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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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新儿来伺候她梳洗。
清颜望着铜镜里的容颜,有片刻失神。满头青丝全被挽到耳后,简单的发髻间插了一支通透的琉璃簪子。和出嫁之前银丝束发的随意散淡,多了分清雅高贵,镜中人似她而不是她。从今尔后,她是王府的女主人,而非苏家的四小姐了。
清颜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小姐,总管吩咐了下人在大厅伺候夫人用早膳。”新儿低声催促。
她浅笑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着,是她一向偏爱的白色,上好的料子配上精致的暗纹,裙摆处是她亲手绣的芫尾花,有种低调的华贵,绝对配得起瑞王妃如此响亮的名号。
她缓步入了大厅,眉风一扫,两侧的奴仆各个低眉顺眼,恭敬地向她行礼。总管立在她身边,苍老的面容看不出喜怒来。偌大的厅堂,一时间流动着沉闷的气氛。
“老奴沈淆忠向王妃问安。”
“沈管家不必多礼。”清颜顺着他的目光,落座,笑容得体而不失风仪。
花梨纹紫檀木椅,奇黄玉石制成的茶碗,象牙镶嵌的筷子,寻常人家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宫里也甚为罕见的东西,如今安然地端放在她面前。她看到的不仅是奢侈,还有更多掩藏在这之后的事实。
她的夫君远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尊贵,权掌天下啊!
“沈管家,王爷平日也是如此用膳?”她眉心蹙起,淡淡问道。
“是特意为王妃准备。”
清颜幽幽叹了口气,“沈管家费心了,以后一切从简即可。”清颜虽不是怯懦女子,却也知流言伤人。看了眼桌上一叠叠精致的膳食,动了动筷子。不知道是因为气氛沉重还是她心中烦闷,只觉索然无味。
“王爷可在府中?”
沈管家恭敬地回答,“王爷一早便去了城外绿营军中,吩咐小人请王妃先行用膳。”
“绿营军。”清颜轻念着,也分辨不清楚此刻心里的失落。原来传闻中浴血修罗的男子果真是不懂情的。“男儿该以天下为重,看来哥哥说的没有错呢。”
沈淆忠见她神思恍惚,叫人将早膳撤了下去。
“王妃,您打算在哪里用午膳?”
清颜坐得乏了,直起身子,笑道,“我等王爷回来。”
“可是王爷他……”沈总管有些为难。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堂堂瑞王府的总管,不会连让主子知道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府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到。
空旷的厅堂里,轻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凉。
飞花三月,满眼春色。
苏清颜一袭素衣,立于花间,静谧出尘。不少的丫鬟都在偷看,可是谁也不敢上前去和她讲话,都知道王爷昨日没有回府,王妃她独守空闺。可以想象日后王妃的日子也不会得到王爷的恩宠。
清颜只顾自己安静地采摘花瓣,唇畔含着一丝轻笑。将花瓣晾干研磨成粉,加入茶叶中,可以增加茶的清香和色泽。连哥哥这样的男子都只爱喝她煮的茶。这些早已成了她平日的乐趣和习惯了。
王府的花园比起苏府,大得惊人。
“小姐,你看!”一旁的新儿指着她身后,惊喜地喊到。
清颜旋身望去,满目绯红,竟然是桃树。古老的根系裸露出土,苍劲的枝桠尖是新柳一样嫩绿的牙叶,晶莹柔嫩的桃花繁盛如雪,三月清风里,微微一动,漫天旋舞,洋洋洒洒地飘落。这几棵树姿态奇特,开的花色不似一般的白中夹杂粉色,而是玲珑剔透的绯色。
难道是产于南国幽深奇险之处,传说以人血浇灌,吸取天地灵气,十年开花,百年结果的血桃?古书中记载道:“花瓣呈绯色,经络如血脉鲜红,根系遒劲,叶形又似新茶。原以为只存在于书中,没有想到世上真有此物。
清颜本就是爱花之人,见到如此奇景,心口有股热气涌动,连日来的抑郁顿时一扫而空。她缓缓临近,周身被绮丽的清香萦绕,慢慢地渗入脾肺,流向四肢百骸。
哥哥曾经告诉过她,花也可作为养神良药,此番看来似乎有些道理。
清颜挽高衣袖,想摘些花瓣曝晒干了,日后可送去给哥哥。
“王妃娘娘,那棵树不能碰!”她的裙摆被人拉扯住,听声音还略带稚嫩。
清颜俯身,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是个极其清秀的女娃,一张粉雕玉砌的脸,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泪花,虽然在极力掩饰,可是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的害怕。
“你可否告知本宫,是为了什么原因阻拦我?”清颜问道。这个女娃明明就害怕她,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出来栏住她。心中突然起了一丝玩性,她轻轻捏住女娃粉嫩的脸,笑着问道。
“王爷下过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这棵树。所以奴婢……”颤着声,她小心回答。
“如果本宫一定要折呢?”她冷下脸,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想看看她的反应。
“王妃娘娘,您不要为难奴婢了。”她急得满面通红,两腮是清晰的泪迹。
倒是个有趣的小丫头呢。
“你起来吧。”清颜眉睫轻扬,伸手将她扶起,笑靥轻柔,不顾周遭一片抽气声。“新儿,你帮这孩子换件干净衣裳。”清颜看到她的衣服上沾了许多的泥沙。
苏清颜喝着新儿换上的第三盏茶时,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沈总管那头迟迟没有动静,怕是王爷到现在还未回来。她不禁嗤笑,这个男人的心肠当真是冷硬如铁,对她连一丝歉疚都没有。
