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常德——南县——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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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要朝前看,看大方向。可一般的人其实也看不清什么,更不用说在那个动荡的年月了。人生能够看得见的是现在,是过去。祸与福常常在不经意之间就发生了转变,谁又能说这就一定是好事呢。
家里人有了出息,这毕竟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呀。要是其他人被驻扎在南县的第五独立师录用的话,一定会邀请亲朋好友庆贺一番的,可对于当时的马慎仪来说,被军队录取了也还是非常时期,因为县政府随时都可能来把她抓走,将她投进监狱。
铜壶不漏水不滴,马慎仪就要去独立五师工作的消息,还是被严杰连夜告诉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张敏。第二天清早,张敏匆忙赶了过来。
马慎仪因为是秘密离开常德,没有惊动任何亲友,在自家门口刚好准备上人力车时,突然发现张敏从前面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很感意外。
张敏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惊讶地问道:“马声义,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想去军队上工作呢?那儿可是男人的天下,一个女人也没有哇。你这是真的就要去吗?”
见好友来相送,马慎仪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张敏,眼眶湿润地点了点头说:“我这是真的要去。没有办法,常德太危险了,我必须出去才能生存。何况我现在是去工作,能够自立了,张敏,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张敏的眼睛也红了,她哽咽着说:“你非得去吗?那男人堆里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是更加危险么?”
马慎仪坚定地说:“总算是找到一条出路了,只要我自己品行端正,又努力工作,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张敏仍旧为她担忧地说:“我劝你还是不去算了,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外,多不方便啦。”
马慎仪看着她,心中升起了一腔热血,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地说道:“莫说人生志在四方,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才是呀。我主意已定,请你代我转告张礼静、杨淑德等其他同学,我已更名马慎仪,到了南县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张敏,再见了,你们也要多保重啊!”
说完,马慎仪就上了哥哥为她叫来的人力车。此时的张敏过来拉住她的手,禁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
马慎仪想不到她会为自己的离去而放声大哭,这一份情谊迅速传染了她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她当即跳下车来与她拥抱在一起,也放开了感情的闸门,任凭泪水奔流,两人同时放声哭了起来。是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人世沧桑,谁能料到今后的结局呢?
马慎仪的大哥见状,只得出面来说了一句:“慎仪,来日方长,你还是快走吧。”人力车夫也催促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要耽误你的时辰了。”两人只好收住了眼泪,互相道了珍重,马慎仪这才又坐上了人力车,去了交通饭店。
她来的正是时候,负责管事的李参谋招呼大伙儿吃了饭,一行六七个人来到了饭店前的那辆大卡车前。马慎仪见同行的几个军人从车箱后翻腾上了车,她也不说话,把行礼丢了上去,也准备跟着翻身上车。这时,前面过来了几个男人,跟李参谋说了几句什么。李参谋见她正要上后车箱,就转过身来叫住了马慎仪:“马小姐,你不要急着上后车箱,到前面来吧。”
面对突然发生的这一情形,马慎仪的心被吓得咚咚直跳。她心想,如果前面来的人是常德县政府的人、是警察局的人、是来捉自己的,那我就彻底完蛋了。容不得多思考了,她尽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稳步地走上前去。
那几个人也看着她走了过来,但并没有对她动手,而是向车箱后继续走去,也翻上了卡车。李参谋见她的脸色红得十分鲜艳,以为她难为情,就大方地说:“你一个女同志,就不要去挤后车箱了,你来坐车头吧。”她这才明白,自己是虚惊了一场。
在车上,她与李参谋谈起了部队的一些情况,得知第五独立师驻扎在洞庭湖边,全师确实只有她一个女兵,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从师长到营长,不少人的妻妾都在部队里。他们的师长名叫刘刑,副师长名叫周盘,都是邵阳人,他们还不到40岁。当官的对当兵的也还比较和善,李参谋对她说:“你去了后肯定吃得开,你既漂亮又有文化,又出得起众。”
马慎仪问:“部队上有什么危险没有?”
