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二十四章 红叶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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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安与燕国一向处于敌对关系,广牧与燕国虽一向和睦,近来却与雍安结亲,三方关系复杂难明,这次两国派出的两个使者都是两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哪一个都得罪不得,国王在无奈下将接待他们的任务交给了新任太子楚智,楚智在头痛下接受了手下谋士的献计,将接待两国使者的地点选择在了半官半商的红叶楼。
红叶楼据说是百年前一位退隐的京官所建,并不是用于盈利,只是作吟游呜呼品诗之用,很是风雅,在民间颇富盛名。只是近年来,由于子弟不善经营,不得已只好将它最下一层用作茶楼,即使如此,不是有身份的人也是很难入内。虽是称楼,却是一座不小的庄院,楼外红叶百顷,风景如画,时人有“不入红叶楼,枉作京城游”之语,可见其名之盛。
雪卿下车后,便看见一座三层楼高的红木高楼,红木一般只用做贵重的家俱,但此间主人却用来建楼,足见其早年的奢华。门联上是两句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匾额上的三个大字“红叶楼”虽然不是名家所书,却也飘逸悦目得很。
最吸引雪卿目光的门外那一排豪华马车的中间一队约十余人的穿着燕国士兵,他们人人神情彪悍,弓马娴熟,气质风标都不亚于安王的亲卫,从雪卿目睹的几个扬鞭下马的动作便可看出他们都是千中选一的军营高手,这些人应该就是杨变青的侍卫了。
三楼上的雅座之中,穿着太子服色的一个年青男子与在琼林宴上曾有一面之缘的丞相王准站了起来,雪卿却顾不得其他人,她的目光从入门的那一刻起便被一个坐在右边的白发人吸引了。
那人大概三十后半的年龄,容貌非常平凡,眼睛里神光黯沉,略显几分老态。如果让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站在人群里,大概没有人能把他认出来。他的发色如同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年人一样洁白如雪,身上穿着代表燕国武官最高地位的银青色官服,华贵的团花和代表至高武勋的白虎图案在他的身上格外显眼。
一切都与传说中分毫不差,只有一点例外。
在安王与他见礼后,那双看似黯沉的双眼扫过了雪卿的身上,虽然没有特别的注意力投注其中,雪卿却察觉到那其中蕴含的能让人莫名倾服的惊人气魄与不亚于安王李雍的隐含威势。
等到轮到自己的时候,雪卿恭恭敬敬的上前半步,长揖为礼,道:“广牧翰林院编修雪卿,拜见杨将军。”
杨变青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道:“嗯,这位就是广牧的新科探花雪大人吧,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杨变青虽然只是个武人,这首诗也听说过了。当然,安王殿下的大作,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也不敢错过啊。”
作为陪客与主人的太子与丞相都识趣的笑了出来。
杨变青的目光在扫过雪卿今天服色时停顿了一下,便没有再多做关注。
雪卿心中一懔,不轻不重的回了句:“杨将军过奖了。”
安王将这有趣的一幕收入眼底,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不作刁难的坐到了杨变青的对面。
太子和丞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雪卿的身上,雪卿虽然是今科探花,但目前也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小官,根本不够资格参加这次三国最高层人物才有资格列席的宴会。
雪卿只要能见到杨变青就已经心满意足,杨变青方才的那几句另有意指的话,让她心中微凉,虽然不至于生出什么心思,但心情已不如来之前的兴奋了。她不待丞相开口,便道:“不臣本是奉陛下的旨意来随侍安王,现在既然列位大人有要事相商,雪卿也不敢多留。告辞。”
丞相刚要点头让她离去,安王却一手拉住了她,道:“雪大人,你是贵国国王派来陪侍我的,想来这次广牧的事情贵国陛下也不准备瞒你。你这么急着要走,莫非是觉得李雍无能,不堪侍奉么?”
这话表面上说得极为严重,已经叫太子与丞相的脸色齐齐一变,而背里所指之意更让雪卿无法回答。
太子抢先站起陪笑道:“安王殿下说哪里话,本王与丞相不过是因为他职卑位小,不堪侍奉殿下罢了,殿下若是喜欢,便让他留下吧。”
雪卿不动声色的挣脱了安王的手,心中失望之色更重,广牧目前的局势已经是危如悬卵,更有雍安这个强邻在侧虎视眈眈。而这些广牧高层的所做所为却是恁般叫人失望,堂堂一国太子,说起话来全无体统,只知谄媚强敌,却对臣下视若蔽履,亏得她无心从政,刚才的那番话任哪个读书人听了也要心寒的啊。
雪卿神色不变的道:“正是。小臣职卑位小,怕是无能侍奉殿下。殿下借爱,雪卿铭感在心,这等大事即使蒙太子殿下慨允,不臣也不敢涉足,只能有负雅爱了。”
雪卿这话同样话中有话,明里暗里,都应对得滴水不漏。
丞相道:“唉,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既然安王和太子让你入座,你坐下就是,就不用多说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接道:“是啊。三弟的话那是断然错不了的,何况还有这位雍安安王殿下做保。你的面子在我广牧可没第二个呢。”
一个面容秀美,脸上颇有几分风尘之色的青年走了上来,他身着明黄广牧王子服,头上戴着一顶珠冠,脚上是国王亲赐的九龙靴,显得华贵非常。
雪卿心知他便是与安王齐名的广牧的大王子楚文镜,心中不禁更是失望,只道见面不如闻名,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楚文镜大笑道:“李兄远道而来,怎么也不通知小弟一声,倒叫小弟一番苦寻啊。该罚!该罚!”