“小姐,奴婢叫人再将饭菜热一热,等王爷回来。”新儿把厨房送来的点心放到桌上,焦急地看向窗外。小姐从午膳开始就一直在房里等,直至天色沉下来,连王爷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怎么能让人不着急呢。

“新儿,你下去歇着吧。”青颜胸口总觉得被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等得倦怠了,推开门,挥退身后的守卫,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朝幽静的池边走去。
月色朦胧,银光落在碧绿的池水上,水面泛起白色的雾气。
清颜拾阶而下,坐在玉石台阶上,临水抚弄青丝,月光泠泠,拂照出她的倒影,莹白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搅乱了一池春水,触手微凉。
她理了理罗衫,临阶而立,冷淡望着水中另一个倒影。
“如今才知道王爷竟有如此的兴致,偏爱趁月而归呢。”
“本王也不知道素来有谦谨公良著称的苏家有着王妃这般厉害的女子。”池边垂柳下的人影,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益发显示出沉稳。他薄唇微抿,水蓝色的眼珠是一片泫然的冰冷。
面前这个衿贵的男子,就是当朝最得宠的四皇子慕流景。比之多年前,益发英俊倨傲,身上的肃杀之气又重了几分。不过是数面之缘的人,清颜心里突然浮起莫名的怅惘来。
“清颜不敢在您面前妄自尊大。”她迎上他的眼,笑意不减分毫。
“王妃可是在怨本王。”大婚当日弃她于不顾,让她颜面尽失。暮流景幽深的眼中是一闪而过的精锐,他是天生的猎人,对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只要有一点松懈,随时都可能落入他的腹中。
“怎么会怨王爷呢。您为了朝廷,为了天兆,鞠躬尽瘁,不存半分私心,女子应以嫁得这样的夫婿为荣。”如果她是一般人,遭遇这样的悲伤,也许能跑回娘家诉苦,大可以怨恨丈夫,可是她不能够。
因为她从一开始,嫁的就是权力。
清颜目光流转,将满心凄凉化作更深更浓的笑。
“既然王妃深明大义,本王也无须多言了。”
清颜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神情滞痛。
“王妃。”暮流景眉头紧皱。
“王爷,清颜是苏家的人,即使嫁得身不由己,无法像寻常女子那样欢天喜地,也从来未曾有过任何的不甘和怨怼。”她素面朝天,扯出一丝怅惘来,“只可惜从一开始就清楚夫君心里容不下自己,连对未来的憧憬都淡了。”
清颜心中仍然不免酸涩,即使他是皇子,身份尊贵,权势滔天,可他毕竟不是清颜自己选择要与之携手的男子。
“那你有什么不满足?”暮流景问得残忍,他以为立一个他不愿意的女子为妃,已经是极大的容忍了。原本该得到这一切的人是他心中巧笑倩兮的人儿。
清颜遍体冰凉,仿佛有人将冰块揉进嘴里,咽不下去亦吐不出来。“王爷以为所有人都会在乎这些虚名吗?”她想要的太过简单,简单得不会有人肯去听,去相信。不过是希望能遇上一个平凡男子,做一世平凡夫妇。
“王妃原来还会开玩笑。”暮流景负手立而立,轩昂拔卓的伟岸身影在逆光下,益发高得不可逾越。“本王不认为虚名能让王妃的家人一夜之间官升三品,皇恩厚泽。”冰冷的语气里有嘲弄和讽刺的深意。
“王爷以为清颜该在乎,然后高兴得喜极而泣,对吗?”清颜凝眸笑着,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她笑得那么肆意,那么妩媚,低笑忽尔转为大笑,仿佛是真的开心极了,只有眼梢的泪光泄露了悲伤。
“我现在是真的很高兴呐。苏家成了名门权阀,爹爹得尝夙愿,而我又成了瑞王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啊。”她的笑是堆砌起来的,容色几近透明,只须轻轻一捏就会化作轻烟,彻底地消失。
暮流景冷俊的面容有些微松动,半眯起眼细细打量她。素面如莹雪,琉璃般的乌发用白玉簪子随意绾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乱,雅致淡然,凝眸一笑,清亮的目光似漫天星芒映衬其中,月色雕琢的肌肤有一抹嫣红的唇色。
对于见惯了绝色的他来说,居然有种惊心的绝美。一双眼,令他心旌摇曳,乍看之下澄澈空灵,深窥见底。转瞬又掀起波澜,悠远如山川湖海,大气泱泱。此刻她晶莹的眼中弥漫着层层雾气,无尽忧伤地笑着。
叫人没有来由地心痛起来。
“王妃,你笑得够了。”暮流景皱眉,该死,她不过是苏殛用以拉拢他的手段,为什么竟然对她会有些愧疚?
“王爷,您的胸襟竟容不下身边一个小小的女子。”
“本王立你为妃已是最大的让步。”他的目光深沉,幽暗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只知道我是苏家的女儿,是你不愿立的王妃,对吗?”她用一生幸福换取的,到头来不过是‘王妃’二字。没有心疼她的夫君,在乎她的族人,连哥哥日后也会变得陌生。
这就是权势之下无爱可言的苍凉。
清颜的泪如风中崔巍的残花,有种另人心惊的绝望。“王爷,在旁人眼中我不只是你的妃子。可是在清颜眼中,我先是您的妻子,是要与您白手相偕的女子,然后才是瑞王妃。”
暮流景精锐的目光游移在她的脸上,清颜不避不闪笔直如秀竹挺立,他唇角噙笑,是对她的激赏。几乎没有人敢如此跟他说话,她不卑不亢,神情坦荡如山间清风,又如空谷幽兰,柔弱却不软弱。
“苏清颜,你好,你当真很好。”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从他冰凉的唇边逸出,清颜抬头正对他冷酷的冰蓝色瞳孔,一时间恍惚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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