
俞钦遥见这个倚在自己右臂上哭泣的女孩子,一字一句带着哽咽,仿佛一直以来深埋许久的委屈和伤痛,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狼狈,没有人能懂她现在的心境,就如他也无法理解,此刻的心跳为何如此剧烈,那哭声,带动了他心底的情愁,经过了十多年,终于又浮出了水面。
而夜色,也因那悲伤到极处的哭声,愈来愈深邃。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