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德——靖县——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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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之从常德回到桃源后,心情变得格外阳光,感受寒冷的冬天竟像春天般的温暖,一种真正爱恋着的激动,充满了他的心房。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亲自给马声义写去了一封热情扬溢的、表达他心中无限爱慕的信件。从此,他便隔三叉五地给她寄去了一封封言辞华丽、情意恳切的求爱信,一厢情愿地向她发起了爱情攻势。
可他毕竟没有得到过马声义的丝毫承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他对她的爱情,充其量也只是一种单相思,充满了可怜的自我陶醉。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们仅仅是在一起吃过一餐饭而已。马声义并没有从此就理会他对自己的缠绵,他因此从来也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这让他的追求实在是变得有些滑稽、悲惨、可笑起来。
一样树开百样花,人心与人心为什么会有如此远的距离?他实在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的热情无处存接,没有着落,无奈开始了慢慢消退。温暖的心胸已充满了寒冷,在这个暴风雪横飞的季节里,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落和孤独。
眺望常德,他回忆着她的羞涩、美丽、活泼、聪明。他不甘心,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每当他思绪难宁倍感痛苦的时候,他并没有就此消沉,而是继续给自己以新的希望和力量。他在心中鼓励自己,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是美好的、珍贵的东西。也许她正在考验自己,自己要经得起这个考验,绝不能半途而废。他坚信她并没有拒绝过自己,她只是现在还不想谈个人问题,自己是有机会的,自己最终会获得成功,他因而没有放弃,反而追得更加紧迫了。
一层肚皮一层山,马声义想不到邓代明会有如此的可恶。那天在欧阳冰一家被她逼迫喝了几杯酒,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临近黄昏的时候,她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家中。果不然,母亲见她带回了浑身的酒气,认为女儿确实变坏了,气得她是又哭又骂又打人。使劲地数落着女儿:“养大了,你就不听娘的话了,你当着我的面都不学好,现在竟敢好酒贪杯,以后怎么得了!我让你喝,我让你疯死!”她气不过,抓起扫帚就打了过去。
马声义知道是自己不对,只好听任母亲打骂。她又悔又恨,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也伤心地哭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唐振之和欧阳冰一她们合伙陷害自己的。心想自己这次受了骗,闯了祸,以后与人交往千万要小心。从此,她就把自己关在了家中,不再参加同学们邀约的聚会。
唐振之的来信,凡是通过邮局送到她家中来的,都被她妈妈截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烧了!凡是委托欧阳冰一转交来的,马声义就是收到了,她连看都不看就丢进了厕所里。她一门心思读她的书、做她的活,唐振之的追求当然是枉费了心机,必然毫无进展。
唐振之在桃源的生活其实十分单调和枯燥。从欧阳冰一的来信中,他得知了马声义在家中被打被管制的情形,他能够理解她的难处。他的追求虽然没有改变,但毕竟没有着落,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半空中,不能上下,无法缓解心中因为追求不到马声义而产生的苦恼。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睡不好觉,夜里常常思绪连绵,白天却又昏昏沉沉。他害怕这孤寂的长夜,深夜里,他依然头脑清醒,无奈只能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望着窗外那一片微微泛白的迷蒙。他并不是那种性情爆燥的人,因此并没有陷入无休止的焦灼不安之中。他也没有放弃对马声义的追求而移情别恋。更没有随波逐流融入声色犬马之中。他忍受着时光的平淡、情感的迷茫,任思绪在朦胧的黑夜里飞翔。
有时,他回忆着过去,有时,他又揣测着将来。他对目前的环境却有些捉摸不透,思绪在夜色中散漫无序地随意游移。天气越来越寒冷,屋外除了不时刮过的风声,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已沉睡了,这慢慢走过的夜色时光,是美好而又平淡的、恬静而又无奈的、安详而又惶惑的。能够这样活着,他没有报怨什么,他感激父母辛勤的养育之恩,珍惜自己通过奋斗得来的这份工作。因为他心中还有美丽而又强烈的希望,坚定而又明确的向往,他能够接受这样的平淡,期待着美好时光的降临。
新学期来了,生活依然平淡无奇。唐振之仍然不敢唐突地去学校见马声义,他真不知应该如何增进两人之间的情谊,陷入了既兴奋又痛苦的境地。突然有一天,身陷追求艰难之中的唐振之,收到了好友洪克翰从靖县给他寄来的信件。洪在信中格外气愤地写道,“振之兄,我必须告诉你,你的朋友欧阳鹏不是人,他与嫂子李鸿莲搞到一起去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写信告诉你,你应该回来管一管!”
