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常德——长沙——南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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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27年的冬天,寒意奇人,万里长空被大片的阴霾笼罩着,一个艰难的季节已经来临。蒋中正领导的国民党政权独掌天下,完全控制住了中国社会的局面。蛰伏在家的马声义躲过了政府的搜捕,没有收获牢狱之灾。
春节前,唐振之去了长沙,从未婚妻的安全着想,他决定把马声义也接到长沙去。正好他父亲此时也到了长沙来治病,老人很想看看大儿子自己选择的这个新的儿媳妇。于是,他委派弟弟唐浪平与他的一个勤务兵一起,到马声义的家里去接人。唐浪平与那勤务兵一起来到了马家,说明了此行的目的。要她马上收拾东西起程。
事情来得太突然,倚桥看水流,马声义的亲人知道她目前处境危险。为她的安全考虑,也只好同意她离开常德,随唐振之去长沙谋生。女儿毕竟是娘的心头肉,此去太茫然,母亲为她那不知凶吉的未来忧心忡忡,哭得像个漏筛似的。母女两千言万语堵在心头,离愁、关心、担忧、怜惜,一切都化成了那一行细密的泪水。
母亲哽咽地叮嘱道:“你出门在外,万事要忍,做人做事,千万要小心啦!”
女儿心情沉重地说:“娘,我不在你的身边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为我操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的。哥,妈就拜托给你,请你多费心,多关照了。”
哥哥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说那些缠绵的离情别愁,见母亲与妹子哭哭涕涕的难分难舍,就说道:“你们婆婆妈妈的,那么多罗索干什么,倒让他叔叔见笑了。”
母女俩只得忍住眼泪,提着包裹,一行人送她出了门来。千叮咛万嘱咐地道了别。此时已是年关将近的隆冬时节,北风不时在呼呼地作响,天色低沉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才刚吃过中饭不一会儿,却仿佛已近黄昏时分,昏暗得让人有了身背重负的感觉。整座常德城都显得死气沉沉,一切生命都处在了对春天的盼望与期待之中。
马声义、唐浪平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地来到了码头,顺利地登上了去长沙的客船。此时的马声义已是20出头的大姑娘,长期关在家中已养得更加的美白。身上穿着唐振之为她买的厚厚的羊皮红色棉袄,配上她那时髦的黑色皮裤、高跟皮鞋,更加显得十二分的高雅与华贵。可她的眉宇之间始终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愁怅,自出门以来她几乎没有说过话。
当年去桃源求学,马声义也出过远门,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亲人、与常德有了这种深厚的难分难舍的离愁。说实在话,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自己此次去长沙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想到,这一次也许是真的要离开自己的亲人了,说不定与亲人、与故土的别离,真的就成了生离死别。人是情感动物,每逢此时,人的情感自然会流露出最真挚、最脆弱的一面来。
上了船后,唐浪平觉得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个性平和,言语朴实,是一个为人忠厚的诚实青年。马声义与他即是校友,又是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因此他们俩的关系一直相处得比较融洽。见马声义没有一点说话的兴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船上的客人并不很多,谁也不关心她是谁,他们要到哪儿去。这些人都是千百年来一惯的菜青脸,一致的灰黑服饰,一样的阴郁表情,面对大美女马声义带来的亮丽、赐予的美感几乎也麻木了。他们没有惊喜、没有羡慕,仿佛娇艳的她并不存在一样。
载客的轮船顺流而下,两三个小时之后就进入了宽阔浩翰的洞庭湖。原先还在天空中飘扬的毛雨收住了,天色也高远了许多,湖面上起了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依然是波涛翻滚、水天一色的、灰茫茫的一片,给人以身临绝境的感受。
客船进入了湘江,离长沙越来越近,马声义的心情也越发紧张起来。有一个问题在她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那就是唐振之除了自己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同学们曾议论过,像唐振之这样年轻、标致、风流、有才华、有前途的官场中人,三妻四妾的太多了。他们在通信及交谈中,他都回避了这个对她来说却十分重要的话题。唐振之有还是没有别的女人,她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现在面对唐浪平,她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好的求证机会。
她把他约到了甲板上,背对迎面刮来的刺骨的冬日晚风,她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轻声地问道:“浪平,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告诉我,你家里还有几个嫂嫂?”
唐浪平一听,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问哥哥娶有别的女人没有。他不想骗她,但又不能明确地回答她。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道难题,他只好羞涩地笑了笑,想搪塞过去。
见唐浪平笨拙而又憨厚的一笑,马声义的心就凉了,他不否定就是有啊!可她又不甘心,他不回答也表明没有确证。于是她又追问了一句:“浪平,你说话呀,你能不能明确地告诉我呢?”
此时的她,是多么想听到他哪怕是一字半句的回答呀!他却反问道:“嫂嫂,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样奇怪的问题?”
她急切地说:“你先回答我呀!”
他仍然不慌不忙地说:“你和我哥婚都定了,你怎么来问我呢?”
