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疤痕
晚饭时的气氛很怪异，明明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却都强装笑脸，故作轻松。雨潇的小舅杨泰还故意讲几个笑话，只是谁也没心思笑，只好表情僵硬地哈哈两声以示捧场，杨泰越说越没劲，最后还是冷了场。
“阿泰，秋收的时候把你和阿妮雅的事办了吧，你和她说一声，找个好日子我去她家提亲。”杨族长打破了沉默。
“我？不急吧，我和阿妮雅还小，过两年再办也不迟。”他才十八岁，他的心上人阿妮雅是个哈尼族姑娘，才十六岁。
杨族长叹口气，“咱们家应该有点欢喜的事了。”
所有人都沉默，杨泰想了想点头同意，“我叫阿妮雅先和她爹娘说一声。”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提亲、办婚事的事，沉重的气氛渐渐消散。杨族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对极了，新的喜事会让大家慢慢忘记悲伤。
雨潇对婚事的细节没什么兴趣，东张西望地寻找表姐阿婉，“怎么阿婉姐姐没来吃饭？”
饭桌上的空气又是一窒。
杨大嫂轻声说，“阿婉身体不舒服，在房里休息，我已叫人给她送了吃的。”
雨潇立刻跳下椅子，“我去找阿婉姐姐。”大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拦，雨潇已经跑出了饭厅。
雨潇冲进阿婉的房间时，她正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从镜中看见有人突然闯入，急忙双手捂住脸，大声尖叫。
雨潇吓了一跳。“阿婉姐姐，是我呀，我是雨潇。”
“出去！出去！”阿婉捂着脸大叫。
“阿婉姐姐，我……”
“我说出去！快出去！”阿婉顿足大叫，随后跟来的杨大嫂拉住雨潇，“雨潇，和舅妈出去吧，让姐姐一个人静一会。”
雨潇想起父亲说过阿婉脸上因为天花留下了疤痕，恍然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反应。
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善解人意？如果她想表现的乖巧可爱，她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离开，但是……“不，我不出去，我要见阿婉姐姐。”她坚定地说。
“雨潇……”杨大嫂左右为难，低声哄她，“和舅妈出去好不好？阿婉姐姐不舒服，等她好了再和你玩，好吗？”说着伸手拉她。
“不！”雨潇抱住门框，“阿婉姐姐没有生病，我知道阿婉姐姐不想见我是因为……”顿了顿，“她脸上有疤！”
杨大嫂被她的话惊得慌了神，伸着手不知该去拉她，还是去哄女儿。
阿婉“哇”地一声放声大哭。雨潇走到她身边，默默地抱住她。
好一会儿，阿婉哭够了，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雨潇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的脸仔细看，原本雪白粉嫩的肌肤上一个又一个胡豆大的的疮疤。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成了难看的疤面人，谁也受不了，难怪她躲起来不敢见人。
阿婉迎上她直率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想遮住脸，犹豫一下，索性抬起脸凑近她，“看吧，看吧，没见过丑八怪吗？你今天就仔细看看吧。”
雨潇的目光没有回避，认真地说，“一点也不丑，阿婉姐姐永远那么漂亮。”
阿婉恼怒道，“胡说，用不着你来安慰我。反正我变成丑八怪了，反正我没脸见人了。”
“为什么没脸见人？你做了坏事吗？你害人了吗？你偷人家的东西了吗？你打坏人家的窗子了吗……”
她问一句，阿婉摇一下头，终于忍不住生气地叫道，“我才不会做那些坏事呢！”
“对呀，阿婉姐姐是好人，是最善良的人。你帮隔壁奶奶找过走丢的花猫，你救起过落水的小阿昌，你还帮卖包子的大婶提过篮子，你做过那么多好事，怎么会没脸见人呢？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没脸见人，因为他们害怕阳光照在身上，害怕天上的大神看见他们做的坏事，害怕大神惩罚他们。”
阿婉低下头，嗫嚅，“可是我这样子……好丑……”
“姐姐丑不丑，咱们去问一问隔壁奶奶，问一问小阿昌，问一问卖包子的大婶，让他们说姐姐丑不丑，走啊……”说着拉着阿婉的手向外走。
“不，不要……”阿婉站住不动，可是这些天内心的绝望悲伤却不知不觉变淡了，迟疑道，“我……我真的不丑吗？”
“当然不丑！”雨潇重重地点头，目光坚定地与她犹豫怀疑的眼神对视，“相反，姐姐还很美，因为姐姐有最美的心，脸有心重要吗？心美才是真的美。姐姐现在只是脸上有一点疤痕，就象院子里那株山茶花被虫子咬了，姐姐会认为山茶花变丑了吗？姐姐会不喜欢它了吗？”
阿婉摇摇头，雨潇继续说服她，“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个子高，有人个子矮，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有人脸上有疤，有人脸上没疤，那有什么稀奇？只是和别人不一样罢了。姐姐你要抬起头来，要相信你是美丽的，因为你就是你自己。有很多人喜欢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你，因为你的善良，因为你的可爱。爱你的人会依然爱你，不管你脸上有没有疤，不爱你的人，你又何必在乎他们？”
