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樱缤纷——沧然殿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五章落樱缤纷——沧然殿
快至戌时了,戌时,即是流年城的城门由内打开的时间。
一座宫殿中,有苍鹫冲上天空,眨眼间消失不见。
那座看起来极是森冷的宫殿前,高大的宫墙阻隔了观者的视线,即使是以哑奴十来尺的身高也无法望见墙的另一端。宫墙是墨一样的颜色,紧闭的殿门也是阴郁的,它看起来就像冥狱的大门,即使是在白日里也会随时敞开。它地处宫城的西北角落,并非各宫来往的要道,而这殿内中人又是极少出来这扇大门,寻常这一带几乎没有什么人烟。
耸立的殿门之上,匾额高悬,其上书写着与这座宫殿风格类似的三个大字,“沧然殿”。
沧然殿,闻其名便知它为宫内数座宫殿之一。然不同的是,居于其内的并非地位尊贵的嫔妃或未行冠礼的皇子,而是早逾此年的落缨国师汝嫣凝夜。本该冠礼之后就于宫外建府的汝嫣凝夜冠礼之年甚幼,应其父承光帝之旨意留于宫廷,此殿虽在宫内却不受宫廷管辖,人员调配、格局布置皆无需向宫内之人报备,是为宫中府。
这沧然殿的布局、景色为宫廷之最,闲暇时观风赏景应也是惬意的,在不明就理的人看来,它的安静是不合常理的。的确,地点的偏僻并不是它被冷落的理由,但它被冷落的理由也极是简单——只是“安静”这二字。
沧然殿内很是安静,安静得叫人感到害怕。这高墙内的每一幕都是如诗、如画一般的美丽,侍人的脚步是极轻的,珍奇鸟雀们的歌声更是动听,就连那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也是悦耳的,它唯一缺少的只有人声。没有同类的语言,这种发自内心的孤独不是只听那美丽的鸟儿们的歌声就可以弥补的,鸟儿的声音再美也非同类,他们不会听懂,恐惧的心理也不允许他们听懂——那静穆的空气与侍人们僵尸一样冷硬的表情只会让他们以为他们逛的不是宫殿而是冥府的后花园!更何况在那种氛围下,就连鸟儿那悦耳的歌声也无法传播开来。
这些侍人们,在入沧然殿之初便已饮下汤药,强行腐蚀了声带,此生是再不会有声从喉出了。他们发不出声,也不会用手比划或写些什么,他们传递信息用的是嘴、接受信息用的是眼,唇语即是他们的交流方式。这世上懂手语之人极少,懂唇语者则更是少之又少,这正是那冷若寒潭的国师想出来的、让他们永远不会泄密的方法。
有夜一样的人立在院落中,仰着首,望着黑茫茫的天空。周围,异样地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如同鬼域。
“凝夜!”
身后有人轻唤。他回首,唤他的是一名白衣女子,也只有她了……在这座宫殿中直呼他的名谓的人……
虽然同样是一身白,但这一位明显地与言灵不同。在他的视线投向的地方,一位着素色繁复衣裙的女子娉婷而立,她的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云淡风轻,却将空气中令人不自在的静穆吹散了些许。她很漂亮,却仿佛与汝嫣凝夜是两个极端,后者是让人沉沦的黑暗,而她则是游离于人世之外清丽脱俗、让人心神宁静。
“凝夜,瞑王传了什么消息过来么?”白衣女子拎着裙摆,莲步轻移,缓缓步来。
汝嫣凝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过一只卷筒,这女子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两只同样细致的手触到了一起,一只手白皙光洁,这是白衣女子的手。她看着与自己的手相触及的另一只手,那只纤长漂亮、骨节分明的手,他的肤色极淡、更胜自己,但也不是寻常的白皙,是似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触上去,是让人心痛的冷。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抽回了手,将它拢回袖下。
“怎么回事?凝夜,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凉?”白衣女子的眉微微叠起,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将他的手拉了过来,置于颊上,嘴里还呵着暖暖的气,试图以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手掌。“搞什么啊!你把自己弄冷着了,惨的可是我耶!晚上不和你睡吧,第二天一早你都不知道缩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和你一起睡冷的又是我……”
“今晚回你自己的房间,”他淡淡地说,“记住,发生任何事也不要出来。”
白衣女子顿了顿,然后继续方才的动作。“今天流年会破城,宫里一定会非常混乱,如果死在这种地方可是没人能负得了责的,我会小心。”
“你还是打算出来。”
“有么?”她眨眨眼,不打算承认。
“有。你说你会小心就是在说你有出来的打算,明天我问起来的时候你也可以推说你没有答应过不出来。”
这个如绕耳轻风般的女子眉拎得更紧了。“凝夜就不能装作没发现么?”
