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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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俞园逃出来,我几乎没有留给自己多少喘息的时间,便涌入热闹的集市中。若是俞钦遥派人追来,也不至于很快被发现。
身上仍旧是珠儿的衣裳,那是大富大贵人家穿的,对于自己终究有太多不便,于是找了间绸缎庄,卖掉了它,换了件素净的男装,这样出行会方便很多。然后又去了当铺,将自己身上戴的珠宝首饰全都卖掉,这样一来,盘缠是足够了。如今唯一不明白的,是紫润国的方向,甚至连此地是何处也是一头雾水。经人打听之后才知道,这里正是那日原本要与殷翼晗分别的雲滔城。
原来,我自始自终都不曾向前走过多少,仍旧停留在原地。可是,物是人非,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日我向恃鹰请辞时,他问我要去哪儿,我回答说还没有决定,但事实上,我除了回沧沂山外,别无选择。不管师父是否决意把我丢下,我也要当面向她问个清楚,为此,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心里一边盘算着关城门的时间,一边去包子铺买几个包子当作干粮。刚收好找零的钱,才转身便看见一个小孩眼明手快地抢过我手上的包裹向身后的巷子跑去!这不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劫吗?我什么都没想便追了上去,可是又不敢大叫,生怕引起注意。那小孩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拐了个弯,待我跑到拐角处,一个人影也没了。怎么办?所有的盘缠都在那个包裹里,这下没有路费了,还能怎么去沧沂山?
“唔……唔……呃呃……”
什么声音?好像是打嗝发出的。我循着声音走去,发现两幢相邻的屋子间有一个缝隙,刚才偷我包袱的小孩正躲在里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的包子,那副饥饿的模样,好像好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那小孩发现了我的到来,吃着东西的嘴这才停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地望着我,只一会便噙着泪,开始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不忘把偷来的包裹还到我手里:“不要抓我去官衙……我现在全都还给你……我只吃了你两个包子……别的什么都没动……”
我一时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开口问道:“你的爹娘呢?”
“张大妈说,他们都死了……哥哥,你知道什么叫做死了?”他张大双眼,露出无辜的眼神,却问这普天下最最残忍的一个字:死。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不忍心怎么惩罚他,便将剩下的干粮都给了他,“如果还饿的话,这些都给你。我不会送你去官府的,你放心吧。”
他见我和蔼的微笑,试探性的又问了一句:“真的……不会把我关起来?”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这才洋溢起心满意足的笑容,又像刚才一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眼眶里还泛着未干的泪水。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恍若过去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饿了一天,肚子早就空荡荡了,却还傻傻地在门口等着师父回家,脑海里出现过各种各样杞人忧天的想法,最终在见到师父的身影后烟消云散,津津有味吃着送来的美味。然而这个孩子,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等不到亲人了。或许他现在还小,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可不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荒唐可笑么。想到此,便抚上他的额头,安慰道:“慢点吃,这里还有呢。”
小孩吞咽下手中最后一个包子,对我说:“哥哥人真好。”
他伸手欲做磕头状,我忙阻止了他,却不小心看见了他瘦弱的手臂上一道道的伤痕,一直蔓延到手腕,那些痕迹就像无数个“十”字,印在本已是皮包骨头的身形上,更加令人不忍看下去。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迅速抽出手,将衣袖拉下盖住它们,挂着生硬的微笑说:“没事,就是像今天一样被捉到,然后打了一顿。”
“疼么?”
“不是很疼……只要咬咬牙就过去了,而且他们还把吃的给我了。”
“傻瓜,为了这个,就不要命了吗?”