他开心地笑了,大声说:“当兵打仗,死人是常识,你敢到军队中来,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马慎仪的本意可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她的人身安不安全、有没有性骚扰的意思,但李参谋理解错了,她也不更正,反而开心地笑了。通过与他的谈话,她认为这些官兵们其实并不可怕,他们粗犷、单纯、可爱,还少了那根筋。她突然想起了唐振之,确得他已经不那么可恨了。
坐专车到南县只要三个小时,马慎仪随车来到了他们的宿营地。马慎仪的到来,无疑成了全师的节日,卡车在操场上刚停下,全机关的人几乎都围了拢来。大家都格外的好奇,由全师的才子李参谋全权负责招来的译电员,会是一个啥模样的女人?马慎仪当然不太明白他们围拢过来的真实用意,她大大方方地下了车,脸带微笑,去车厢后接了那些男兵们帮她提下来的行礼。
哇!大家见到了一身皮革、高挑漂亮的马慎仪后,都被她那高贵的气质征服了,不自主地为她鼓掌欢迎起来。她被带到了师部办公楼前。
确切地说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部队首长在此办公。她被让进了会议室,师长刘刑、副师长周盘都过来看望了她。亲切地询问了她的具体情况,得知她能歌善舞、爱好文体活动、读了十多年书时,对她的印象十分满意。刘师长根据她的学历,当既决定给她授予了中尉军衔。就这样,马慎仪成了独立五师唯一的女军官!
为了欢迎马慎仪的到来,师部机关特地杀了一头猪招待她。全机关的人都兴高采烈,六张八仙桌一字儿排开,刘师长一声令下开饭,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围拢了过去,在饭桌上狂饮豪嚼起来。马慎仪被安排与刘师长、周副师长、杜参谋长、政治部马主任等首长同桌进餐。长官们马上发现,新来的马中尉面对满桌的好菜,竟然没有动筷子。
坐在她身边的周副师长好奇地问道:“马同志,吃饭啦,你怎么不动筷子呢?”
马慎仪淡淡地一笑,回答道:“报告长官,本人是回教信徒,不沾猪肉、猪油的。”
此时,独立五师的官兵们才晃然大悟。难怪这满桌的猪肉她不动筷子,原来她是一个回教徒。刘师长豪爽地笑了,问道:“你能吃些什么好菜,鸡鸭吃得么?”
马慎仪告诉他道:“报告长官,猪身上的所有东西,信回教的人都是不沾的,其他肉食还是能吃的。”
刘刑听后,高声叫道:“司务长,你过来一下,马同志是不吃猪肉猪油的,你另外为她开个小灶。”
司务长爽朗地答应道:“好咧!”
从此,马慎仪成了被全师特殊关照的重点保护对象,在生活上受到了特别关照。她感觉在这个大家庭中,其实并没有张敏所担心的那么可怕。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豪放爽快,倒也十分地亲切。她的心当即就安稳了,她放心地将自己融入到了这一个充满刚强坚毅活力的集体中。
当然,马慎仪毕竟是全师唯一的女军人,加上她的气质、她的活泼、她的年轻、她的聪明、她的美貌、她的女儿清香,她的清脆歌声,如此一个大美人,放进了这座男人味能熏得死一塘鱼的和尚庙里,真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滚烫的热油锅,对她存有非份之想的人实在不少。一个单身女孩,她要被别人“关心”,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每当遇上这种让她难堪的情况,唐振之的形象便不自觉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只好委婉地对那些追求者、骚扰者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未婚夫,他在36军政治部当参谋。”一些人知难而退了,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她自己则尽量避免跟男人单独相处。
她拼命地记忆密电码,认真努力地干好本职工作,但她的活动范围太窄太单调了。随着时光的推移,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多的袭上了她的心头。孤单一人,身在他乡倍思亲啊,唐振之的好处,也越来越多地让她有了感受和体会。
独立五师来了一位漂亮的女中尉译电员,消息很快在全师和军官家属中传了开来。她即稳重又开朗、即贤淑又大方的性格,深受全体军官的敬佩。特别是她有文化、能歌善舞、活泼开朗、有独立人格,受到了当时在独立五师当营长的彭德怀的格外敬重。
