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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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春天,是最难熬的饥饿时期。食堂解散了,家家户户家中无粮,很多时候没有任何吃食,全村无论男女老少都陷入饥饿状态。龟坑、纪家坟、大沙岗一带所有的树皮几乎都被人们扒光吃掉了。地里的烂白薯,烂玉米粒,都被拣得干干净净,凡野菜也都拔得精光。许多人得了浮肿病,还有一外村人饿死在村南的麦苗地里。
转眼到了一九六二年夏天,小麦刚刚收进村,又发了一场更大的洪水。水最大时,只有村庄的最高处大院周围和那棵大槐树附近没有上水,其他地势稍低的地方全被大水漫灌,人们坐在房檐上洗脚,更不用说田野和那些低洼的坑塘了,说是水乡泽国一点儿也不为过。秋季又没有收成,庄稼人连遭厄运。而此时中苏关系破裂,撤回专家,向我讨债,又使得整个国家雪上加霜,党和国家陷入极端艰难困苦的境地。63年春播,前边播上种,后边就有人把种扒出来吃掉。队里没办法,把种籽通通拌上毒药,并通告全体社员。可是种籽照样被扒出来吃掉,只不过增加了一道工序,即把扒到的粮食在土里边搓搓,然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这就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是国家和人民曾度过的极端艰难困苦时期。然而在那时,人们的思想是纯净的,对党对国家没有任何不满,只认为是连续遭灾无法抗拒。各级干部队伍也是纯净的,想的干的是为人民服务,没有谋私搞特殊的,没有多吃多占的,而是坚持和人民一道忍受饥饿,克服困难,争取经济好转。尤其是人们听到干部说:“党和国家时时在关心着人民,国家领袖们也和人民一样经受着困难,都减低了伙食标准,连**也不吃肉了。”这些无不使百姓们感激涕零。党心民心真正是紧紧的连在一起了。
也是在这期间,从国家领导人到各级政府,上上下下都为经济的恢复和人民生活的好转做着共同的努力。鉴于大跃进的挫折,中央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农村人民公社由大变小,在所有制的原则上规定”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从而使得以往的”过激”做法得到了较好的纠正。鉴于北官村离城关太远,经过争取,划归到了古月公社。同时干部们积极贯彻中央有关方针,分给农民少量的自留地,允许农民搞一些小片开荒和一些副业,从而使得村里经济缓慢的恢复过来。
北官村人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勤劳和聪明才智。那个年代,由于物资匮乏,全国性出现物价上涨,一个萝卜能卖上一元钱,于是人们在从事集体生产之余,家家搞起了多种形式的种植和经营。大多数人家都种起了旱烟,每斤烟叶可卖三十多元。一多半劳力倒卖虾糠,许多人骑着自行车,去大沽河,捞鱼湾取货,回家后掺水并掺入红色素,到集上去卖,出手非常的快。不掺则不易卖,因为碎碎的,干干的,颜色也不好看,人们不愿买。也有的倒卖粉条,旧衣物。然而钱是赚了,但是后来谁也没存下。原因是国家为了回笼货币,生产出大量的高级商品供应市场,啥高级自行车高级点心和糖等。自行车六百元一辆,糖与点心二十至三十元,人们随风积极抢购。好不容易挣到的钱很快都花出去了。
即便如此,国家也十分重视农业,一直强调农业的基础地位。只是由于“极左”思想的统治和长期以阶级斗争为纲,使农业没有明显发展,而是长期在低水平线徘徊。说粮食产量过“长江”,即亩产达到八百斤,达到江南的水平,北官村的群众从心底里向往,历届村干部也都心怀这样的愿望,都曾为搞好农业操心费力,也都懂得农业。但在当时的气候下,上边强迫命令,瞎指挥,主观愿望再好,客观上也是难以办到的。真可谓欲干不能,欲罢不忍,眼睁睁看着农业受损,粮食年年减产。比如种小麦,凡算个农民都懂得“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然而有一年都到了霜降时节,上边为完成任务指标仍要北官村再种上一百亩小麦。村干部和群众均不同意,甚至以不出工的做法消极对抗,但无济于事,上边竟然派来了播种机硬是强行在村南播下一百亩。以至造成第二年夏天百亩麦田几乎绝产。有一年上边推行双杂双茬种植,“全部农田全部麦,全部麦田全部带”。秋天,尚未成熟的玉米和小豆要统统割掉,用以种麦,致使粮食眼睁睁看着不能到家。由于这样,粮食产量始终徘徊不前,人们对集体生产越来越没信心,导致出工不出力,有的干脆没心思干活儿。村干部难当,撂挑子成了经常的事儿。最后的结果是“长江”未能过成,集体经济越来越弱,社员一年忙到头儿,分不几个钱。”吃”的问题始终没能解决,人们一直处于半温饱的状态。