她有些生气了,加大了声量说:“你哥要是肯告诉我的话,我又用得着来问你吗?我看你为人老实,我们姐弟俩的关系那么好,想不到,你也跟你哥合伙来欺负我!”
她实在是有气,也不是要用什么激将法,可唐浪平面对娇美发怒的未来嫂嫂,却没了招数。他显然听不得她说自己也欺负她的话,只得吞吞吐吐地对她说:“说来话长,你不要怪我多嘴,我才敢告诉你。”
她知道马上会有下文,心里格外紧张起来,便催促道:“我怪你干什么,你快说就是了。”
唐浪平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他原来是有一个,只不过他去了杨再杰旅部当参谋后,就让她舅佬接回娘家去了。”
马声义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她气得受不了,脾气也就上来了。不管此时此地是何场所,大声骂道:“骗子,骗子,你哥是个老骗子!”可此时已下不了船、也回不了头,她自己只好伤心地哭泣起来。
唐浪平显得手足无措,生怕她因气得发疯而投江,连忙解释道:“我哥是坚决要跟她离婚的,他们是包办婚姻,我哥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只不过我哥长年不在家,我娘不准他们离婚。但她老早就不在我家里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怪我多嘴,你恨我好了。”
马声义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转身离开了甲板。此时轮船已在湘江上行驶,她就是想下船却也没了办法。唐浪平知道她心中十分生气,怕她想不开跳江出事,只好紧跟着她,他像是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似的,小心谨慎地陪着她,就像一条尴尬的尾巴。马声义的心中不再担忧什么,而是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悲凉,她心中对唐振之的爱顿时全部转变成了无尽的恨。此次长沙之行,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打算等船一靠码头,就下船返回常德,自己没有什么必要去听他唐振之的安排了,从此以后自己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好在一路顺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客轮在当天黄昏就驰进了长沙湘江码头。在码头上,马声义坚决不肯跟唐浪平和唐振之的卫兵走。唐浪平好说歹劝道:“你在长沙举目无亲,我的职责就是来保证你的安全的,你与我哥的问题等你与他见了面再说,不要让我们办事的为难才好。”
马声义心想,也是,我来了就来了,与他说清楚,做个了断也好。于是不再坚持返回常德,而是跟随唐浪平出了码头,一行三人住进了太平街上的靖县会馆。唐浪平连夜将他们已到达长沙靖县会馆的情况,在电话里向他哥哥做了汇报。
马声义的人虽然来到了长沙,住进了靖县会馆,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思绪万千。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胡乱地思考了一宿,天亮时分,她终于下定了马上返回常德的决心。
唐振之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马声义。他发现自己心爱的恋人突然变得犹如陌生人一般,对他已是不理不睬。他急忙问清了缘由,这才弄明白,原来是唐浪平给他捅了个马蜂窝——马声义已经知道了他还有一个李鸿莲的情况。

脓包在不该穿梆的时候溃烂了,唐振之知道麻烦事已不可避免地来了,他只得低三下四地做解释,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可马声义决心要与他分手、要回家,唐振之劝了半宿也没起任何作用。唐浪平知道是自己推倒葫芦倒出油,犯了错误,他只好赶紧去请靖县会馆的老乡出面来帮忙。
当时,住在靖县会馆的同乡有曹音琴、申仁安、储康明等人,他们听到了争吵,从唐浪平处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便过来帮唐振之说话。
来到门外,他们听见屋内的马声义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唐振之无奈地说:“我没有欺骗你,李鸿莲她不守妇道,我又不爱她,我不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这是事实。我爱的是你,你是明白的,这也是事实!”
她还在追问不放:“你凭什么说人家不守妇道?”
他轻声地说:“是洪克翰写信来告诉我的。”
她再追问道:“是你亲眼看见了,还是他亲眼看见了?”
他无言以答。
她接着说:“你女人一辈子的名声,被你一句话就毁了,太可怕了!我怎么敢与你这样的坏良心生活在一起?”
他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洪克翰与他们无怨无仇,不可能存心要害她。我和她也没有一点感情,我娘虽不准我离婚,但我有自己的追求。你放心,我一定会和她离婚的,我向你保证,等我与她离了才和你结婚,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不会让你吃亏的。”
她冷笑道:“我需要你跟她离婚吗?为什么你已经有了妻子还要与我定婚?现在,别人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才与她离的婚。我绝对不做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我们分手吧,我不可能与已有妻室的你结婚了!”
此时的唐振之也急了,他哀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感情,你明明知道我和她没有生活情感,只是一种包办婚姻。我和她是坚决要离的,她也早已回她娘家去了。我对你的感情难道说,还有什么假吗?马声义,你要我怎样证明,你才能相信我呢?”
她哼地冷笑一声说:“你这种人的感情哪里靠得住!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都被你蒙骗了两年了。你要离婚为什么不早离,你现在让我发觉了就说要与她离婚,是不是你有了我才要与她离的婚?这样的话,将来你看见了比我好的,你又何尝不会与我离婚?我敢相信你,嫁给你吗?”