彭德怀对妻子刘坤模说:“我们师里来了个女能人,你要向她学习,多和她接近,今后你要像她那样,能够自立才行。”

刘坤模也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她当时虽已与彭德怀结了婚,但仍坚持在南县高小读书,苦学文化。马慎仪来到独立五师后不久,她就与周师长的两个姨太太,杜参谋长的一个姨太太利用下午放学后,一起来马慎仪处求教,请她帮自己补习两个小时的中、英文。
马慎仪也乐得与这些军官们的太太们在一起打发多余的时光。不久以后,她就与彭德怀夫妇的关系、周盘夫妇的关系相当融洽起来。她成了军官们女人的文化及音乐教员,因此,马慎仪在星期天还常到他们家去串门。她和刘坤模的关系更为亲密些,两人很快成了莫逆之交,马慎仪由此成了彭营长家的常客。
彭德怀部驻扎在莲花地,马慎仪常和刘坤模骑马到他那儿去。因为全师司令部的人,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去喝酒打牌,她基本上不用工作,又不参加打牌喝酒,因而有时间出来活动。而彭营长也是坚决不参加这些没有意义的活动的,他生活十分简朴,总是穿草鞋、粗布衣,和士兵同甘共苦。他常年沉在士兵之中积极做部队的工作,亲自训练队伍,与自己部下的关系相当融洽。
马慎仪见到朴素、结实、平易近人的彭德怀后,两人有了较多的共同语言。她发现他的身上有一股凛然正气,没有半点不良嗜好,他与自己谈论的总是国家、民族、人生方向的大问题,她发现他与冯玉祥将军一样,以天下道义、民族危亡为己任,是值得自己敬重的人。
彭营长也常夸马慎仪说:“我们中国的妇女同胞,都要像你一样好学、上进、自立的话,我们中国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
他对身边的刘坤模说:“坤模,你要向马同志学习,要学会自立,我们当兵的人,脑袋是提着走的,如果说哪天我被打死了的话,只要你有本事,就决不会做什么姨太太。”
刘坤模说:“你放一万个心,我不会让你去死的,我不可能去做什么姨太太,我此生此世守着你了。”
马慎仪说:“彭营长,你吉人自有天保佑,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在你的身上,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彭德怀哈哈哈地开心笑了,他说:“但愿如此,我们国家现在仍然处在多事之秋,流血死人的事正在不断发生。当兵打仗,为国捐躯,理所当然。我在心理上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
时光转眼就到了初夏时节,通过数月的接触,马慎仪与彭德怀夫妇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时的中国**,正在积极地筹建自己的武装和革命根据地,在国民党军队中秘密而又积极地发展着自己的组织。一种新的主张在相当一部分人的头脑中澎湃着,一个新的希望在他们的心中升起。
彭德怀就是怀抱了这种信念的坚定分子,他已秘密地加入了中国**组织,他对马慎仪说:“马同志,你要在师部认真干,以后可以到我这里来工作。”
马慎仪并没有能明白他的用意,也不知他心中的宏伟目标,她老实地说:“我自己还想去把书读完,等毕了业再出来工作才好。”
彭营长坚定地说:“你已经走到了今天,就不要走回头路了,将来会有机会让你去深造的。”
马慎仪仍旧诚实地说道:“我可看不到自己的什么将来,冯玉祥先生对我们说过,单个的中国人,没有文化,就没有前途。所以,我心中一直想去读书。”
他信心十足地说:“马同志,你对国家、对民族、对自己都要有信心才对,我们这一代人,肩负着民族翻身解放的重任,学习的目的不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吗?你应当留在军队上干下去,将来会大有作为的。”
马慎仪对于民族的翻身解放似懂非懂,但她与彭德怀夫妇俩在一起,感觉深受启发和鼓舞,她坚定了继续留在军中工作的信心。她与唐振之、张敏等亲友的信件来往多了起来,她对个人奋斗与民族大业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个人奋斗应该融入民族上进之中。自己努力工作,就能够将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她感受到了工作的欢乐与幸福。
过了不久,彭德怀升了团长,奉命被派到了平江前线围剿红军。他们临行前,马慎仪也特意赶到了莲花地去为他送行。彭团长特别认真地对她说:“马同志,你千万不要离开部队,也不要回去,请在此借屋躲雨,咱们后会有期!”
