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软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清晨吵闹的鸟鸣,如雷贯耳,吵得若樱怎样都再也睡不着。她从被窝里伸出胳膊,靠在脸上,这样便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听见有人进来,翻了个身向里睡,随口呢喃道:“师父,外面的鸟好吵,能不能让它们静一静,就说若樱待会再陪它们玩……”
“还睡,真不知道羞了?”
若樱很不高兴地被人拉起,她抬起睡眼惺忪的脸向身旁看去,师父一如往常挂着平日里温柔的笑容。可后来,那笑却渐渐变了,像换了个人似的,摆着苍白的阴笑,直让她毛骨悚然。只听师父一字一句道:“你听,是阿佐他们向你索命来了!”
她整个人就在那儿僵住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唾骂和冤嚎,生生地缠绕住她脆弱的脖颈。他们有多怨,勒得就有多狠,紧绷的感觉使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睁着硕红的双眼,无比惊骇地瞪着那些人,终于艰难地吐出:“对不起……”
“砰”的一下,如再次受到了雷击,若樱触电似地从床上坐起。额边的碎发因着汗水,凌乱地黏稠在两旁,双手颤抖地抚上颈处,大口大口地喘气。
原来是场梦。
她拿起整齐地叠放在一旁的杏色衣裳罗裙,穿上身,然后坐在镜前,简单地绾了个发髻。镜中的她,不施粉黛,细弯弯的双眉下,杏仁大澄亮漆黑的眸子略带愁虑,清丽得宛如晨曦下晶莹的露珠。她不喜在脸上涂那些胭脂粉黛,尽管知道若能涂上些,伤疤也会比较不明显。但她就想要这个样子,尤其是在面对俞钦遥的时候。
若樱抬头望了望窗子上映照着的太阳,刺眼得几乎睁不开眼。淡黄色的光芒照耀下,她瞥向铜镜,看到眼角处一条长长的,泛着几近透明的白色的印痕,不禁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多想,径直去推开房门,但像被什么挡住了似的,门怎么也打开不了了。不安的念头立刻盘旋在脑海中,手捂着心口的地方能感受突兀地跳动。若樱步履蹒跚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焦虑的神色,她向四周探去,看见不远处的椅子,便挽起衣袖快步走过去,深呼吸一口后用力搬起,转身向房门砸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姑娘是不是已经醒了?我是俞园的管事,陶恁。”
若樱听闻,微皱眉头,放下椅子,再次向房门走去。
那人停了停后又说道:“俞爷托我来问姑娘一声,可是改变了决定?”
若樱将手放在门栏上,露出冷笑,答道:“俞爷可真是有心了,我一个弱女子做的决定何时需要俞爷关心了?麻烦陶管事告诉俞爷,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俞爷说了,若姑娘仍然心意已决,那就唯有委屈姑娘一直在这屋里好好养伤了。”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到了,若樱紧捏着门框的手指头都染上了红印。她清楚地明白,所谓的养伤只是借口,实则是被软禁了。不管昨天晚上她哭得有多伤心,俞钦遥始终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尽管投入这其中的感情只有三分真,其余七分全是做戏。
若樱慢慢转身走向窗前,裙摆轻轻地拂过地面,任阳光洒在杏黄色的纱裙上,熠熠生辉。她拿出怀里的凤玉,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神色淡然,仿佛心无杂念。过了一会,最终还是随手扔在了桌上,“啪嗒”一声,凤玉在离桌角一点距离处停了下来。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别开眼望向窗外,嘴角轻轻上扬,倍感苍凉的笑容隐隐浮现。
昨晚上,幽静森然的竹林里,她倚着俞钦遥的胳膊哭得那样凶,将他的衣袖全都打湿了。然而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哭,只是想要试探一下他而已。她最终知道他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尽管他是七星宿之一的星宿,但其行为举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只是想要完成使命?如此热心追求宿命的他又或许只是假象?种种的一切令她无法轻易相信他,更何况她不想再走这条路。
她忽然沉下脸来,目光停留在窗前,心念道:俞钦遥,既然你要逼我,那么我唯有这么做了。
涣思轩。
陶恁数着,这已经是第三次走这条路去涣思轩了,待会儿见到俞爷,还要说上第三遍同样的话。他是做仆人的,可不敢说个“烦”字,但他就想不通,俞爷竟很有兴致地听他讲那些重复的话,两人就像卯上了似的。在迈进轩内时重重地叹了口气,替住在莞霖居的那位秦姑娘感到可惜,为什么就那么固执呢,俞爷不就是为了要她住下来么,这档子好事儿,别的姑娘都求不来呢,她何苦要拒绝?也不知爷还能耐心多久,若哪天爷真的发火了,倒霉的可是她自己啊!
轩内的竹林泛着碧青的颜色,个个挺拔耸立,俞钦遥就站在池塘边,面向竹林。陶恁看见了他,便压低着领子,恭敬地走到他身后,递上手中的账簿,说道:“爷,这是这个月的账目。”
俞钦遥慢慢转过身,接过账簿,走到石桌旁坐下,一页一页地翻看。白皙纤长的手指掠过粗糙的纸张,留下淡淡的清香,仿佛是不经意地扫过密密麻麻的账目,却在陶恁眼里是极度的深藏不露,任何掩饰在爷的面前都是无用的。
“和意布馆的生意谈得如何?”俞钦遥没有抬眼,仍旧看着账簿问道。
陶恁顿了顿,答道:“意布馆的徐老板不满意我们的价钱,想和爷当面洽谈。”
“他想要多少?”
