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一般人，听到有能和重量级人物搭上线的可能，想必一定会诚惶诚恐起来。但叶孟言却是面色如常神情自若，他轻轻地说：“小子不过是南洋一后进，却能入黄老爷子法眼，说明我的努力已经得到了前辈们的认可，这对我就是最大的鼓励。所以这布袋大戏，我定然赴约。”
林采编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样：“年轻人，果然有股子朝气。”
这种场合下露怯、过度谦逊或是太狂妄都要被人看轻，唯独平淡应对才是正确的态度，林采编见他答应，喜道：“不见不散。”
叶孟言点了点头，为了应付这布袋戏，他还要去买衣服呢。根据他这一段时间的细心观察，夏南以及澹州流行的装束有好几大类别。明国右衽的正装是上流社会的最爱，官府也不遗余力的在市民间推广明正统式样的冠冕袍服。但最为流行的还是归化人带来的对襟亚麻衬衣，热带岛屿上一件清凉透气的亚麻衬衣可比厚重的袍子要实惠。
叶孟言也很中意白色衬衫，尽管他的衬衣领子上总是有许多汗渍污迹。可这次他要去参加传统的聚会活动，不穿明装就会显得太轻浮，不懂礼数。林采编向他推荐了几家缝纫店，都是最早从温州宁波飘洋过海，做惯了衣服的老师傅。
他离开归化人集中的滨海路，过了一座广场，望着在一座欧式喷泉中竖立起来的“夏南归化纪念”石碑发了一会呆，历史上那些残明余部在殷遗民商会配合下登陆美洲，哈瓦那曾经是他们的第一个中转港口，唐人街老早就建立起来，但后来随着明国致力于开辟老人河以东地区，而东洋移民减少，唐人街一度被关闭甚至推倒。五十年前西班牙最终出售古巴给大明以换取他们墨西哥总督区的安全，从此大明就有了澹州这么一块领土，依照大明行政区划定为一个布政使司，下辖三个直隶州、五府十八县。
然而见到西班牙国内大乱，大明又挑动墨西哥的殷遗民起事，西班牙在美洲的领土日益减少，赤道以北几块残存的领土也是奄奄一息，譬如朝露。毕竟大明通过科西嘉矮子拿破仑让那位执政的西班牙首相大人，世界有名的“和平亲王”哥多伊闭嘴并保持安静。
在西国上下不愿意把他们那艘世界独一无二，四层甲板的一级战列舰“格里纳达”开到美洲进行炮舰外交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是所有欧洲国家都开始从美洲赤道以北地区全部撤退。法国人在海地、马提尼克，英国人在牙买加、圣多明戈已经很久没有部署一只舰队和一只陆军，他们的侨民和混血后代都在迫不及待的称为明美的归化民，他们残酷压榨剥削的昆仑奴也被全部解放。大明发布《奴工废止令》那一天，北美各地方的新闻报馆都自豪地说：奉行仁政，圣人教化下的大明虽然退据海外一隅，怜悯之心和普世道德依然还是为那些走出黑暗时代没多久，人性缺失的泰西人望尘莫及。
过了市中心广场就是青瓦粉壁，马头墙高耸的唐山老街，那些街道狭窄的只容两人并行，路面上铺设的青石板缝隙里都有了细密的青苔，一砖一瓦里全是岁月流动的痕迹。那一家家的铺子还是在用拼装的门板，而不是已经流行起来的西洋合页门，里面售卖的也都是别处难得一见的明国货物，狼毫烟墨宣纸徽砚湖州丝绸昌南瓷器，在华洋混杂、欧风浓郁的儋州可谓是独此一处。
这条明国店铺集中的唐山老街衣食住行俱全，茶楼、澡堂、酒馆、赌场样样都有，置身其间就仿佛回到了唐山一样。其中一段全都是裁缝店，明式正装不比西洋衣裳，讲究宽大而不是紧身，裁缝店里有大量成衣，而不是要耽误时间现做一套。
叶孟言随便走进了这么一家缝纫店，开口要一件右衽的正装。头发花白的老师傅也不用卷尺量他的身材，扫了他两眼就有了数，从衣架上选了一件青衫，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试试看。”
叶孟言试穿了一下，只觉得前后刚好，肥瘦合体，从巴掌大的一面玻璃镜子里望过去，这天青色的丝绸正装穿在他身上，更加显示出叶孟言的儒雅气质。他满意的付了十五块钱，心中一痛，这些钱本可以过老长一段时间呢。老裁缝又推荐了一只象牙的带钩和一挂玉佩给他，说是唐山来的稀罕货，于是叶孟言又心痛的另外加了五块钱。
裁缝自言自语道：“可惜头发太短，不能戴头巾，这就不美了。”
