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十八章 江南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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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大多数人眼中,宁惜哲是个深谋远虑,什么事情都习惯步步为营,看事往往能看到十步、百步之外的人,是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轻视之人,但在亲近的人眼中,宁惜哲做事却有些风风火火,孩子心性极重。虽然实际年龄是十五岁,已经是可以出嫁年纪的大姑娘了,却时不时做出一些五岁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比如,耍赖、撒娇,喜新厌旧等等,不胜枚举。
前一天刚刚决定要支参加科举,第二天一大早就什么也不带的冲去了京城。
所谓的威武不能屈也只是在遇到如蓝天陵之流的恶势力时才能说的话,当柳红眉遇到威胁利诱的手段比蓝天陵更加高超娴熟,且一手掌握了柳红眉全部弱点的宁惜哲,并毫不迟疑的用蓝天陵手中的人质与蓝天陵的武力相威胁时,柳红眉的败退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无知中逃过一劫的柳红眉在很久之后地从蓝天陵口中得知了那个“假戏真做”的后备计划,柳红眉事后也不禁为自己的在无意中逃脱的恶运而抹了一把冷汗。
而宁惜哲的急迫也并非没有道理,在顾及到宁惜哲的身体的前提下乘船赶到京城时,已经是科考的前一天了,在有选择性的撒了几张名贴后,与其他考生一起到几位主考官的府中去拜会过一次后,宁惜哲就进入了考场。
三天如同地狱一般的科考后,宁惜哲大呼头痛。她本是个随意的性子,之前也没有正式的备过考。对她来说,无论是文章或诗词,只要写出了自己的心意、观点就行了,对于体裁和字句并不怎么讲究。而广牧文章冠于天下,对文章自然格外讲究,她赶鸭子上架,也不得不搏上一把。
多亏宁惜哲本身就是读书万卷的人,记性又格外的好,看过一次的东西都能记下十之七八,感兴趣的东西那更是过目不忘,虽然这些官样文章并不是她所善长的,但半编半凑,也算是颇有些样子了。再加上一些纯粹为了凑字数用的吹捧阿谀之词,苦战三天之后,写出来的文章虽然她自己很是看不过眼,觉得毫无文采、内涵可言,但在旁人眼中也算得上中规中矩,花团锦簇了。在写到最后一张纸时,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打定主意如果此次不中,便再也不来参加这害人害己的科考了。心中无数次后悔当初冲动之下的决定,已不知多少次恨不得此刻便冲出场去,大叫“罢考”。想过这些天的辛苦之后,她还是笔走龙蛇,勉强忍耐了下来。
在最后一道题上,她一直繁忙劳碌的笔杆终于停了下来,却是要求写一首新婚情景的诗,不拘五绝、七言,想到这多半是广牧为了讨好雍安的湘宁公主而临时加入的题目,宁惜哲也懒得再费脑子,直接从脑海中找出一首年前所做的小诗填了进去。
广牧为讨好雍安真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宁惜哲入京之后才知道,这次不但有雍安帝最心爱的公主下嫁,连来送亲的人也不同凡响,居然是安王李雍。听这件事后,连宁惜哲也颇有些心动,思量着如果有可能,一定要想法子见上一面。至于原本十五日的阅卷过程也因为这些尊贵的客人而变成了七日,宁惜哲真不知道广牧国王为了这一首在政治上根本无足轻重的小诗投入了多么庞大的人力物力,又将负责阅卷的官员们压榨到了怎样的地步,却茫然不知她的命运也因为这一首小诗而悄然发生了改变……
出榜的时候,宁惜哲留在客栈之中。
大睡三天之后,彻底补足了在考场中丧失的元气,左右闲来无事,又想以自己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多半是要落第,便索性拉着慕容为逛起了京城,顺便见识一下京城的风物人情。几个同年的考生为了放松放榜前的紧张心情,特别是几个家住在京城的本地考生跟着他们一起游玩,还担当主人的角色,介绍起京城的几外名胜。但是,他们去的最多的却还是同年的府上。
对于考生来说,互相结识并不只是一个单纯交友的过程,还关系到今后的人际关系网的建立,同一年中举的考生便是以后官场上的同僚,可以互相扶持,互相帮助,这都是很平常的道理。