“我不可以让你出事。”他静静地说。
女子慧黠的眼一黯,抓着对方手掌的手紧了紧,让它更加帖近自己。“落缨灭国后,我就只剩下凝夜你了……”除了这只冰凉的手,她什么也没有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眼中,有了些茫然,对不可知的未来。
“答应我,别出来。”
她摇首。“凝夜,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还是没有答应呵。汝嫣凝夜的手掌离开白衣女子的脸颊,回到袖中。抽回来的时候,他的手碰掉了她手中的卷筒,她这才忆起,这东西还没有看。
拾起来,她将其中的纸张倒出,以拇指搓开……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的柳眉差点儿就立了起来!“这不是抢钱嘛!瞑王果然是只奸诈……唔、唔唔……唔唔唔……”
白衣女子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嘴就被人眼疾手快地捂了起来!阻止她出声的手极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了!汝嫣凝夜的另一只手竖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天空。她抬起头,眯起眼仔细打量夜空中的不对劲之外……
某只本该早就离开了的动物映入她的眼帘的时候,她登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准备出口的与已经出口的话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她感激的望着及时捂住她的嘴的汝嫣凝准备。好险,她想说的话没让那只狐狸养的东西听了去,不然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了!
他松开手后,她仍是有些怕怕地四处打量,一张嘴闭得紧紧地,担心又有什么不当的话叫什么事物听了去。左右仔细地观察了会,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但这瞑王的坏话也是不敢再说了。
“凝夜,你怎么知道那只苍鹫没有走?”她好奇地问。
“猜的。”
“怎么猜出来的?”
“你看了纸条上的内容一定会很生气,而瞑王讨厌有人说他的坏话。”
她现在明白了。敢情是这只奸诈的狐狸知道他要的东西会遭天怒人怨,所以叫只禽兽装作走了的样子又飞回来探听啊!幸好她家凝夜足够精明,要不然她可就惨了!

卷筒内的纸条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有的只是一张催款通知书,当然,对瞑王而言,这玩意可是比任何消息都要重要的存在!
“以下二者请择一付讫……”扫了一眼第一条,她想也没想就直接跳过了,直接念第二条,“二、黄金五千万两或在此价值之上的物品……凝夜,你不会真准备给他吧?”
“是。”他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要不凝夜你选第一条?”她试探性地问。
凝夜不说话,但她大概可以猜到他那张白玉面具后的模样,一定是面色不善。
“只需要笑一下呢!”
他看着她,吐出四个字来,“笑不出来。”
不是笑不出来,是笑不出瞑王想看到的模样吧?心真的很痛很痛啊,原来亲眼目睹一个人的衰败是如此之痛……尤其是在知道这一切全是自己造成的情况下……
抬首望着夜幕上倾倒而出的闪烁着的星辰,忽然有些伤感,如果一切皆如初时该有多好?再忆起旧时的情景,这淡淡地伤感便化作了唇角勾起的弧度,她笑得如若轻风。
“凝夜前几日回宫的时候遇刺了吧?”
“是。”
白衣女子转动脑袋,将视线对准他。“你对允澄说了些什么,为什么那日她回来的时候没什么精神?”
“允澄、谁?”
“你已经用了三年的言灵。”她这么解释。
汝嫣凝夜没回话,她也没再追问。事实上在看到言灵衣上已经凝固的鲜血与失魂落魄的神情时,她就隐隐可以猜出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了。言灵是她训练出来的、只为凝夜而存在的一件兵器,言灵会露出那种神情,只会是因为自身存在的价值被否定、主人的不需要会让只为某一个人而存在的言灵再没有存在的理由。
“如果不能被任何人需要,她会死的。”
他只是沉默,但她明白他不会再将否定言灵存在的话说出口了,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了解他的人了。
戌时,一束明火直升九天!
