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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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桑,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伸手不打笑面人,因此望着宿屋主人一张笑脸和不停的九十度鞠躬,叶孟言不咸不淡的责问了几句后,只能将火闷到肚子里。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岂有此理,这家装修豪华,条件很好,口碑也是很好的宿屋居然混进了小贼,将客人的财物席卷一空!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宿屋方面也是一阵忙乱,但很快的镇定了下来,先请叶某人休息,各种鸡飞狗跳的事情自然有专人去办。
只清点了一遍店里的人数,事情的真相就很快的水落石出。叶孟言实在是没有想到,昨晚那个可人的女子居然是个贼,不但是叶孟言的钱全都不见了,连带着其他几个客人的行囊也空空如也。
作为长崎支柱产业之一的特种服务业,自元禄年间以来就一直保持在日本最高水平,在官方和业主的刻意调教养成下,从业者的容貌、技术、操守、品行都是有口皆碑的好。然而这些年来,随着九州农村的日渐凋敝,大量的农家少女在农闲时节云集港口,希望为自己挣得一份嫁妆,或者为家里改善一下生活,其中不乏龙蛇混杂。不但各种辛酸血泪,着实令人感慨万千。而且原来的行业运营遭到挤压,因此有些运转不灵,出了这样一个漏子。
虽然已经查清真相,可九州农村来挣嫁妆的女孩子多不胜数,有组织的无组织的都有,店家忙于挣钱,只是简单的盘问,也没有详细盘查她们的底细,那个女贼用了假名字,连村镇籍贯都是伪造的,根本就查不出来。
几个丢失了财物的客人不依不挠,店家无奈,只能请巡捕上门来调解。
“哼哼,一代不如一代,前几年,来城里做工的农家女都要有保人,要有文书,临近几个村的都要有藩主派人统一带队。哪里像现在,各藩也不管了……”
“可不是嘛,上次来长崎,嘿嘿……哪里像现在,一家老小都出来……现在是越来越没有制度了。”
“黑岛家也真是的,像当年黑岛一夫主政的时候,定下章程,出了这种事情,都是城主府出面,两倍金额赔偿失物,这才有了长崎的繁盛。现在也没人管了。”
“长崎是越来越末路了,武家多年来眼红黑岛家,不愿利权溢出。几个老中都有重开界港,增设横滨的意向……黑岛家再不振作起来,就要看着坐吃山空啦。”
叶孟言听着几个同样丢失了钱财的家伙,只穿着裤头就聚集在一起用汉语抱怨,知道这些人都是华商,其中还有个只穿了内衣的海军军官。所谓四种人最亲,现在就是其中一种。所以叶孟言虽然不想说话,可想到出门靠朋友,还是有意的和这些人交谈,一起埋怨长崎有关方面动作太慢。
大家抱怨累了,也开始熟悉了,便开始互相介绍自己。国人生意多在酒桌牌场上谈,此时居然也有人趁机成了几笔生意,真是令人啧啧称奇。叶孟言自我介绍说是夏南的船长,因为遇了海盗才流浪此地。
众人听问他从新大陆来,还经过了麦哲伦海峡,便都来了兴趣,纷纷问他些美洲情形,叶孟言一一作答,说的自然都是一年前的旧闻,但在这信息不畅的东洋,受众又是一般的平民,自然升格成最新的新新闻,听叶孟言说罗马王入赘,众人多半知道一点法国情形的,都是连连叫好。
说得久了大家话匣子也都打开了,也算是朋友了。有人便热情邀请叶孟言去指挥一艘商船,被叶孟言婉拒了。他又说起前年夺取蓝色飘带的事情,众商人都是东洋本地人,不知道夏南的蓝飘带是个什么东西,但那个军人却是眼睛一亮,问了些蓝飘带竟速大赛上的专业问题,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叶孟言。
这位青年军人自我介绍说是海军第八舰队的军官,来长崎公干。大家都知道第七舰队守护东洋,但对北冰洋的第八舰队知道不多,只晓得八舰队在涵馆以北活动很少南下,这次见了八舰队军官都觉得很希奇,纷纷提问。
那军官大概是觉得众人居然不知道第八舰队,问得又是些最基本的白痴问题,觉得伤了自尊,便闭口不谈,叶孟言又热情地为他们一一解释,解释的也没有多大问题,这军官看叶孟言的眼光就更加可亲,也多了一层内涵。
众人谈笑风生,反而不在乎失窃的事情,都静待店家如何收拾这个场面。宿屋的几个美丽下女正殷勤体贴地为他们端茶倒水传递点心,即使是遭到了恶言恶语也是笑脸相迎。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家宿屋的名声也会遭到很大的打击。想必她们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街上有马蹄声,几个绿衣巡捕进来,客气的请诸位失主和店家去巡捕房备案,叶孟言出门的时候,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一行人被送上了两辆洋式马车,巡捕马队责令路上行人让开,走了不多久便到了黑岛家的一个巡捕房,据说是按照程序走一切官样文章,就能够得到一定数额的赔偿金。
只是,哪里有那样的简单。
这个习惯性程序,简直能把叶孟言绕死。
他无不恶意的评价,即便是和未来社会那些办理理赔业务的保险公司的铁齿铜牙相比,设计这个赔偿程序的人也是天才一流。
“姓名?年龄?籍贯?何时来到长崎?携带多少财产?”