宁惜哲却不喜欢这些,她来参加科考的目光很单纯,一是想进入天下最大藏书楼——文华楼中尽情读书;另一方面,说白了就是来和安王做对的。她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并不向往,对于社稷民生也不大关注,只要广牧不在她的有生之年被雍安所吞并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并没有太多的奢望。
一直玩到晚膳时分,宁惜哲才在慕容为的催促下回了客栈,甚至连慕容为也没真把科考当个事儿,他只是想着自己的未婚妻好不容易,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正儿八经参加了科考,就算是考不中,也要知道她考了个什么名次。
前脚刚迈入店门,后脚宁惜哲就准备叫出一串菜名来借着“落第”的由头好好安慰安慰自己。没想到却看见自己住的院子外挤满了人,店老板欢欢喜喜的挤上前来告诉她高中了探花,明天要去参加琼林宴,并按惯例请她赐下墨宝。
宁惜哲素来转得比常人快许多的脑子也不够用了,几乎是足足愣了一盏茶功夫她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待得慕容为帮她打发走了一批批闲杂人等之后,她临睡前才拉着慕容为的衣袖很认真的问了一句:“慕容,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次日一大早,在官员的引导下走进专为参加琼林进士准备的小房间时,宁惜哲顿感光线亮得有些刺眼。房中坐着的一排考生一齐将目光投了过来,让她有些不知所以。尴尬的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后,才终于有一个比较好心的年青男子站起来为她解了围。经过一番交谈,宁惜哲才知道今科她虽然不是状元,却绝对是今科最出风头的人,原因就在试卷最后的那首小诗。
在宁惜哲的心底想着自己那篇荒唐的文章能不落第已经是天下奇闻,没想到最后竟然不知触动了哪个考官的心弦,居然被提入一甲之列,虽然只是在最末等的名次,但已经让宁惜哲在心中大呼考官瞎了眼。不过仔细想来也并不奇怪,自古便有“不求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考官”之说。即使是名垂青史的文章,如果不入考官之眼,再好也是枉然。宁惜哲的文章虽然在她自己看来是羞于见人,但至少样子上过得去,再加上她不但腹有读书,天文地理、星象杂卜更无一不通,而比起闭门造车的大多数考生,她可以算是阅历丰富,饱经世事了,所写的文章虽然不刻意堆彻词藻,却极具实用性,且言之有物,不尚虚言,再加上她本心是个随性的人,虽然已经刻意压抑,文风仍显得流畅风流,华丽而不古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人读来如饮醇酒,顿生口齿留香之感。

能在古老沉重的国家考试中见到这么一篇文章,阅卷的考官大概也觉得相当喜悦吧。
广牧讨好雍安的心思,未必人人都能看透,但在试卷的最后放上这么一道题目,这其中的份量却是人人都能猜得到的。因此,场中的考生人人苦思冥想,奋笔疾书,有几个才思敏捷的人甚至当场作出一篇可以拿到朝堂上作为贺文与国书朗诵的长诗来描述新婚的情景。这些文章或华丽铺陈,或构思巧妙,或深情感人,却没有一首能够真正打动从雍安远嫁而来的湘宁公主的心。
对她来说,这只是一桩抹煞感情,纯粹以利益为交换的政治婚姻,那些美好深情的感情不过是对自己此时处境的一个讽刺罢了。所以,在广牧官员捧上经过重新誊写的一甲最后做出的诗文时,她的面上只有礼貌性的微笑,心中殊无半分喜悦。
也就是在这个进修,她看见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小诗。诗中的那种忐忑不安与期待中又带着几分犹豫的感情恰与自己此刻的心情不谋而合。虽然宁惜哲在年前写诗的进修并没有太多的深意,只是将自己想象中新婚后与慕容为嘻笑的心情如实写出,但在湘宁公主看来,在科举的舞台上,写出这么一首诗,就显得颇有深意了。
她分明是看见一个衣冠楚楚又带着几分羞怯不安之态的考生站在自己面前问道:“我的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湘宁公主没有做太多的表示,只是将这首小诗记在了心底。