“我……”阿婉迷茫了，虽然雨潇的话她并不完全明白，但她的自卑、她的沮丧，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可笑，是啊，不过是脸上多了几个疤，她还是以前的阿婉啊，喜欢她的人还会和以前一样喜欢她。手无意识地摸着脸上的疤痕，喃喃道，“我不丑……我还和以前一样……”
杨大嫂流下欣慰的泪水，看着雨潇的目光更是惊讶欣喜中还有着不可置信。
她的一番话终于帮助阿婉走出了自艾自怨、自我封闭，但是雨潇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阿婉的自卑不会这么快就消除，当走出房门，面对外面的世界，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她还会悲观、沮丧，甚至重新封闭自己。
她必须继续帮助她走出心理的阴影，勇敢地生活。帮助她改变现实。
“阿婉姐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疤痕。”雨潇郑重地承诺。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做到。
门外，杨家大小看着这一幕，神色各异，惊讶、欣喜、骇然，但共同的表情是：震惊。
雨潇回头瞥见挤在门外的众人，怔住了。糟糕，刚才自己的表现太惊世骇俗了吧，怎么忘了，她现在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啊。雨潇沮丧地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风暴。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孟正川一直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对面的女儿，看得雨潇心虚不已。想开口解释，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刚才的情形。
好一会儿，孟正川才开口，“雨潇，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吗？”
雨潇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抬头坦然直视父亲点点头。
孟正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中又隐隐有丝忧虑。
杨云依笑吟吟地说，“咱们女儿多聪明啊。”连亲了雨潇好几下，晴岚看着眼红，嚷着我也要我也要，扑到母亲怀里，杨云依又高兴地抱着儿子亲。
孟正川微微蹙眉，“若是……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以后，还是不要这样。”
杨云依不满丈夫的态度，“女儿聪明不好吗？瞧你还苦着脸，好象女儿给你丢了脸似的。”
“女孩儿家太聪明不是好事……”
“什么女孩男孩，女孩怎么就不能聪明了？明儿全大理人都要羡慕咱们家出了个女神童。”杨云依一顿抢白。
孟正川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雨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别人聪明一点是好的，但超过太多不是好事。弄不好会有祸事的。”
“能有什么？说不定咱们家雨潇是玉龙山上的仙女下凡，是大神座下的玉女投胎……”
对于超常的甚至不能解释的事物，云南的各族人都有一套或神或鬼或巫的合理解释，一些部落或寨子把有超乎寻常本领的女子视为巫女、圣女，顶礼膜拜。神的旨意本来就不是凡人能理解的，与常人不同再自然不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孟正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在发现女儿不同寻常的聪明成熟时，他欣喜之余，更多的是忧虑，女儿的与众不同在世俗眼中会不会惊世骇俗？他又怎样保护女儿远离伤害呢？
“爹爹，我答应阿婉姐姐，一定会治好她脸上的疤痕。请爹爹寻找一位高明的大夫，我要拜师学习。”
“学医？”
“是！”
“我会请好大夫为阿婉治疗，你不必自己学医了吧？”
雨潇语气十分坚决，“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女儿是身为女子，不可能入朝为官，那么为良医济世救人也好。经过这次瘟疫，更看出良医的难得与重要。如果有良医，瘟疫不会这般肆虐，阿达哥哥也不会死……”声音微微哽咽，平息了一下情绪，继续道，“爹爹，请答应女儿吧。等女儿学医有成，一定救治更多阿达哥哥一样的人，让更多的人不因为疾病失去生命，让更多的家庭不失去亲人。”
她身为肖雨的前世，学了很多东西，知识博而杂，可惜大多出于兴趣或写作的需要，涉猎不深，精通的更少。那时因为自己的体弱多病，她最想学的就是医学，也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但一直遗憾没有机会系统全面地学习。
“好！”孟正川终于答应。
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亲亲他的脸颊，由衷地说，“爹爹，爹爹，你真好。我真幸运，有这样好的爹爹。”
孟正川拥着女儿，心里一阵温暖，“傻丫头，我是你爹爹，当然对你好了。”暗暗在心中叹息，女儿啊，这样的天赋对你是福是祸呢？无论怎么样，爹爹一定尽全力保护你周全幸福。
杨云依还在喜滋滋地念叨，“咱们女儿就是天才嘛，多露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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