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了养家多挣点儿钱,宋锡和邻村儿的几个伙伴一商量,就去了凤凰城做工,在市凤凰城第一建筑公司工作。与他同去的有邻村的小云小光小邹。几个人都那么年轻、活泼、开朗。每天砌墙、抹灰,一干就是十来个小时。宋锡的手巧、活儿好是大家公认的。他垒出的墙体上下垂直不差分毫而且墙面干净漂亮。看他干活根本没有拖泥带水的感觉,手脚利索,钢铲舞动,灰槽子里的水泥沙灰唰唰唰地被他铲起、挥撒在渐渐升高的墙面,不多不少,相当均匀。泼洒水泥沙灰的同时,左手已经拿起一块块的机制红砖,眼睛一瞄,手指轻拨,那砖就像是被他施了魔法,在他手心乖乖地翻个儿、转面儿,而当他把砖放在墙上时,你看到的一定是最光滑的一面。
小云小光小邹都愿意挨着宋锡干活。不为别的,就是只为偷偷地跟宋锡学点手艺。而宋锡也根本不藏心眼,问他啥活计咋干,他都毫不保留的告诉他们。时间久了,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特别是小云,手艺好,人也很慷慨仗义,并且长得也是和宋锡一样的长方脸型,大眼浓眉,鼻梁高挑。小伙子们的英俊相貌不仅令同是建筑工的一些男人嫉妒,就连路过的姑娘媳妇也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两眼。

挣钱不容易,宋锡平常也舍不得花。但差不多每个月发下工资,哥几个总是要在一起聚一聚的,哪怕就买一碟儿花生米。宋锡和小云在一起的时候更多,英雄相惜,酒逢知己。有一次两人喝得兴起,盛二两白酒的锡壶一个个被喝光。喝到最后一数:喝,整整十八壶!算一算,两人喝了三斤六两,每人平均一斤八两。那时的酒不像现在大多是工业酒精勾对而成,那时的酒都是纯粮酿造,绵香可口度数低,要不咋能喝那么多呢!喝完酒,两人又一前一后摇摇晃晃扶着楼梯下来,走了。
好事不断。建筑公司计划从年轻的工人中培养几位医生。挑来挑去,宋锡还是被看中了,速成班,脱产进修。
速成班里,宋锡认真听讲,勤于实践,很快学会了打针、输液以及常见病、意外创伤等的救治,学会了常见药品的配比。
他还有了一次艳遇:
姑娘姓肖,也是公司派来学医的。几天的接触,她深深地被眼前这个言语不多、性情温和、长相漂亮的小伙儿所吸引,于是每次见面都主动说话,闲暇时问他是哪儿的人,家里都有谁?甚至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对象?宋锡从她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和微笑审视的目光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窘得脸红耳热,鼻尖冒汗。只是他非常冷静,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表露。家里的经济状况,年迈的爹妈……他知道自己不能谈恋爱!他没有条件!自打来凤凰城干上建筑工人起,他就没有断过回家的念头。而现在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在外当工人挣得钱还跟不上在家种地能够混个温饱。
宋锡和同去凤凰城的小云小光小邹同时转为正式的建筑工人,又由单位培训医生粗通了医术,只要一心扑实地干下去一定会有更好的转机与发展。可是从进入暑期以来,滦河连续两次发大水。宋锡从广播里听到家里遭灾的消息,就决心放弃留在城市的机会回老家了。他惦记家里的老父老母亲。他知道母亲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咳嗽,吃不下饭,父亲也是瘦骨嶙峋。他找机会回家了一趟,把自己的打算和父亲宋二爷一说,宋二爷没有表示反对,不用说,他是愿意儿子回来的。这年月,在外面挣钱实在是不容易。再说,宋锡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老是不着急不着急的悬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回来了,从庄前庄后的说个媳妇,过一场庄稼日子不也很好?!就这样,宋锡才断然辞掉工作回到了老家。
听说宋锡辞掉工作回来了,热心人就开始为他张罗对象了。几经说和,宋锡看中了邻村的一个在村办幼儿园当老师的姑娘,她叫项华,人长得漂亮,见面一唠,年龄也般配:比宋锡小一岁。到了相亲的时候,他就对含羞站立在身边的姑娘说,“我家穷!”