但是次日广牧国王询问自己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心情时,湘宁公主想到二哥的目的终于实现,而自己却得留在广牧,做这个虽然尊贵,却无半分喜悦的太子妃。她不期的想到了自己昨日看过的诗稿,其中双关的暗语,自己此刻仿佛也可以用到。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湘宁公主借这一首小诗表达了自己初来广牧的不安与期待,诗尾的最后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既有期待之情,又借此反问广牧国王对自己这个雍安来的太子妃的观感如何,更是巧妙非常,赢得了广牧上下满堂赞誉。
到湘宁公主离去之后,一位曾经参与阅卷的官员才记起这似乎是今年恩科之中一位考生的作文,并将此事禀告了国王。湘宁公主的心意如何也就不言自明了。
而之后,国王又听说雍安的安王李雍似乎在知道这位考生的名姓之后亲自私家车毫写下了一首回信,只是因为他是雍安的使者,才没有将这首诗送出去后,立刻命令接待安王的官员想办法将这首回诗抄录出来一份给他看看。
当安王的这首回诗摆在国王的案头时,国王不禁眼前一亮。
“越女新妆出江南,自知明镜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如果说宁惜哲是借新妇来代指自己,那么安王俨然就是一副主考官的口吻,毫不保留的称赞宁惜哲的文章价值万金,高榜得中只是理所当然。
见到安王对宁惜哲的看中,国王当即便准备御笔亲挥,将这个名叫“雪卿”的考生提为状元。但是丞相王准极力劝阻,认为这样讨好雍安未免太过明显,有损国威,而且以雪卿的文章而论,得中三甲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将他提为状元未免太过。想来,雍安的湘宁公主和安王之所以隐忍不言,也是因为如此。
但即使是如此,国王还是亲笔用朱砂在雪卿的名字后面批上了探花二字,这也是难得的恩宠了。
在丞相退下之后,国王的心中还转动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心思。以安王在雍安的地位,和他在雍安军中的声望,可以说今后广牧与雍安是战是和,有大半是取决于他。这一次安王作为送亲使来到广牧,国王曾经多次试探他的口风。虽然安王口口声声说是要两国永结盟好,但是国王总觉得安王的语气中有所保留。国王多次派人想探出安王真正的心意,但几次试探都无功而返。
一来是安王名重天下,多年征战天下与常年的军营生活使他有一种难以荣宗耀祖的肃杀之气与形诸于外的威仪,足以让不怀好意的人心生震慑,如果派去的人不够份量,就会像前几次派的人一样在见他之前就先畏怯三分,话题从头到尾全部安王掌控,光是应付安王的问题就已经耗费了来人全部的心力,更不要说是巧言试探了。
二来,广牧与雍安交战多年,其中大部分重大的战役都是由安王领军,国王派去的几个军方将领心性不够,竟言辞激烈,触怒了安王,被他让人逐了出来。如果再派人过去,可就难上加难了。
这个雪卿,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官职,但用在他在见面之初便得到了安王的欢心,看他的文章想也不是个古板的人物,正适合陪在安王身边,试探他的口风。说不定安王一高兴,失言说出来也未可知。
雪卿的才学在国王看来虽然言之有物,也算有些诗书的人,但这样的人在广牧可以说是车载斗量,也不算什么国士无双,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广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如果安王真的喜欢,就让他去雍安做个弄臣又有何妨。不损国土,不耗金帛,便能得到安王的欢心也是一件划算的事情。而且他去雍安之后,说不定也可以更有“作为”嘛。
如果不是畏于人言,不是因为雪卿的身上还顶着一个“今科进士”的帽子,国王便要立即下令了。
所幸的是,这些只不过是在国王脑子里存活的生物罢了,在现实的土壤中并没有得到生长发芽的养分。即使如此,这件事如果被宁惜哲所知,也能引发她无尽的感叹了吧。一个有心报国的人才却权利者作为外交中的棋子**,即使是对国家并没有几分忠诚的宁惜哲来说也已经是太过沉重的打击了。
广牧黎业十八年十一月,历史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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