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不可追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天到了公司,我点烟时,迷迷糊糊地把打火机往嘴里放,然后又把烟灰往咖啡杯里放,同事们都笑我。
我们这家公司的业务部门分为四个组,我这组负责日常消费品,也是我们表面上最主要的业务;一个小组负责地产楼盘,主要也就是做些情报信息收集分析,负责的是本市房管局长的侄子,这个小组营业额相当高,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一笔;有一个高科组,由一名非常有名气的软件系统分析师主持,成员是两名技术高超的黑客;另外那个组表面上只有位律师做些商业法律咨询,实际上真正的业务全部由张帅掌握,据我所知,张帅手中有几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专门收集丈夫偷情或妻子越轨的证据,精通偷拍技术。想想欢欢对我的称呼,现在看来,的确有些象一群商业间谍。
头脑不清地两个小时完成了市场报告,交给张帅——我的老板过目。他眯起眼看了半天,摇摇头说,质量不高,草率,重做。
这时我又犯了晕,喋喋不休地把我昨天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当然遇到欢欢的事不用说。张帅当然不相信,先是微笑摇头,然后不耐烦地让我出去——重做那份报告。
麻木地看着电脑,我仍然不能从昨天发生的事中解脱出来,这样呆呆地坐了很久,吃完中午的工作餐,张帅又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这位心理学研究生从物理的角度把我昨天的经历分析了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锅盖在旋转的状态下,可能因为小范围的碰撞改变方向,假如角度对了,出现那样的结果并非不可能;第二,人的手掌有理论上可能发出这样大的力量,但是要用手掌在锅盖上留下一个掌印从材质的硬度来看是不可能的。最后,张帅补充了一句,不排除一种可能,这种行为超出的人类现有知识能解释的范围,也就是说,鬼神,或者非人类。
那时四周很安静,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后背上突然生出一股凉意。张帅说:“你所谓的那个手掌印完全可能因为碰撞造成锅盖变形而形成,不过是一个巧合,只是看上去比较象手掌而已。”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孩子声音:“猜猜我是谁?”
我不假思索地说:“晨露吗?”
晨露在电话那边的声音传来笑意,问我:“你怎么猜出来的。”
其实也不需要技巧,我能听出不是欢欢的声音,那么无论是谁,我都会说是晨露。想到这个原因,我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悲怆,差不多一年了,我没有女朋友,甚至没有要好的女性朋友。于是我直接就把我的判断说了出来。
晨露沉默了一下说我很坦率,然后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不必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小丁不在场的情况下,和她一起喝茶。晨露笑着答应了,我们约好了地方和时间。
然后我给张帅说,:“刚才是那家化妆品公司的一个销售人员,我下午我要去和她谈谈,多了解一些情况,市场报告要缓两天完成。你看行吗?”张帅微笑着看我,没说话。我又说:别人付钱,不会向你报账的。
张帅呵呵一笑,说,你去吧。我站起身要走,张帅说:“等会把胡子剃干净,换身休闲的衣服。还有,和女孩子一起你随和一点,不要老是西装革履,一脸严肃和思索,跟个FBI似的。”
我一脸严肃和思索看着他,完了,老板都觉得我象个特工。张帅温和地说:“你应该谈恋爱了……”说完双手推动轮椅,转到落地窗前,注视着窗外——窗外不过是对面大厦紧紧关闭的窗户而已。我看着他渐渐变得肥胖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高学历又怎么样,有钱又怎么样,意志坚定又怎么样,都排解不了寂寞。
我和张帅除了老板和员工的关系外,还有一点点朋友关系,一些恩人关系。五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在驾车途中,据他自称因为天上有UFO经过,导致他操作失误,车辆失控猛撞路中间一辆停着的工程车,伤势非常严重。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和欢欢路过,把他从车里拉出来,用自行车驮到了最近的医院,算是救了他一命,他因此失去双腿,继而失去女朋友。
我对过程记忆不是太准确,当时我喝了许多酒,记得在路上我吐了张帅一身的呕吐物。
所以我在屡次失败后,还能以低学历找到这份高薪的工作。好在张帅对我有这样一种评价:文字有煽动性,能把一份平淡无奇甚至平庸的市场报告、分析、策划写得让人心动。
这是一家普通的茶楼。环境幽暗,我喜欢幽,但不喜欢暗,我更喜欢身边是明亮的窗,可以看见蓝天白云;音乐舒缓,但我不喜欢钢琴的声音,我更喜欢琴、箫一类很中国的乐音;茶很好,但我不喜欢和人面对面地喝茶,我愿意和人面对面地喝酒。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了,因为我和一个美女坐在一起。尽管她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象日本卡通美女模样大眼小嘴、面存稚气的女孩子。但我们面对面时,我心中没理由地缓缓地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曾相识又无从追忆,怦然心动却缓慢荡漾。
唯一确定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很好,笑逐颜开。
晨露一直保持淑女的风范,浅笑、低饮。
说了许多无聊的话,一直没有谈到化妆品的消费者反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她:“我一来就想问的话,一直忍着差点忘了。你为什么要请我喝茶?”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看了我片刻,又垂下眼睑,让我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聊天、交朋友、打发时间,你觉得不行吗?还需要很多理由吗?”
