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十九章 琼林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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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牧国王脑海中阴暗的部分并没有形诸纸笔,连后来的史官们也不得而知,当时朝中大员们自然也不知情。与宁惜哲同期的进士们只是从各种渠道得知了那两首伯乐识马佳话一般的小诗,而其中“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两句更为考生们津津乐道,成为不只今年,更成为之后科考后最热门的诗句,也令在场诸人对这个一进凭借东风,直入青云的少年多了几分艳羡之情。
话题中的当事人心中却无半分欢喜,在心中暗中咒骂不已,猜测着那位“兄长”在安王面前泄漏了她多少老底。更暗悔自己当日太过老实,明知对方身份不同寻常,仍报出了自己的真名,只看安王诗中第一句中的“越女新妆出江南”中的江南二字,如果说这中间没有李景的参与,她是绝不肯相信的。
总算在此之前她已经大概盘算过这其中的得失,这才能维持常态的与周围人说笑对答,如果问这些考生为何知道她就是雪卿,其实这也怪雪卿太过惫懒。
一般人参加琼林宴提前一个时辰到也是常事,只有宁惜哲,几乎是踩着点来的。当时除她之外的一甲前三十名考生都已经到了。大家谈论下才知道这位迟迟不至的考生便是大名鼎鼎的雪卿。
话谈不到三五句,来教习礼仪的官员便已到来。雪卿幼年家中虽然管带得并不严格,母亲却对礼仪颇为看重,官员教授过一次后,雪卿便觉得这与幼年时教授的一种礼仪颇有相似之处,即使是五体不勤,对武学之类的事情学习能力极为低下的自己也能轻易入门。
教授完毕,又反复讲了几遍该注意的细节与宫中的忌讳、规矩后,一个官员便引他们入殿了。
在离宫门还有很远的时候,便看见殿门前出来了衣饰华丽、旗帜鲜明的一群人,其中一个穿着华贵高雅的亲王服饰,朝雪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雪卿感觉到他看的便是自己。
队伍中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考生问道:“那是哪家的王爷啊,好威风!旁边的那一个是不是雍安的湘宁公主?我似乎曾经见过。”
有资格见湘宁公主的人,可见得必然是家世非凡,领路的公公也不敢怠慢了。虽然不喜他的莽撞,仍低声说:“是啊。看仪仗,前面的那一个应该便是雍安的安王殿下,后面的那一位便是湘宁公主,公子真好眼力。”
“他就是安王啊。”
周围的人顿时议论起来,就连身边花丛中雪卿也看见有人影闪耀,大概是宫中的宫女借着这个机会欣赏雍安名震天下的安王李雍的风采吧。
雪卿在掌管金钿盟时曾听雍安的人说过一些来自雍安的传言,有人说安王幼年时家中来了一个道士,说他有龙凤之姿,天人之表,日后必当权掌天下,有天子之尊。
雍安帝李援当时只不过是一个次子,听见这话虽然高兴,却也容不下说这话的人,于是在道士出府后便命人前去暗杀。暗杀之人追到道士身边的时,道士却身化白鹤朝他大笑三声,便振翅而去。时人以为其为仙人化身。
雪卿虽不相信这种一看就是编出来的神话故事,也对安王的容貌有几分好奇,但是为了明哲保身,她断然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去见他。
进入殿中后,先到的朝臣、考官和他们这批新出炉的新科进士都按名次入座,状元在最前面,之后便是榜眼与雪卿,之后的二十七人分三排九列鱼贯而入。
在礼官的示意下,他们跪倒行礼,因为是第一次面见国王,场合非常正式,因此即使是依例有免跪之权的雪卿等三人也不得不随着众人一起高呼万岁。
高处传来一声显得有些疲倦的“众卿免礼”。雪卿在站起身后偷眼看去,玉座上端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皇袍老者,青春已逝的脸上仍然不显老态,长年权掌神器的他有一种凌人的气势。只是整体感觉仍偏向于阴柔,让雪卿很有些失望。总体来说,他像一位权臣多过于像一位君王,他目前所有的不过是权势给予他的假象罢了。
看到国王的目光扫来,宁惜哲赶紧低头,只是感觉中国王的目光仍然在她所处的这一排停留了不同寻常的时间。
在国王的示意下,宴会正式开始。没有经历过这个场合的后人很难想象王家的奢华生活。光是国王面前的桌上的菜便已超过百道,配菜与各色点心水果还不包括在内。作为今天主角的进士席上自然也不寒酸,面对美食雪卿全无拘谨之感,吃得不亦乐乎。今天国王的心思似乎特别好,还多次赐菜,连连劝他们不要拘束。宴过三席,菜过五味之后,与雪卿同桌的人都放了开来,虽然猜枚划拳还不至于,但推杯换盏,频频劝酒却不少了。
雪卿喝酒虽然不行,但说漂亮话可从不亚于任何人,面对同年的热情她大感头疼,便在席间大谈了一遍醉酒后君前失仪的悲惨下场,让同席的人都收敛不少,也没人敢再向她劝酒了。
菜实在太多,即使每样都只挟了一两筷子,也叫素来食量狭小的雪卿腹涨得不行。席上无茶,她便喝了一大碗清汤来清肠胃,感叹这样的暴饮暴食果真是难受之极。