看着他这一番风流潇洒之态,雪卿不由暗中转目向太子看去,果然见他脸上闪过妒忌的神色,眼中那刻骨的怨恨之色更是难忘。
安王道:“哦?不知益王要罚本王些什么?本王此次出使广牧,来得匆忙,可没有金珠美女罚给殿下。”
益王便是楚文镜的封号,他积功十六岁便被国王封为了王爷,也算是广牧少有的了。
楚文镜道:“安王说哪里话?金珠美女又岂能入本王之眼,安王这等英雄人物,说这些不是太过俗气了么?不如请安王罚酒三杯,这事便算了了。”
安王道:“好。”
果然让人倒上三杯美酒,当众饮下。
这时众人才依序入席,太子与丞相坐了主位,杨变青坐在了右边,安王坐在左边,雪卿身为他的随侍之人,也只能在他下首坐下,楚文镜却坐在了太子对面,随他同来的还有两个文士与两个武将。雪卿这时才发现安王除了自己之外竟是未带一人,心中顿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楚文镜的目光在雪卿的身上扫了一眼,虽然刚才出言相戏,但他也在心底疑惑这样一个广牧的小官怎么能得到安王的厚爱,位列席中。楚文镜举杯道:“我先借这一杯酒代太子谢安王千里送亲。”
安王道:“益王客气了。李雍正自觉军旅劳顿,能借这样一个机会偷偷懒,顺便欣赏一番广牧美景,也是李雍之幸。”
楚文镜道:“不知安王认为广牧景致如何?”
安王道:“本王这几日忙于事务,还未来得及仔细观赏。”
楚文镜道:“我听闻这几日吏部清点湘宁公主陪嫁之物,吏部官员向我抱怨说,金帛之的虽多,精良兵刃与能工巧匠却甚少,不像是出嫁湘宁公主这样雍安皇帝的爱女的仪场啊。”
太子脸色一变。
安王道:“广牧富庶倍于雍安,些许小物何能用以陪嫁我雍安皇帝的爱女。最重要的东西还在路途之中,绝不会叫广牧失望就是。”
楚文镜道:“我听说雍安帝这次欲以一国陪嫁公主,看来并不是虚言了。”

此言一出,不止是与此事有关之人,连雪卿这样纯粹做壁上观的路人也呼吸紧张起来。
安王神色不变,道:“益王好灵通的耳目。”
言下之意,竟无疑是默认了。
杨变青忍不住道:“不知雍安欲以何国陪嫁公主?莫非想以燕国不成?”
听了这话,雪卿先就在心中摇了摇头。知道杨变青虽然在战场上是无知的统帅,在政治上却远逊于安王,就连在座的其他人也有所不如。燕王之所以会派他来,自然是之前已经从某种渠道得到了风声,怀疑雍安欲借联姻的契机,联合广牧,共同灭燕。但是杨变青虽身为燕国的使者,也不该由自己的口说出这件事来。这样即使广牧现在没有这个心意,也会因为他的话而生出窥探之心来。特别是听这话的人中还包括了广牧未来的国君。
安王气度雍容的笑道:“杨将军说哪里话。雍安与燕国往日固然小有间隙,但广牧与燕国长久以来可是盟国啊。一直广牧可是对燕国有求必应,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燕国历来的各种要求,广牧可有说过半个不字。这等优厚可是一直叫我雍安君民羡慕不已啊。倘若雍安仅凭以爱女下嫁便图联广牧来灭燕,将军不觉得太过可笑了吗?与虎谋皮,智者不为。何况广牧君臣?”
安王这番话听来合情合理,极具说服力,在座之人人人神色舒展,特别是太子与丞相,安王将他们说成是智者,虽然知道这是外交上的虚词,但此话出自安王之口,仍令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
雪卿注视着杨变青脸上平和的表情,心道,虽然杨变青是燕国首屈一指的名将,从声望上考虑若是雍安意图联广牧灭燕国,他也的确是能够抗御安王的唯一也是佳人选,但杨变青派来做这种外交上的事情,燕王果然还是没有知人之明啊。
所谓离间,并不只可以离间君与臣之间的关系,最上一级的离间之计,是要离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行离间之计,不一定要恶语相加,颠倒黑白,这是最等而下之的做法。二流的权力者能以忠义之名行污篾之实,而一流的权力者更能借大义、大是、大非之名行离间之策。雪卿认为安王此刻的表现无疑是在一流之上,不动声色变行离间之实,甚至还能使被离间之国为他击节叫好。这固然与杨变青政治手段不够圆滑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安王的外交风范大气雍容,让人很难看穿他的破绽。
“求必应,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这三句固然是在说广牧与燕国之间关系友好,但因利而合者,必也因利而分。唇齿相依不过是因为雍安的强大而结成的联盟,一旦战争的阴影从广牧的头上飞走,盟约毁弃,甚至刀兵相见,兄弟相残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天下太平,燕国还向广牧求援,太子一旦成为国王,想起今天安王的这番话,心里就不会怎么痛快了。
安王的目光在扫过雪卿时停顿了一下,雪卿的神色与在场之人都不相同,那种仿佛什么也不在乎,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他心生戒备。自己的这番词中之意瞒得过这两国之人,但恐怕……唯独是瞒不过他吧。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经历还是第一次,也很难接受。安王甚至觉得自己这一套引以为傲的手段在雪卿面前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可笑之极。
太子道:“不知安王欲以哪一个国家作为湘宁公主的陪嫁?”