当听到她说“需要吗?”我纯粹是条件反射地说:“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看见晨露展颜微笑,自己也笑了,觉得很开心。晨露止住笑,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和小丁侧面长得有些象。”
我心中一凉,晨露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只是……恐怕很难说得清楚,将来……也许你会明白的。”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烈火,说:“我不介意。不过我还想问你个问题,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想问的。你为什么会和小丁……在一起?他……这么平庸一个人。是因为他有超人的武功吗?昨天我们吃饭出来,一定是他一掌把那个高压锅盖打回去的。你说是不是?”一说起昨天的事,我心情又开始烦躁。
晨露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他有不有你说的那种非凡的武功。不错,小丁是很平庸……但是你知道我在和小丁之前是干什么的吗?”
她又微微一笑,说:“那时我是有钱人包的情人,用现在的话,叫做二奶。
我知道那时我神情一定很吃惊,因为我从晨露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得色,一丝我露出了她意料之中表情的得意之色。其实我并不吃惊她曾经是怎么样一个身份,我吃惊的是在我们目前这种熟悉程度上,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算得上稳私的东西。
晨露又微笑,“如果你不讨厌,我倒是愿意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一下。”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农村的人。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又应该叫做‘街上的’,我父亲是个农民,是个很能干的农民,因为他会做木工,还会开拖拉机,所以他能够娶到我妈妈——非常漂亮的乡文化站干部,所以我在农村叫做‘街上的’,因为我有城镇户口,可以吃供应的粮食。”
她毫无表情地说着,眼神迷茫。我静静地听她说话,一口一口地喝茶。
“其实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的面,听妈妈说,我出生的第二天,父亲就出车祸丢下我们母女二人走了,爷爷这家人认为我是个丧门星,才出世就克死了父亲,从此不理我们。好在母亲总算是个乡干部,多多少少有些工资,所以我也没吃什么苦,那时我成绩挺好的,从初中开始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一直读到高三,成绩都不错。可就是这一年……妈妈患上了癌症,家里就我们母女二人,哪里有钱治病呀……。”
她忽然止住不说了。
我木然看着她,实在无话可说。房间里一阵沉默,钢琴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响着,好象是《梁祝》。
停了一会,晨露说:“给我支烟。”
点上烟她笑了,说:“其实我不大抽烟的。唠唠叨叨说这些,你没有烦吧。”我不知道是笑还是不笑,我只知道我脸上一定是张帅所说那种严肃加思索的神情。
“没有钱呀……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妈妈在乡政府的同事捐了几千,从来不理我们的爷爷家给了几千,他们都尽了全力了,可远远不够的。那时我想如果还想不到办法,我就去坐台当小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可我不能不要我的妈妈,为了妈妈,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说什么,这时有个人愿意帮我们家付医药费,条件就是要我帮他生个儿子。那人也不太老,四十多岁,早先是我们乡的一个包工头,后来炒股票发了财,过得挺好的,可他认为老婆不争气,生了三个女孩了。”
“那时我想……其实我根本就没怎么想就答应那人了。”
“其实这人也不是个坏人,事先给他老婆说好了,才把我和妈妈接到这个城市,单独租了房子给我住,又答应我只要生了儿子,我就是自由的。后来我说要参加那年的高考,他也给我请了家教,他还会供我直到大学毕业。他认为自己做的是件善事。”
“我就是在后来那段时间认识小丁的,他就是那个家教。”
我想我大致也明白她和小丁之间的事了,有点酸酸的,就说:“那你妈妈还健在吗?”
她抬起眼看了我一眼,本来一直很平静的脸陡然变色,眼泪涌了出来,然后变成抽泣,哭着说:“妈妈是被我气死的……”这话一说,抽泣成了大哭,优雅的淑女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我递纸给她,她继续哭了会。把眼泪擦了继续说:“我原来是骗妈妈,说医药费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捐助,我帮那个同乡看房子,每月都点有收入,妈妈也信了。这样过了一年多吧,妈妈的癌症虽没治好,可也没恶化,妈妈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给本市的红十字会写了感谢信,人家觉得奇怪,就来调查………后来终于让她知道了真相,妈妈就这样让我给气死了。”
又是沉默。她注视着已燃到尽头的烟。又微笑。
泪痕已干,她依旧是那个优雅的淑女。
“不怕你笑话,我并没有后悔过。”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