“可是,肚子饿着更难受啊。而且,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为何,他越说没关系,胸口就越发难受。毫无疑问,他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没有亲人而流离失所的孤儿,赤烈国定也有这样的情况。尽管……尽管我打算放弃他们,不再做回巫女,所有的一切我不应该再起恻隐之心,否则,这颗原本脆弱的决心就要动摇了。
我狠下心,站了起来,对那小孩说道:“我要走了……这里有一两银子,给你,手臂上的伤记得去看大夫……”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抬头看了下天,已经是日落黄昏了,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上了。于是,重新整理好包袱后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头看那小孩一眼。
是根本没有勇气看他。
出了雲滔城的城门,前头是一片树林。若不是也有行人走过,我一个人还是有些害怕。
夏日里的天气尽管有些闷热,好在我因为穿着男装,再也不用掩盖脸上的伤疤,微风拂过,感受到久违的清新。
可也许是自己太过陶醉其中,竟连身后有人跟着都未察觉。那一声“哎哟”传进我耳里时,我以为听到了幻听,可再回头去看时,才发现那是真实的。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翻开草丛,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有些惊喜地嚷道:“你怎么跟来了?我让你去看大夫呢?”
小孩许是刚才摔了一跤,头发上沾满了青草,见被发现了便嘟着嘴,小声地说:“我不想自己又是一个人……”满脸受了委屈的样子,“哥哥带我一起走吧,我不会烦你的。”
“不行!”我干脆地拒绝了他,转身就走。我绝不能心软。
突然脚上像被灌上了脚链,不能动了。我回过身,看见小男孩抱着我的左脚,开始哭哭啼啼:“为什么你们都不要励儿……励儿会很乖的……励儿再也不偷东西了……”
不知怎的,原来那股决心在听到他这番哭啼后,再也不是坚不可摧了。我守着最后一点点的固执,用力掰开缠住左脚的双手。渐渐的,胸口仿佛堵上了什么,听不到男孩的哭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回响在一望无际的林子间,震耳欲聋。恍若看到了坠崖的那一刻,恍若看到了被鲜血浸透的海港,恍若左脸上的剑伤又开始出血,流动的感觉逼真极了,一切就好像要返回了去,那个宛如噩梦般的过去。
“啊——”我无力地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头,用力地发出声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去脑海中残留的景象。伴随着这些的,是背部印记的灼烧般的疼。是自作自受么?是无能为力么?
“励儿……”我忍住胸口和背部的刺痛,缓缓张口对他说道:“不是我不想带你走……而是我根本无力去照顾你……谁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原本被我那一叫吓坏了的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样,还将手放在我额上,关切地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无心于这些,追问道:“所以……我不能让你跟我走,你懂吗?”
他摇着头,“将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赶走不就好了?”
听到他的回答,想笑却无力。
他见我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说:“哥哥,别看我个头小,我什么笨重的活儿都会做。而且娘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报答哥哥些什么,励儿良心不安。”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小小年纪就会说‘良心不安’了?”也不知为何,自己的情绪就被这个叫做励儿的小孩带动了起来,疼痛渐渐被我抛在了脑后。或者说,孩子身上永远有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我也曾拥有过,可随着长大,那些早已是截然不同了。
励儿像受到了批评,低下了头,用几近哀求的口吻说:“哥哥,励儿求您了……带励儿一起走吧……我会很乖很乖的……要是励儿不乖,您再赶我走吧……”
我抚着他的额头,替他弄去发上的碎草,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决定带上他。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决心原来是如此脆不可堪,以后、以后有更多的事情让我无法循着初衷出发,它们绕了一个圈,最终又出现在我面前。也许,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然而比天黑更可怕的是,我和励儿根本还未走出这个树林!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周围的气氛有些诡异,太过安静,连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就在我担心要在这里露宿时,励儿瞬时向我身侧一指,欣喜道:“哥哥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并不大的房屋,亮着微弱的光。真没想到,在这林子间也会有百姓居住!眼下,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拉着励儿向那里跑去,什么也及不上此刻能找到留宿的地方更开心的事了。
我看了励儿一眼,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姑娘是要来借宿一宿?”口气甚是和蔼。
我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头,这才发现已是长发披肩了,许是刚才跑得太过急切,连头帽掉了也毫不知情
“原来哥哥是女的!”励儿有些惊奇地嚷道。
我只好尴尬地对他一笑,然后对老妇说道;“老妇人怎知我是要来借宿?”