他大声叫道:“我的天啦,你这是什么逻辑!我爱的是你,你要我怎样证明给你看?我不把她的情况告诉你,只是我不知如何开口啊,你怎么能够如此栽害我!”
曹音琴等人听了他们的争吵,就进到房中来相劝道:“马小姐,唐振之这个人,我们还是了解的,他与李鸿莲确实是包办婚姻。他又常年不在家,确实和她没有感情基础。你俩相爱已有几年了,他对你怎么样,其实你自己最清楚。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是缘分。”
储康民也说:“我与振之老弟是一个地方来的,他的情况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花心的公子哥们。你们也不是只相识了几天吧,他的品质品德,其实你也早就看清了。就算他家中有那么一位,他不爱是实,我看离了婚就是了,你们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你不会在他已结过一次婚上较真吧。”
见众人来开导自己,马声义就不做声了。这天,大家给马声义做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劝说工作,才暂时改变了她要立刻回常德的想法。
之后,唐振之的父亲与马声义终于在会馆里见了面。马声义因为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对老爷子的态度因而相当生硬,老人对她的印象自然也就十分糟糕。他摇了摇头,肯定这个儿媳太差,既无三从四德,更不守孝敬长辈之道。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他不说可否,但两天后他病也不治了,很不愉快地离开长沙,回了靖县。
曹音琴、申仁安、储康明、唐浪平一伙年轻人,则陪着马声义和唐振之在长沙玩了几天,就这样,马声义终于留在长沙过了春节。不管唐振之如何解释和陪小心,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思想斗争依然十分激烈。关于她与唐振之的情感问题,就像进入了一个飞沙走石的大沙漠,辨别不了方向。难道说真的就要放弃了吗?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已心乱如麻。
早知要来又要去,不如不去又不来。春节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出路,情感倍受煎熬的马声义,最终决定了自己回常德去。她心平气和地对唐振之说:“李鸿莲是旧式妇女,遇上了你这样的人做男人,她真的很可怜。只要你和我好,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你都不能和她离婚。如果说你现在和我解除了婚约,你与她离不离,那是另一回事,与我不相干。我们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是否还能够继续和好下去。”
唐振之急切地说:“此生此世,海枯石烂,我对你的真心永远不变!”
她淡淡地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果经受得住考验的话,我相信,是有可能还会走到一起来的。只不过现在我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你让我考虑清楚了再回答你好吗?”
他马上叫喊道:“不、不、不、不!你不要这样折磨我,我对你的真情,丝毫也不会改变!请你不要胡思乱想!”
假期很快完了,他因为要回部队,她也不肯继续留在长沙,万般无奈的唐振之只好将她又送回了常德的家中。
马声义回到常德后,得知县政府对参加了学运的人还在追查,同学中的先进分子不断被抓被关,她根本不敢住在家里,只好住进了同班同学严杰的家中。严家只有母女三人,在街头开了片丝线店,比较安全。
马声义回了常德后,唐振之十分担心,他积极托人想办法,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她。过了大约二十多天,机会终于来了,驻南县的第五独立师要招一名女译电员,他马上委托常德的好朋友,在县政府当主任秘书的罗尔瞻帮了这个忙。
罗尔瞻迅速来到马声义的家中,把唐振之的想法跟她的家人说了。他们知道这是马声义的一条安全出路,便同意她去工作。她母亲连忙去严家将女儿接了回来。
罗尔瞻一见到马声义,就把唐振之委托他的事说了出来:“你好,我是振之兄的好友罗尔瞻。第五独立师师部要招一名女译电员,现正在交通饭店举行考试,你去不去?”
马声义听了,想都不用想,当即回答说:“我去!”
罗尔瞻含笑说:“那你马上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往交通饭店去面试。”
马声义轻松地说:“不用做准备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罗尔瞻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以什么名字去报考?报纸上说,你马声义是共党激进分子,人人都知道,太不安全了,依我看你还是改一个名字吧。再说,你不要换一套衣服吗?”
马声义这才想起自己是需要改个名字了,她一时想不起改成什么才好,自言自语道:“我改个什么名字呢?”竟犹豫在了那儿。
罗尔瞻看她很茫然的样子,就替她想出了一个名字,他征求着她的意见说:“我看改成慎仪吧,慎重的慎,仪表的仪,你认为怎么样?”
马声义读了一遍罗尔瞻为自己改的名字,和原名基本同音,而且更有意义,于是她大声说:“好,我从现在起,就更名为马慎仪了。”
马慎仪换了身漂亮的皮装,就和罗尔瞻一起来到了大高山巷的交通饭店,准备正式参加第五独立师招聘译电员的考试。
来面试的女孩不算多,只有十来个,但场面也还紧张、热闹。马慎仪凭借自身的气质、口才、知识、学历、年龄,终于脱颖而出,当场就被确定下来——录取了!紧张的她,想不到不经意之间就迎来了生命历程中的转机,实在太高兴了。
她马上联想到自己终于有了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再也不用因为参加过学运而东藏西躲了。像笼中小鸟获得了解放一样,欢快、激动、喜幸写在了她那张娇美而又灿烂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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