这封来信对于唐振之来说,虽然不是什么晴天霹雳,但家中发生了这等丑恶的事情,足以让他觉得自己舍了天大的面子。他对结发妻子李鸿莲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她怎么样地生活他其实并不关心。但现在他追求马声义还不知天南地北,正没地方发泄,又得知是欧阳鹏给自己戴了绿帽子,他一时火起,向来还算稳重的他便来了脾气,恨不得亲手将李鸿莲杀掉。想来想去,认为这何尝不是解决自己与李鸿莲之间的问题的一个契机!他想到了弟弟唐浪平,亲自跑到常德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把正在该校读书的唐浪平叫了出来,将洪克翰的来信给他看了。
唐振之与唐浪平两兄弟的感情很深,唐浪平对哥哥唐振之历来言听计从,格外依赖,他的学习费用、生活费用大都是哥哥提供的。想不到嫂子会发生这种道德败坏、让自己兄长甚至整个家族都感受难堪的丑事,他看完洪克翰写给哥哥的告密信后也十分气愤,试探地问道:“哥,你打算怎么办?”
唐振之看着他反问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替我回靖县去一趟,你敢不敢?”
唐浪平坚定地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就是了!”
唐振之说:“你把我的枪带回去,交给我舅佬李若洲,叫他一枪把李鸿莲打了。如果他下不了手,就请他把他妹子带回娘家去。你告诉他说,这种女人我哥不要了。”说完后他真的把手枪从腰上的枪套里抽了出来,交给了唐浪平。
唐浪平接过枪,拿在手上看了看,然后插在自己的腰上。对哥哥说:“我这就准备回去,保证按你的要求办好就是了。”
唐振之叮嘱道:“你要快去快回,枪一定不能离身,办完了事,要赶快回来把它退还给我!”
唐浪平很有把握地说:“知道了,哥,你就放心吧。”他接过唐振之给他的路费,连学校也不回了,直接动身去了靖县。
俗话说得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唐浪平回到靖县后,他找到了洪克翰、欧阳鹏,问明了事情的原委。洪克翰承认自己并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发觉他们太亲密,太不正常了。欧阳鹏则对于与李氏有染一事死不认账,坚称这是别人无中生有,陷害他的。唐浪平心中有了谱,接着他马上去通道,找到了李若洲,把他哥哥的意思说了。又将洪克翰写给哥哥的信交给他看过,只是没有将唐振之说的,要他一枪把李鸿莲打死的话告诉他,只交待了要他一定去靖县,把他妹妹带回通道娘屋来算了。
李若洲看了洪克翰的信,他摇了摇头,二话没说就与唐浪平去了靖县,把李鸿莲真的接回通道去了。唐浪平见事已办妥,则从靖县快速赶回了常德。
唐振之对家中发生的这件事越想越气,他禁不住又跑到常德,把洪克翰的来信给好友欧阳麟看了,对他说:“想不到三弟会是这样的人,你告诉他以后别见我的面,要是让我碰见了,我会对他不客气的,你叫他好自为之。”
欧阳麟看完了洪克翰给唐振之的来信,也无奈地摇了摇头,骂了一句:“欧阳鹏这个混蛋,他怎么就做得出这等伤害弟兄感情的事来!不行,我这就和你一起去教训他。”
唐振之对他说:“不用了,浪平从靖县回来说,前些天他已离开了靖县。”
欧阳麟急切地问道:“他去了哪里?”