“四六分账。”
俞钦遥嘴角一勾,“只怕意布馆的野心是越来越大了,”“嚓”一声撕下账簿上写着和意布馆生意来往的那几页,说道,“既然如此,洽谈也是没有必要了。从今天起,取消任何有关意布馆的生意。”
管这样的决定太过草率,但陶嫩明白,爷就是靠着这样的果断和决绝,才将生意越做越大,无论在外人眼里,爷的处事和决定有多么不经世事、匪夷所思。
“爷,莞霖居的那位姑娘……”陶恁见俞钦遥已经将手中的账簿翻到了最后一页,便说道:“她的决定仍旧没有改变。”
俞钦遥轻声唔了一记。他合起账簿,抬头望向池塘。那有如泛着雾气的水面上有一人缓缓走来,宛如是乘着雾水而来。他微眯着双眼,待看清了来人,便站起身,将账簿递给陶恁,说道:“你下去吧,”顿了顿,又嘱咐了一句,“好生看着她。”
陶恁自然是知道这“她”是指谁。恭敬地应了一声后抬起头望向前方,却见一个身着家仆服的男子向这里走来。陶恁瞧着眼熟,便又站着瞧了会儿,待走得近了些,才看清楚,竟是恃鹰!这会子一个马夫来找爷,会有什么要事?陶恁心头萦绕着疑问却又不敢再在此处逗留,便转身离去。
一身短褂的恃鹰远远就瞧见了俞钦遥和陶恁,待陶恁走远了他才加快了脚步,直到俞钦遥面前请安。他神色有些警觉地看着四周,低声说道:“爷。”
俞钦遥倒是并不在意,复又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茶杯,看着星点茶叶漂浮,问道:“可是先生让你来的?”
恃鹰又靠近了些,答:“恩。先生家的少爷昨日已达府上。”
“是么,倒是难得见到他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爷可是现在就要动身前去?”
俞钦遥喝尽手中的茶,拂袖站起,宛如吹来了一阵凉爽的清风,他的双眸迎着日光,荡漾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走吧。去看看他们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鹰躬着身子行了个礼,方才随着俞钦遥离开。
俞园里的景致是四季分明的,才近七月的日子,池塘里的荷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放了。莞霖居地处偏僻,更是远离池塘,若樱从未见到那样的荷花,一切的耳闻皆出自于偶尔窗前走过几个丫鬟间的闲聊。所以她只能想象,想象那满塘的粉艳的荷花是怎样一番景致。

师父曾经告诉她,盛夏是她出生的季节,那年的荷花开得格外艳丽,宛如她就是荷花孕育而出的。曾经,真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固执地以为师父就是她的娘亲,而师父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哀愁地叹气。长大之后的若樱才明白,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师父的不愿否认是怕自己失望。
她果真是个孤儿。
不知为何,她开始觉得冷。望着雪白得几乎透明的赤足,她用裙摆遮住它们,自己却宛如狼狈的路人。一个被软禁的可怜人。
她不知道俞钦遥是否想要这样一直囚禁她,如果她的回答永远是“不”。
这时,门外渐渐想起的说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静静的侧耳倾听,一计涌上心头。
来人一身精致的水紫色薄纱衣裙,迈着轻快的步子,所到之处无一不弥留下脂粉香气。陶恁远远就见着她了,本以为只是路过此地,却没想到她是要来找菀霖居里的姑娘,忙打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挡在门前,说道:“珠儿姑娘,爷交代过的,谁都不能打扰姑娘养病。”他的口吻甚是客气,因为面前的珠儿姑娘已经不再是个丫鬟,前一阵子刚被爷收了。
“笑话!我那天看到她还很有精神的模样,分明已经全好了。是不是你这……陶总管瞧不起我这个新封的侍妾?”还是碍于过去的身份,珠儿并不敢怎么发狠话。
陶恁赔笑道:“珠儿姑娘已是我半个主了,我怎敢瞧不起您呐!只是这确实是爷的交代,我若给了您面子,可一会儿怎么给爷作个交代呀?”心里念道,要是让她进去了,可怜那姑娘要被珠儿整惨了。
可这世上偏偏有那么巧的事儿。
“陶总管,我受伤昏迷的日子多亏了珠儿姑娘的细心照看,好歹让我给她当面道个谢吧。只一会,俞爷不会知道的。”
若樱的声音从房内传出,酥软的,真真如久病之人才能发出,两人听了皆是一惊。珠儿先回过神,摆着一张傲脸瞪向陶恁,说道:“陶总管,既然如此,还不开门?”