“我不嫌!”姑娘毫不犹豫的说。
宋锡心里一热。
因为是庄前庄后,所以两人都很熟悉,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感情,来往越来越密切。
到了秋天,宋锡患了肺结核病,每天咳嗽不止而且越来越重,时常咳出带有血丝的浓痰。知道宋锡患病的人们都说不见得能彻底治好,劝项华和宋锡断了交往。可她根本不听这些,仍然经常来到宋锡家给他洗衣做饭。宋锡说:”我有病怕会耽误了你啊!”项华说:”我不怕!你别着急了啊!一定会好起来的!”
天快黑了的时候,项华回家了。过了一会儿,三鸽爸也来看他。谈及婚姻问题,三鸽爸不无感慨地说:“嗨,男人呢!有能耐就找个比自己强的,没有就找个板着自己眼珠转的!我看这个项华对你可是实心实意的,也拿你当回事儿,我看,中!”
宋锡相信三鸽爸的话。他想起远在凤凰城的肖姑娘,人虽然漂亮大方,可毕竟远在他乡,不如家近前儿的人贴心……
秋后,二爷二奶张罗着给他们操办了婚事。二爷手里没钱,结婚用的衣服被褥肉蛋米面烟酒茶糖几乎所有的开销都是宋锡置办的,他在凤凰城工作了三年,除了和小云等兄弟在一起喝酒之外,一般情况下是省吃俭用,省下了几百块钱,给自己办喜事正好用上。六十年代初期,水患等自然灾害频繁发生,老百姓生活困难。所以宋锡的婚礼也很简单,村里的亲朋好友坐在一起吃喝了一顿就算办了。然后是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的过起了日子。小两口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二奶也因喜事临门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多病的身子竟然好起来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宋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那位与宋锡同时进修医师的肖姑娘。她一路风尘,大老远的从凤凰城跑到北官村找宋锡。当她看到宋家门上贴的大红喜字,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姑娘毕竟见过世面,见着宋锡夫妇勉强笑着祝福他们,并且认二奶奶作了干妈,说以后每年都会来看她的。贴心的话语说得二奶奶一个劲的抹泪,拉着姑娘的手不放。
凤凰城离滦州有一百多里地,本来肖姑娘说是要当天回去的,可是一坐下来说话就忘了时间,最晚的那辆公共汽车开过去了。二奶奶说闺女住一宿吧,咱娘儿俩在一个屋儿。肖姑娘笑着答应了,一口一个妈的叫着,不停的和二奶奶说着她在凤凰城的生活,说着她和宋锡的友谊以及自己对宋锡的留恋。二奶奶柔声细气的安慰着,要她看开点儿,回去后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儿,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家。就这样,娘儿俩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姑娘就早早起来帮二奶奶烧火做饭。吃过饭后就说要赶车回去了。二奶奶让宋锡送送她,宋锡答应了,一直把她送到公路边的停靠站,直到姑娘上了车又隔着车窗玻璃向他不停地晃手,他才大梦初醒般的挥手和姑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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