明国习俗长发加冠，社稷入新大陆后民风有变，归化人的短发和殷遗民的披肩发因为方便而有保留，在气候炎热的夏南，新潮一点的人都剪了头，故叶孟言的短发并不为奇。但是要去参加侨民聚会，在一大圈冠冕头巾中他会很不协调。
于是裁缝很关心的拿过一顶黑色的立乌帽，叶孟言发愁了，他道：“这帽子是日本吴服装束，怎么能配明装呢？”
裁缝弹了弹立乌，笑说：“吴服就是唐时装束，后来我们中国人不穿了，被日本人拿去，这立乌，不就是唐冠么？客官放心，这帽子如今在短发人群中很风行呢，头发太短戴不了方巾，就刚好戴这帽子遮掩，要不我给你拿一顶有翅的？”
叶孟言也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接过这平安时代流行下来的别致立乌，戴上试了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吴带当风，曹衣出水，要是再有一把扇子拿在手里，那就更加是翩翩佳公子了。”
听到裁缝乱用成语，叶孟言笑骂道：“青青子衿也就罢了，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可不能这么用，那可是说丹青妙手。不过，要真是有一把扇子那在手里，还真是增色不少啊。”
一把昆仑乌木作骨，仿徽宣纸为面的折扇立即就呈到了他面前，叶孟言学了古人风度摇开扇子，见到是一幅桃花图，上面还有唐寅的诗句：“桃花坞下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大明保全社稷于海外，复社佳公子侯方域功勋卓著，他在南京栖霞山与奇女子李香君相识，离别时赠宫扇一把，香君力抗权贵，血溅扇面，后遂画成一幅桃花图，便是世人称桃花扇者。十五年后侯方域追随施策将军自海路逆袭江南，与削发为尼的香君重逢，韶华既老，唯此扇桃花依旧殷红如初。侯方域入西土后，拜为礼部员外郎，专司洗刷亡国靡靡之音，扫除文坛小品无病呻吟之辞，原道征圣宗经光大古文，香君出力甚大。为了纪念这对贤伉俪，文人画师多崇尚桃花，桃花之扇也成为扇中之大流。
叶孟言为了这份必要的风雅和精神享受又付了两块钱，裁缝还送了他一个珊瑚磨制的红色扇坠，与乌木扇骨相得益彰。一套行头入手，叶孟言笑着说：“老板果然是浙江人。”
裁缝无辜的眨眨眼睛，叶孟言笑嘻嘻的学着文士模样拱手告辞，却听见门上一个夜莺一样好听的声音，不是吴侬软语，却又有江南女儿特有的柔糯清脆。
“请问，这里就是温州裁缝店嘛？”
叶孟言眼前一亮，居然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华人少女，这女孩子十六七年纪，朱唇星眸肌肤胜雪，却穿着一件和容貌极为不相称的宽大灰色工友服，把少女婀娜的身段都掩盖了。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工友帽子，露出整齐乌黑的刘海儿，头上身上帽子衣物低劣的质地愈发显得这个女孩子楚楚动人。叶孟言心一痛，这么小的年纪，本应该在白天在女校上学读书，晚上在荷花池前静静的看着月光才对，怎么就会为了家庭生计出来做工呢，她的父兄怎么忍心这么做？
仿佛是感觉到店里人的目光，这女孩子进了缝纫店也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个字，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张字纸怯生生地念道：“取三件成衣，定金已经付过啦，是夏南黄氏定做的衣服。”
声音纯净有如天籁，叶孟言一时挪不动脚步，老裁缝狐疑的打量了女孩子一眼：“黄氏的衣服做好了，安妮怎么没来？”
女孩子第一次抬起头，天籁一般纯净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安妮生病了，我，我是新来的工友。”
她扫了叶孟言一眼，叶孟言脸色一红，轻轻摇了摇折扇，振振广袖就出去了。窄窄的唐山老街，粉墙后的木棉树荫，灰色工友服的女孩子，一点点伤感……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