陶恁朝里叹了口气,随即拿出了钥匙,嘱咐道:“珠儿姑娘,切莫太久。”
自从这位姑娘被爷救起后,俞园上下都在小声议论着她的身份。凭着受损的容貌竟然能让俞爷待她这样好,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引起爷的注意……珠儿不禁觉得有些嫉妒。今日爷出门去了,她才有胆量来这莞霖居瞧瞧。门刚一打开,她便开始细细打量这从未来过的屋子,干净简洁的布局,略显昏暗的光线,倒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乍一看,比她自个儿居住的云阁要简陋得多了。心中一时之快,轻声“哼”了一记。
大堂内并未瞧见若樱,她正要出声唤她时,就听见若樱的招呼:“珠儿姑娘。”于是,她走入内堂,掠过长而零散的布帘,才见到了静坐桌边的若樱。若樱并没有抬头看她,只垂眼凝视面前杯子里袅袅上升的茶水热气,仿佛全然不知她的到来。她的脸色有些憔悴,身子也瘦了许多,本已合身的衣裳竟变得松垮了,脖颈下的锁骨更加突兀,如此的她,完全没有美感可言。
“我当这莞霖居是个多奢华的地方呢,想来也不过如此。”珠儿瞥眼看她,却见她不为所动,睫毛甚至都未动一下,强忍住心底的不爽,又说道:“前一阵子,爷已经收我为侍妾了。”
若樱终露出笑脸,看着她道:“那要恭喜珠儿姑娘终如你所愿了。凭着俞爷对你的厚爱,那云阁定是个非常精致的‘牢笼’吧?”
珠儿听出一些端倪,顿时沉下脸来,“‘牢笼’?你什么意思?”
若樱起身走向格物架子,手指拂过其中一只上色精美的瓷器花瓶,不紧不慢地回头说:“就如字面上的意思。”
“为什么说是‘牢笼’?”珠儿走近她,咄咄逼人地问道。
若樱突然笑出来声,好似珠儿说了句顶好笑的话,“这俞园的哪里不都是个牢笼?他给了你一个云阁,既是给了你荣华富贵又是剥夺了你的自由,或许你是愿意这样的……你以为,我真是在这里养病吗?”
“难道不是吗?”珠儿有些激动地问道。
“啪”的一声,若樱手里的陶瓷花瓶被她故意一推,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仿佛就是为了映衬她此刻的表情。屋外的大风突然将窗子吹得关上了,珠儿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怔怔地望着若樱诡异般的笑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若樱捡起一小块碎片,拿捏在手里,慢慢向珠儿走去。那身形如此瘦弱,宛如鬼魅飘荡到她面前。她退一步,若樱就欺上一步,直到她无路可退。“珠儿姑娘这脸,真叫人看了喜欢。”若樱轻呢地在她耳边说道,伸手抚上她的脸。珠儿浑身一颤,低头才看清,那冰凉的触感不是面前女子的手,而是有着尖锐棱角的瓷碎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想要骂出的话也被吓得缩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她害怕自己的容貌像若樱那样受到损伤,用手捂着脸,小心地想要不碰到那碎片。
若樱轻轻地笑了,她这样的女人,最重视的无非就是花容月貌,拿这个去吓她是再好不过了。“我嫉妒你的容貌!为什么你可以长得如此漂亮,有这么美的肌肤,而我却要顶着这样的容貌去见人?”
珠儿听后才明白过来,嚷道:“你疯了!你自己倒霉,关我何事!快放我出去!”
“你要是敢再叫一声,我就划破你的脸。”若樱用碎片抵着她的下颚说道。半晌,见她没有再出声,只慌张地看着她,便不留痕迹的手一用力,那突兀的血便从她自己的手指流下。十指连心,这一划下去果然很疼,可若樱没有皱眉,她紧咬着嘴唇,将血不经意地蹭到珠儿的脸上,然后对她一笑说:“你看,这是什么?”
珠儿看到那满手的鲜血,感到脸颊上也有血流下,以为那都是自己的血,恐惧达到了极致,终于害怕得晕了过去。
见状,若樱这才吁了口气。她并没有耽搁多久,转而脱下珠儿的衣衫,和自己的兑换,又花了不少时间对着梳起她的发髻,最后将尚未干掉的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走出内堂前,对仍旧昏睡的珠儿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边向外走边气急地说道:“这该死的女人,竟然敢用花瓶碎片划伤我!陶总管,快点把门锁好,这女人已经疯了!”
陶恁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见“珠儿”已经走远。虽觉得背影身形不大一样了,但她手里拿着的确实是珠儿的帕子,穿的也是来时的紫色衣裙。这女人家脸上出了点事,总不愿意别人过问,何况那人可是俞爷的侍妾,所以他还是按照她的吩咐重锁好了门。
傍晚时分。俞钦遥慵懒地躺卧在竹椅上。他已经知晓若樱逃出了俞园,这并没有在他的意料之外。执着如她这样的女子,如果脑海中没有逃走的念头,那才叫做出人意料。陶恁焦急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反而笑着说:“反正还没有到那一天,所以现在就由她去吧。”
恃鹰站在一边,看着闭目养神的俞钦遥,有抹轻浅的笑容浮在嘴角。亦是明白,每当俞爷有了什么想法时,他就会这样,沉隐般的轻笑,让人永远捉摸不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