唐振之只得摇了摇头。两个好朋友为此事也十分尴尬起来,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为好。唐振之只得借故离开了欧阳家。
原来,欧阳鹏看到自己与李鸿莲的接触竟然惹出了如此大的麻烦,李已被遣送回了娘家,他感觉自己仍在靖县呆下去的话已毫无面子,认识到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没有选择回常德,而是直接去了广东。他一到那边就顺利地考取了黄埔军校,成了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的一名学生。
欧阳冰一这时从她哥的口中知道,唐振之原来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他家中早有妻室,她如梦方醒。她觉得唐振之欺骗了自己,就写信去责怪他说,“振之兄,你不应该欺骗小妹,你既然已经结了婚,还要我保什么媒?想不到你原来也是一个要三妻四妾的臭男人!亏你还是接受了新思想的现代青年,连我这么忠厚的朋友也要瞒骗,我现在才看清了你的为人,你让小妹我好难受啊!”

唐振之也不怕她知道自己已经结婚的情况了,马上回信说:“冰一妹,我家中的老婆是父母帮我娶的,我与她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要她的。当年我马上要去北平读书,是家里人做的主,完全是包办婚姻,我根本就没理睬过她。现在她又出了这种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不怪你骂我怨我恨我,也不怪三弟坏了我的名声,我受点冤枉没关系,只求你无论如何还要帮我把与马声义的事办成。我的真实情况你大哥欧阳麟完全知道,我也不是真心要骗你的。不信,你问问你大哥就是了,我什么事没跟他说过呢?我钟情的人只有一个,她就是马声义!其实你早已明白我的心,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希望我们的友谊常在,情意永恒!”
欧阳冰一相信了他的坦诚,回信说:“小妹我不会责备你什么了,只是马声义的家里很穷,她的母亲又十分封建,她们又是回族,坚持回汉不通婚,我该做的都帮你做了。你自己也努了力,总是不见效果,怕是难谈得成啊。现在,我实在是帮不了你的什么忙了,那怕我再给你介绍另外一个人都可以,马声义那里,你就不要让我再难堪了。”
唐振之只得又去信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别的人我也看不上,我只要她马声义。我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克服,我坚信,我是一定能够感动她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她了,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归宿。我相信,我的目标是一定能够实现的。要完成这份伟大的结合,没有你的帮助,那怎么可能。我感激你过来对为兄的无私帮助,也诚挚地邀请你继续为愚兄努力,助我实现人生的追求,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他们谈得越来越投机,唐振之又投其所好,经常给她买些香料、衣料、生活小食品之类,送钱送物,鼓舞了她的勇气,让她确实更加卖力地为他当起了红娘。
一个学期很快就又结束了,唐振之给马声义、欧阳冰一两人写了不知多少封信,亲自到常德也跑了许多次,可依然只是他一厢情愿一头热,一点进展、一点效果也没有。这样下来,几乎是白费了许多心思和时光,让原本毅力还顽强的唐振之感觉十分难受起来。这是多么可耻的失败啊,这又是怎样的一份痛苦啊,问题是马声义根本就没有理睬过他!
到了1925年的下期,省立女二师开办了一个保姆班,不论婚否,只按考分录取。因要求不高,欧阳冰一也考了进来,与马声义再一次成了校友。她是已经嫁人生子的人,夫家已破产,娘家也不支持她继续上学,她凭什么来租房安置儿子和保母继续上学?原来,她上学的费用竟然是由唐振之帮她支付的。
一天,唐振之发现女二师要招收保姆班,脑子极灵活的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就极力说服欧阳冰一去考试。他恳求似地对她说:“冰一妹,只要你考取了,生活及学习的费用,我可以帮忙解决,你安心去考试就行了,关键的问题是,我只怕你考不上!”
他认为,只要欧阳冰一能进入女二师读书,他就有机会进到学校里去看她,这样就能接近马声义。只要能经常见到马声义,他就有获取她芳心的把握。上个学期马声义不给他回任何音信,他不敢贸然闯进女二师去见她,他知道这样也许会把事情弄僵了、搞砸了。他毕竟是有人格尊严、有社会地位、有军中职务的知识分子,不是流氓地痞无赖。如果冰一进入了该校读书,那么他就顺理成章的可以以看望朋友的名义,堂而皇之的自由出入女二师了。
欧阳冰一在唐振之的激将下,终于尽力应试,真正成了女二师的一名学生。同在一所学校,她与马声义的见面机会自然多了起来。她常常去找她谈唐振之的为人、的品德、的开朗,久而久之,终于消除了马声义在情感上对唐振之的抵触情绪,让她在思想上具备了接受他的基础。
一天下午,校方保卫人员通知马声义,说她家里有人来了,已在学校会客室里等候见她。马声义以为是母亲托人给自己送菜来了,她满怀欢欣地快步来到了会客室。但让她怎么也意料不到的是,来看她的人并不是母亲派来的,而是那个像幽灵一样追求着她的唐振之!