老妇一边将我请进屋,一边笑着说:“因为你不是第一个了。这个时候上门的一定是未走出林子的人。”
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断地道谢。
这时,从侧门处又走出一个老爷爷,面目慈祥,他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对他一笑,然后见他对老妇人说道:“阿澈这孩子还没回来吗?都这么晚了。”
老妇人摇了摇头,走过去扶着他坐下,“应该快回来了吧。”转身又对我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秦若樱,他叫励儿。”
“哦,是你的孩子吧,原来如此……”
“不!不是的!您别误会!他……”一时间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
励儿突然走到老妇人面前,“婆婆,我是她的朋友,叫钟离励。”语气竟然相当的老气横秋。
老妇人听此才知自己误会了,笑着打圆场:“不好意思。秦姑娘和这位励儿小兄弟,若不嫌弃的话,就叫我金大婆吧。”
之后就是等吃晚饭了。我不想什么事都不做,便去厨房帮了忙,励儿也很乖巧地跟了过来。我让他去把柴火拿来,他“嗖”的一下就给我全都拿了过来;我让他在灶头后加火,他一丝不苟地盯着火苗,一有灭下去的势头就快速往里加柴,直到我让他出来,才发现他整个儿脸都成黑面了,不止这样,他还一个劲地问我:“哥……姐姐,我做得好不好?”
笑着拿湿布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就冲着你这股劲儿!”
突然,感觉身后一紧,是励儿环抱住我的腰,就宛如那时我抱住师父一样。
“励儿,又撒娇了是吗?”我轻轻地拉开他的手,蹲下身子,佯装批评的说。
“不是的……”励儿拼命地摇头,“我……很感谢姐姐收留我……也很喜欢姐姐。”
有些吃惊地听到他说这番话,笑道:“姐姐也很喜欢你呀,励儿很乖呢。”宠溺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励儿仿佛解开了心结般,重又开怀地笑了,笑得比以往更温暖人心。
我走出厨房,见到金大婆和金大爷两位老人家眉头紧锁地看着屋外,于是上前问道:“金大婆,金大爷,是在等人吗?”
金大婆回头,踱回屋内,叹了口气:“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阿澈这孩子竟还没回来。”
金大爷也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要不我们先开饭吧。”
“我没关系的……”
话还未说完,励儿就厨房跳了出来,抢言道:“励儿也不要紧!励儿陪婆婆和爷爷一起等阿澈大哥。”
金大爷和金大婆舒心的笑了,他们搂过励儿,温柔地和他说着话,仿佛那就是他们的孩子。
“励儿今年几岁了?”
“六岁!”
“六岁就已经长这么高了呀?等长大后一定是七尺高的男儿!”
“承蒙婆婆赞赏!”
“哦哟哟,你看这孩子,说话还挺有模有样啊。”
“我看这说话的气势很有军人风范,长大后一定能当个将军!”
说话间,屋外突然响起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金大婆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出门,再看金大爷,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看着我说:“我们准备开饭吧,阿澈这孩子可总算回来了。”
我也没有多想,拉着励儿进厨房将菜端出来,又拿出碗筷。这时就听见金大婆说:“阿澈,这么晚回来,担心死我和金大爷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情了呢。”
“我看天色,觉得明天会下雨,就多砍了些柴回来。让您老俩担心了。”
这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了千万遍……
“这样翼宿就没有任何牵挂可以跟我们走了。”
“幸亏你及时叫翼宿下船来,否则我们的计划就白费了,还真要谢谢你了,赤烈国的朱雀巫女。”
“她可是答应了赤烈国皇帝,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朱雀七星宿,甚至、不择手段。”
……
不愿意想起的这些,如今又全都浮出了水面,宛如毒蛇一点点啃噬着那根脆弱的底线。
这世上我最恨的那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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