没等她伸着筷子评点起御厨的托,国王的话便恰于此时传了过来。
“贾爱卿,你来给朕介绍一下今科的才俊吧。”
在席中吃得正欢的状元与榜眼忙站起身来,雪卿也收敛行径,悄悄的放下筷子。
年近花甲的主考官以不输给年轻人的敏捷站起来,道:“臣遵旨。这位是状元江淮伏明扬,榜眼京城于凯,探花江南锦州雪卿。”
他之所以在雪卿伪照的籍贯锦州前加上了江南二字,是因为安王的那首诗。这些初入官场的进士们不知道国王的心思,他这个久历官场的老人可是清楚得很。国王之所以亲笔将雪卿提拔为探花,全是因为安王和湘宁公主对雪卿的喜爱,既然安王的诗中将雪卿说成是江南人,而锦州也算是江南的范畴,他就索性卖个人情,在锦州前加上了江南二字。
“好好,果然是腹有诗书,一表人才啊。”
国王的表情显然对主考官的识趣很满意。
三人连忙跪下恩谢,却被国王拦住了。
“今夜不必如此拘礼。”
在考问了状元与榜眼胸中的诗词后,国王将目光转向了雪卿。
“你就是写下‘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雪卿吧?”
雪卿道:“草民正是。”
“唔,这个时候怎么还称草民,你是有官职的人,应该称微臣才是。”
“是,微臣失言了。”雪卿道。
国王道:“你的诗写得不错,不只是阅卷的考官,连太子妃和雍安的安王也非常喜欢。据说,安王为此还专门写下了一首回诗,只是拘于礼节,没有给你罢了。你写的那首诗,朕也非常喜欢。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特别是最后的这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即生动又含蓄,连太子妃也专门命了来答朕的询问呢。”
“太子妃?”雪卿心中一沉。
“三月前,雍安遣使欲将雍安皇帝的爱女下嫁我国太子楚智为妻,以结盟好,永罢刀兵……”
国王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卿已经知道安王的计策实现了,李雍兵不血刃,便除去了一个可能振兴广牧的大敌。

之后的话雪卿几乎没有听入耳中,只听得最后一句:“……雪卿为编修,随驾安王,以显我广牧大国之气度。”
她下意识的跪倒在地,语带苍凉的应声道:“微臣遵旨。”
“你的心情很不高兴啊。自从从琼林宴上回来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迟迟不肯入睡,早上也很早就醒了,还一大早爬起来练字。你很反常啊。一向将睡觉和吃饭列入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原则的,怎么现在也不顾了。大王子的事情真的给你这么大的打击吗?你不是事前已经猜出了安王的举动,现在最多是棋差一着,你已经入了朝,下回再来下过便是了。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慕容为道。
雪卿笑了笑,“为,你的心还是向着北韩的对不对?你始终没有将广牧真正的看做自己的国家,它只是你偶尔停驻的栖息地而已,你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来看待广牧的一切。无论它是处于战争或是灭亡,你都不会真正的伤心、绝望。”
慕容为低了低头道:“对不起,雪卿。”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道歉的,说实话,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广牧也确实让我很失望,就算它今天亡国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毕竟生于广牧,长于广牧,心中明知道它不是久居之地,仍然把它看作是半个故乡,放不下。即使知道人力有时穷,仍想尽我之力,帮它一把。当我知道广牧有振兴的希望,却又转眼被人覆灭,心中不能不为这叹息。我不是为大王子楚文镜感到难过,而是为广牧感到难过。我想王一定不会看不出来雍安的用心,但是一来,他贪图雍安许下的承诺,想用一个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儿子的前程来换得广牧十数年的平安,二来他毕竟还是偏爱二王子楚智的,以往只不过是因为大王子楚文镜得到了广牧的军心民心,他才不得不勉强做出一副不偏不倚之状。现在雍安给了他一个大好的理由,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三王子扶上太子位,他自然不会拒绝。