因为有欧阳冰一在场,马声义并没有立即逃走,而是站在门口十分惊愕地问道:“你怎么跑到学校来了?你来了就来了,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怎么能对别人说,你是我的家人呢?”
欧阳冰一见她站在门口,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大声说道:“别一见面就这么凶!振之兄是特意过学校来看我们的,你先坐下来再说。你们有几个月不见面了,总有千言万语呀。”
马声义被欧阳冰一拉过去坐了下来,她秀丽的脸蛋红得十分灿烂,她不好意思地坐在了那根木凳板上。唐振之再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自己心仪的恋人。她的长发已剪成了齐肩的学生头,一身上白下蓝的学生装,配上她单瘦高挑的身材,十分得体,脚穿一双精巧的手工布鞋,显得朴素单纯,富有青春气息的眉毛和眼睛,使整个会客室内顿时显得生机勃勃、赏心悦目起来。
唐振之看着她轻声而有礼貌地说:“马小姐,我是诚心诚意地来看你和冰一妹的。我给你写的信,不知你收到了没有,总不见你的回音,我只好到学校来看你了。我真的十分敬佩你的人品,更加佩服你艰苦奋斗的求学精神。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真的不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好吗?”
马声义一进来就抢白了人家,现在已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在他那火焰一般的注视下,她只得低着头说:“我请冰一告诉过你的,我在求学期间不谈婚姻。再说你是汉族,我是回族,我们回汉一直禁止通婚,我们不可能的。何况你是官场中人,我出身贫寒,我们也不般配。”
欧阳冰一听见她讲了这么多理由就插了嘴,她问道:“声义,你是接受了现代新思想的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封建?”
马声义说:“我们回人的婚姻只能由父母和族长做主,你俩给我写信谈婚论嫁,我因此被我妈又打又骂,书都差点读不成了,你不知道,你俩害得我好苦。今天你们来了,我告诉你们吧,我们不可能的,以后不要为这种事再来找我了。”
唐振之仍然微笑着轻声地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清楚。正是这样,我长期以来才没有贸然过来打扰你。就是现在,我也不可能来干扰你的学习,我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什么官场中人,也不是纨绔子弟。我和你一样,是靠苦读才走出了湘西深山的学子。我现在仍然还在奋斗之中,你要相信我,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你是不会吃亏上当的。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我想爱慕保护都不够,怎么可能存心去害了你呢?”
马声义不做声了,她也认为眼前这个人,从哪个方面来看,人材、口才、个性修养,都可以说是佼佼者。只是自身还有许多条件不成熟,现在不能谈男朋友而已。
欧阳冰一和她并排坐在了一起,见她不说话,就对她说:“现在又不是要你放弃学业去结婚,你可以边谈边选择,像振之兄这样优秀的人才,确实不是不学无术之徒,他有才有德,与世俗格格不入,和你一样是有远大理想的人,只怕错过了就太可惜了。他23岁就当了旅参谋,前程无量啊!”
唐振之说:“我这次来看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打扰了你的学习与生活的话,还请你原谅。我也不知该带点什么东西送给你,特地为你买了一双皮鞋,希望你能收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点做朋友的心意而已。”
马声义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她迅速站起来说:“你的东西,我不能收,你们走吧,我要上课去了。”她一说完就起身快步走出了会客室。
欧阳冰一见她没有接受唐振之的礼物,就帮他拿着装鞋的盒子,追了出去。唐振之的心被哧地剌了一下,一头跌在云雾里,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这才知道在自己追寻的这份爱情里,有着怎么样的惊涛骇浪和痛苦了。这是不是一份梦幻呢,他似乎有些把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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