在那明火升起的时候,即使是在与战场相隔如此之远的寂院中,她也似听到喊杀声的响起,连空气中也似弥漫着血的味道。
流年破城了!这是叛军每破一城都会升起的讯号!
泪,骤然涌下,怎样擦拭也无法截止,她只能放任它就这么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她的掌心。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真的,她什么也没有了!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啊!在落缨的历史中已无她的存在,现在她竟连这最后的存在之处也没有了!如今的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在那么多年以前,她什么都有的!威严慈爱的的父亲、美丽温柔的母亲、常被她捉弄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兄长、美丽而又单纯的妹妹……她明明,什么都有的!一切都是上苍的惩罚,是她当时只顾自己的惩罚啊!没有了,现在的她什么也没有了……
有低沉的脚步声响起,侍人立在游廊中,直视他的主人,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息。
衔倾宫的宫女奉太子之命来请殿下过去。他“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似不甚放心地看了一眼白衣女子,他向院中的一处角落说,“哑奴,保护她的安全。”
隐在暗处的人明知他看不到还是点了点头,在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跟上去,而是留在了原地。
“吱——呀——”一声轻响,玄色大门被缓缓推开,就像一张张开着的巨盆大嘴,一张美丽得极似幻境的画卷在其内展开。男子着黑,女子着白,他们排作两列立于玄门两侧,一动不动、神情内敛,如同人偶一般,像是在迎接死者去往那梦一样的死者国度。
门外的宫装少女虽然立得够远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再次被这幅景象给吓到!为什么说是再次?啊,她方才传话的时候不是敲过一次门么?门缝里露出的那张阴沉沉的脸可是差点将她吓晕!可是是像鬼一样的人可怕还是生气的太子可怕?在脑中自动进行选择的她可是硬撑着才没晕过去,巍巍缩缩地禀报来意。开门的那哑巴有意让她进去,可她哪敢进啊……谁知道进去里头后会不会被扒皮拆骨下油锅?她自知不是善人的说……
踏出沧然殿大门的时候,汝嫣凝夜看到了二个女人,衔倾宫的宫女和他自己的言灵。
知悉他的“语言”的言灵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低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
“言灵,回去。”
言灵的眼忽地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主人。
她的反应很是强烈,强烈到她身边的宫装少女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绝望。
宫装少女侧壮头看着她,眼中尽是不解。在宫里,首先要练就的就是火眼金睛,得瞧清楚了哪些人是可以欺压的、哪些人又是必需献媚的,一失足就可成千古恨!她在方才这言灵陪她站着的那会就发现了这女人的身上有伤、而且伤得还不轻!这时候不该好好休息么?人家国师都要她进去了她怎么不但不感激还一副像就要被丢弃的小狗般的模样?
不会是为了什么得罪了主子,所以站在门口装可怜?这种事她在宫里见多了!宫装少女暗自鄙视了她一把。
许是察觉了宫装少女的心思,森冷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陡与那紫眸对上,心虚的宫女立即从头顶冷到了脚底,她腿一软就这样跪了下来,瑟瑟发抖,不敢再将首抬起。
“言灵。”
言灵跪了下来。
“回去保护她,她若少一根毛发我唯你是问。”
她几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含首点头,站起身来立到另一边。
“带路。”凝夜冷冷地说,这次是对地腿软的宫女。
宫里头的侍人还真是安逸得过分啊,竟连已经破城了都不知道?过不了多久叛军就要抵达皇城了,这些愚人的主子中,那些知晓升上天空的明火的意义的人们应该已经开始惊惶地收拾行礼、带着亲信逃走了罢?只留下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侍人……
“走了么?”院中,那着白衣的女子带着抽噎的声音响起。
有侍人含首。
她拭净面上的残痕,忍住泪水。不可以哭的,至少在完成她要做的事前,她不可以哭的。过去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近在眼前的人,她不可以因为留恋过去就毁了未来……同样的错她誓她不会再犯!
右手伸上右耳上的精致耳饰,轻轻地拨弄着。
一会儿后,侍人传来话,随帝派人来请国师过去。
“冕无颜,为我易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