安王道:“赵国。”
楚文镜道德疑惑的道:“赵国不是雍安的属国吗?”
安王道:“正是。雍安以自己的属国陪嫁爱女,才更显我雍安皇帝的诚意啊。”
楚文镜道:“安王恐怕是故作人情吧。天下皆知,赵国久已有不臣之心,不奉上朔已达数年,且赵在雍安腹侧,与广牧相距颇远,若是说以赵国为陪嫁,怕还是掌握在雍安手中。可见雍安之心不诚啊。”
安王道:“口说自然无凭,赵有不臣之心也是事实。李雍来广牧的目的便是联三国之力,合共灭赵,再平分赵地。三国皆有驻军之权,自然不是掌握在雍安手中。”
楚文镜冷笑道:“安王好大方啊,这是在慷他人之慨吧?”
安王道:“益王何出此言。赵国本是雍安属国,此事总是不假,即使有不臣之民,以我雍安的强大,取之虽不若反掌之易,但不过是费些钱粮兵士耳。若雍安要平赵,天下有谁能够阻拦,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我国皇帝虽欲以赵陪嫁爱女,但恐受人讥笑,说雍安割让国土,谄媚广牧,此事不可不防。所以才欲使三家联手,合共灭赵。这样广牧取赵之土地,也是理所当然,不致生出人言。”
楚文镜哑然,安王之言,情理分明,连他听过之后也觉得的确如此。但赵国距离广牧较遥远而距雍安接近,如果打下来之后,广牧对赵的控制力一定远不如雍安,若是三国合攻,虽然说是平分赵国,但还不是谁打下来就是谁的,广牧素来重文轻武,士兵本来就不如雍安和燕国,而这二国又占着地处的便宜,只所耗费虽多,所得却最小。
杨变青见他语塞,道:“若雍安联广牧灭赵是为了表明诚意,又何必拉上燕国?”
安王道:“雍安与燕国年年征战,虚耗国力,使两国经济陷入衰竭,国内民生荒蔽,百姓度日艰难,亦不合圣人之道。我国陛下有感于此,欲借和亲广牧之机与燕国修好,两国暂罢刀兵。赵国的土地,便是雍安皇帝的心意。不知燕国意下如何?”
杨变青默然不语,他虽然知道安王话中一定有诈,但他口口声声修好,自己也不好断然拒绝。雍安虽处在百战之地,但物足民丰,君明臣贤,又是天下有数的产粮地,国力远优于燕国,相较之下,燕国比雍安更需要修养生息的时间。杨变青虽是武将,也中却也罕见的拥有全局观念,他知道战争应该昼避免,如果雍安无意为战,燕国自然更不该轻启战端。而且,安王话中之意也很明显,他只说“暂罢刀兵”,而不说“永罢刀兵”,更见安王的诚恳。如果雍安国力、军力远胜于燕国,要让雍安罢刀兵,不生侵吞之心,显然是不现实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修好还是有利于燕国。如果安王将灭赵作为修好的条件,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相反,这个条件还可以算得上相当优厚,合情合理。
燕国虽然要出兵,但事后若能得到赵国的土地,那也算得上不亏,而且赵国本就就是雍安属国,安王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国即使有不臣之心,那也是雍安的事情,即使是燕国也无力干涉。合力灭赵,根目录于是吃从雍安指间漏下的一块肥肉,如果还能得些实利,趁机修好,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问题也不过在于燕国最后能得到多少城池罢了。
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杨变青怀疑的想,对方可是安王李雍,这个提议里应该还隐藏着更加狠毒的阴谋吧?
这个时候的杨变青虽然不能看透安王心中所想,却已存下了戒心。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之人,却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停了下来。
那个人应该是广牧的官员,而且安王还对他赞誉有加,“敌万金”的评价即使是在与安王敌对的将领中也不常见,而安王这次来谁也不带就只带他一人显然也是别有深意。此间广牧之人脸上都有喜色,只有他一个人无动于衷的坐在媾,仿佛泥塑木偶一般。
那人在注意到杨变青的目光后垂下头,双手却在不为人知的桌下悄悄交叉,比了个“双三”的手势,杨变青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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