“有什么人,什么方式能证明你携带那么多的财产?你能够确定你进入宿屋是没有失窃?”
诸如此类……
“失窃之时有何人在场?和你是什么关系?谁能证明此人当时在场?”
“你能够确保证明人的公正么?为什么自己不小心?失窃前你在做什么?有两个以上的证明人么?”
如此种种……
“我们绝对不是刻意刁难,而是希望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基础上,为您提供最好的服务……”
到了下午,第一个人的调查还是没有过半,同来的失主们都是三尸神炸,气的破口大骂。那个海军军官已经接近暴走边缘,好在店家息事宁人,大家终于私了解决。虽然只赔了三成,可诸人都是大喜过望。
叶孟言十分怀疑店家和巡捕房勾结起来,因为他只拿到了二十元的赔偿金。此时他再也没有寻花问柳的心思,满心只是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回新大陆去,离开那儿已经一年有余,甚是想念。第二个打算是去南洋,至于去清国,任何正常人都不会作此想法。
这个日本虽然也是厉行锁国政策,但有东江军武威在前,又有一批大儒坐镇水户,华人通过出岛这个针眼,已经塞进了一只大象。加之幕府获利颇丰,因此也就没有历史上那个日本锁国锁的利害。对外国人来说,除了上陆时候要按照惯例踏绘(践踏耶稣画像)之外,根本就看找不到锁国的痕迹,至少在长崎是这样。
回国的路有三条,第一是去仙台,再转道涵馆。第二是去南洋吕宋候船,第三是直接在长崎搭乘捕鲸船,每一条航线,都是要足够金钱的。他恰恰囊中羞涩,而以水手的身份上船,叶孟言想都没想,他一年的罪还没有受够么?
待拿到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町市里各家各户都挂起了灯笼,港口的灯塔和城主大天守也已经亮起了灯光。眼看时候不早,这群刚才还称兄道弟的失主纷纷作鸟兽散,各自打着哈哈离开。
吃饭的时候已经过了,叶孟言找了家干净的旅馆,要店家拿来一点纳豆和酱汤,一个鲷鱼天麸罗,吃过就上楼去休息。但城市各种喧嚣不断,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索性就一个人上旅馆旁边的防波堤走走。
这条防波堤以巨大的条石垒成,长十里,从海角处远远的深入大海,是个僻静去处。叶孟言看着远处灯火掩映,海中波光荡漾,听着涛声管弦声尺八声混成一片,内心不知不觉地就出神了,但脚下的步子却始终不曾停止。
海上出岛灯火隐约,海船也挂着灯笼,因此勉强能看得清路,他沿着这座不断伸向海中的防波堤越走越远,直到尽头。
站在这里,身后港市的灯光已经看不分明了,诸色喧嚣声也被海风吹散,面前唯有披着月光霞帔的东海,耳边唯有风声涛声。五色离析,六贼退散,心中一片空明。
但是这个地方,好像不只他一个人。
有人在轻轻的唱歌,少女的歌喉,和歌的旋律唱词,古朴简单,混在海风里更是飘缈,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花椒树很香,女孩子也一样,但长大后却很凄凉……
那人反反复复的唱着这几句,叶孟言也慢慢的听懂了。
遂定睛望去,只见在防波堤的边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甚鲜艳的紫色吴服,红白相间的腰带。面朝西方大海,风中自有青丝舞动,裙裾飞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听见脚步声,歌声并没有戛然而止,叶孟言慢慢的走过去,侧着头聆听了很久,最终顺着和歌的调子唱起一首词来。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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