“令我心生感叹的还不止这一点,我最感到难堪的是现在读书人的现状。我来京城的时间也不长,拜现在官场上的风气所赐,也算是半真半假的结识了不少人。但是这些人枉自饱读诗书,人格上都比不上我认识的江湖人。就拿今科的状元伏明扬来说,他的才情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了,写出来的文章更是花团锦绣,叫人惊叹。但是人品也低下非常。据说他是淮扬一带的世家子弟,整天只知道对上官溜须拍马,与同僚诗酒唱和,大宴复小宴,没有一天真正清醒的。这几日我试探之下发现,他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早日做到侍读之位,好跟在国王身边,得到国王的赏识,然后想办法下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做出几年功绩,再借此声势回到中央,交结朝中大员,讨好太子,以图在官位上更进一步。
“人往高处走,这些也没什么,只是说到官场中上的条条框框,他可以做到口若悬河,问起他在地方上的作为时,他却只是纸上谈兵,只求一个平稳,笼络地方上的力量来增加他自己的势力。从头到尾,全无一点为国为民之心。其他的人也与他差别不大,只不过做官的手段高明与否的区别罢了。
“可笑。当我无意中问起今后与雍安的战事时,他们居然一个个哈哈大笑,竟似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他们一个个都认为雍安刚与广牧结盟,至少五十年内,是不会有战争发生。这件事哪里好笑了,我可笑不出来。雍安如果不是准备在十年或二十年内对广牧用兵,雍安帝怎么会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下嫁给太子?
“如果广牧现在的诗书人都是这个样子,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广牧的未来又在哪里?
“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不禁想到了那个李景,他也是世家子弟,也是生来的富贵之人,他也是做官的人,也想封王拜相。他的气概风姿我姑且不论,但至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为国为民的心思。他与我交谈时,没有谈到国家之类的空话,却句句关系国事,虽然不断的在我面前强调自己的利益,却从没有将自己的利益上升到国家之上。他的心中有一个家天下,国将不国,家又何往?如果广牧的读书人有他一半的心胸气度,那我又何必入朝为官,做这份辛苦的差事?
“说到昨天琼林宴上国王最后下的那道圣旨,我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想象……”雪卿道。
“是什么?”慕容为紧张的追问道。
“嗯,太过可怕,就不和你说了。我凡事都喜欢想出最坏的可能性,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也不用太过在意了。”雪卿道。
“前几天我们还讲座着安王会用什么方法来见你,现在看来,一切都解决了,国王主动解决了他的难题。”慕容为道。
“安王也不一定就在这件事中全无动作啊。”雪卿道。
“我没有听说过安王向国王提起你啊。”慕容为道。
“他是没有明着提,可不等于暗中没有动作。你想想,安王给我写回诗的消息是怎么传到国王的耳朵里的,理应在安王书桌上的那首诗是怎么跑到国王的案头上的。安王身边的人如果这么好收买,他还是安王李雍吗?”雪卿道。
“安王他好深的心计!”慕容为道。
“是啊,这样的计策连我也很佩服呢。如果不是我事先知晓内情的人,表面看来,这只不过是安王一件慧眼识人的佳话,我虽然是广牧的臣子,但是真正能够赏识我的却是他安王。就算是现在我明知他已经从李景的口中对我有所了解,仍忍不住为他的那首诗生出几分感激之心来。就算我狠下心,将安王的计谋公之于天下,对他又有什么损害?我于他的相遇不过是偶然,我现在说的这些也不过是猜测之词,没有任何佐证。大家只会认为我是借这个机会哗众取宠。就算安王不做辩白,别人也只会认为安王是心胸宽广,不屑与我计较罢了。
“你看看,他只是写下了一首诗,便得到了广牧读书人的心,甚至无论此计成与不成,对他都有些好处。广牧的国王和他比起来就像是刚刚入塾读书的小孩子,这么轻易便上了他的当。
“国王自以为能够利用安王对我的赏识让我接近安王,探听雍安的心意,却不知这正是安王的目的,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我自动送上门去。日后出了什么事,这件事谁都知道是由广牧国王一手促成,自然不会疑心到安王的头上。
“多么漂亮。安王他甚至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动一根指头便达成了目的,而且还没有留下任何后患和可供人指责之处。如此手段,真让人心寒啊。”
“你要去吗?”慕容为听得心底生寒,他是第一次见到了足以与雪卿相匹敌之人。
“啊啊,当差不由己啊,由己不当差。”
雪卿偏着头,缩着身子大声感叹道。
“不过,听说燕国也有使者要来参加这次的大婚,以我现在的身份,想参加这次的盛会还差得远呢。如果站在安王身边,大概会有几分可能吧。想来,安王也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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