马慎仪真诚地说:“彭团长,祝你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这位亲如兄长一样的彭团长再次叮嘱道:“记住啊,马同志,等我到了那边以后,你一定要来我部工作呀!”
马慎仪将他的话理解成了一种情谊,她点了点头。
因为是上火线,刘坤模不能随丈夫同行,他们夫妻决定,彭德怀去了平江后,她就回娘家湘潭。成行前,她把自己准备回湘潭的打算告诉了马慎仪,并邀请她一起去。见马慎仪有些忧豫,刘坤模便说:“你这个中尉译电员一个月只有20元的工资,又不能正常发放。你不如现在和我一起去湘潭,然后去德怀那里工作,我们在一起要开心得多,我保证你每月不会少于30元的工资。”
马慎仪想了想就答应了她。因为这段时间她的身体不好,刘坤模的姨父是湘潭有名的中医,她确实想去把身体调理好。去彭德怀部工作能长工资,大家志趣相投,人缘好,她也是有信心的。可是当马慎仪去向师部辞职时,却被刘、周两师长给留住了。他们笑着挽留道:“马同志,我们待你不差吧,你知道师部要培养一名像你这样熟练的密电码翻译员可不容易啊,你好不容易熟悉了工作环境,来我部才几个月,你要安心在此工作才对呀。”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坚持要离去,也只好作罢了。
刘坤模去了湘潭后不久,马慎仪也随师部去了岳阳。时间在考验着他们的感情与友谊,他们并没有因为时空的阻隔而断绝交往。马慎仪与彭德怀夫妇在此后一段时间内,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络。
不久,马慎仪接到了“彭德怀部在平江叛变”的密码电报,她先是大吃了一惊,此时,她才确知彭团长是**人。她思考良久,从对工作负责任的角度,最终还是将电报译出并交了上去。她与刘坤模仍然保持着通信往来。在政治面前,她实在是太幼稚了,正是这些信件,她很快就被那些后脑勺长着眼睛的军中特务盯上了。
情况变得有些微妙起来,马慎仪感觉得到她周围的人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些过来有事无事都要找她聊聊的首长们,现在一见到她竟然纷纷躲避开了。活泼开朗的她一时情绪低落,接下来她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不舒适,她便向师部前后请了三次假,要求休息,却都被刘师长给拒绝了。刘刑对她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的工作岗位太重要了,不能离开驻地,何况你又掌握着我军大量的机密情报,上峰也不准许你离开部队。”
马慎仪知道自己已被怀疑是通匪之人,她主动要求调离译电员的工作岗位。一个月后,副师长周盘告诉她:“马慎仪,你被调到师政治部做文书工作了,明天新的译电员来接移交,你要做好接交准备。”
马慎仪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上午,新来接替她的岗位的人来了,他是长沙人言长治,从长郡中学毕业不久,曾在铁路上做过明码译电员,可他不会译密码。办完移交时刚巧又来了密码电报,他不能翻译,便请马慎仪代译。她答应了他的请求,帮他把密电译了出来。
让他们感到万分惊讶的是,这份密电竟然是上峰命令独立五师逮捕马慎仪的。全文的内容是:“马慎仪与彭德怀勾结,刘坤模一再来信要她去湘潭,在岳阳还接到她与刘的来信,她是共党嫌疑,速解往县府。”
马慎仪译出电文后,心里堵得慌,感觉全身发冷,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片空白。言长治一来上班,就发生了这么严峻的事情,他也不知所措。马慎仪坐在那儿,慢慢回过了神来,她认为,自己不是真正的**,还不到天塌下来的地步,言长治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单纯青年,不能嫁祸于他。于是,她没有选择悄然离去,而是做出了一个大义凛然的举动。她平静地对他说:“言同志,我不能害你,也不会害你的,你不用怕,你把这份电文去交给他们。我坐在这里,你出去时把房门关上,我不会跑的。”
言长治在那儿站了足足有几分钟,然后拿着电报走出了发报房,他并没有关房门,他迅速将密电译文交了上去。刘刑见到密电后,迅速派出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了发报房的前后门及窗口。
就这样,马慎仪终究还是逃不脱学运被追捕的命运,被以共党嫌疑的名义,关进了岳阳县的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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