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讨厌她
我讨厌她吃饭的时候把一条腿蜷在长凳上。
我讨厌她偷吃我的冰淇淋。
我讨厌她一有空就占着电视不让我看。
我讨厌她从不做饭，让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身子在厨房里忙上忙下。
我讨厌她在精品店里讲话的时候很大声。
……
[贰]
书上说这个人是上帝派来保护我的天使；书上说这个人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书上说这个人的胸怀是最宽广的；书上说这个人对我的爱是最无私最高尚的……骗人，都是骗人的。
我的小时候，我犹记得很清楚的小时候，气咻咻地紧握着拳头，瘦弱的双肩愤怒地颤抖，在心里一遍一遍狠狠发誓：我将来挣钱了只养奶奶，不养你！
我不养你。不给你买好吃的。
[叁]
我小时候顶顶不愿意的事情是和这个人逛街。
不管你想买什么衣服她都有理由拒绝。她会说：“哎呀这件衣服料子不点好。”“哎呀这个款式顶难看！”“哎呀这个颜色真丑，别扭！”……诸如此类的话后面都会跟上一句“去别家转转，再挑挑吧。”那个时候心里会有一个声音：你不就是嫌太贵不肯帮我买么？！自己的衣服那么多，衣柜里塞不下就都塞到我衣柜里来，为什么帮我买一件衣服就那么要死要活的！我难道不是你生的吗？
大概小时候心里一直在难过的事情，就是考证一下我的出处。甚至跑过去问奶奶，她笑笑，用一种很怪异的声音说：“自己的孩子都不好好待，亲生的还不如人家不亲的。”
心里打定主意，她原来对我是很差很差的，于是握着拳头，躲在墙角发毒誓。
那时候还不明白，其实婆媳之间是会有隔阂的。即便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肆]
我小时候顶顶怕的事情，就是被她发现我买了冰水。
她会像天底下所有的恶女人一样，一把拖着我进小店里，用聒噪的声音质问小店的老板：“怎么可以卖给孩子这种东西！她吃了要是拉肚子你负责啊？”“我不管，我要退掉。”“你赶紧给我退钱！这种冰水哪里是人吃的！”……“我告诉你，以后你再卖这种东西给我孩子你当心点！”
我觉得真是很丢脸，恨不得立刻消失。一袋五角钱的冰水啊！
只是一袋五角钱的冰水啊！我们全班人都吃，怎么就没有人拉肚子呢！为什么为什么我吃什么你都要管！
[伍]
我大一点的时候住在寄宿学校，每个礼拜回来一趟。顶顶不愿意回家。
因为自从奶奶去了乡下，家里的家务就像是滞后停止了一样。每个礼拜六回家，水池里永远有还没有刷的碗，客厅地上永远有灰白的一层，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永远还没有晾起来。
经常回来之后他们都没有回家，要不就出差了，一个人饿了吃泡面，吃泡面，吃泡面……所以现在在超市里看见前面有男的抱了一大包泡面就恨不得去把他的面踩得稀巴烂。
[陆]
现在想起来我小时竟然是那样的啊！
有一个除夕他们没有在家里，他们去了哪里玩耍我不晓得。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坐在八仙桌两边，桌上还是昨天的菜，热得发黄的青菜，鱼都冻起来了，我们就默默地吃，一句话都没有。然后奶奶说：“你快点吃，吃完洗洗早点睡觉，别看电视了。”
我说了什么，不记得了。
我想那时候过年他们不在家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难过，失落？我努力回忆着，但是当时的我除了觉得奶奶烧得菜不好吃，奶奶不让我看电视让人很难受以外，没有其他的一丝丝的不愉快。
那时候我竟然是这样的？习惯常年见不上几次面的他们。
[柒]
我从小到大顶顶郁闷的事情，就是她老会说：“哎呀宝宝过来亲一个啊。”即便我在高中，在大学，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口气，这句话的有效期似乎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很多。
然后很不情愿地，用嘴巴在她的脸颊上蹭一下，未了还要加上一句“真肉麻”来结束。以表示抗议，表示我已经长大了。
我用手撸自己的长头发的时候，想到了这些。三年级的时候剪掉了原来的长头发，后来一直是短发，我晓得，她是不肯每天帮我梳头，所以不肯我留长头发。她说：“你短头发好看，以后就别留了。”
现在终于是长发了，很满意地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看一眼，道：“其实长头发也不错，那干脆就留起来吧。”
[捌]
没有一件映像特别深刻或者难忘的事情让我当头棒喝恍然大悟泪流满面地说：“哦，原来她是那么那么爱我。”
没有。
真的没有。
如果真的有，我记性那么好，不可能会忘记的。
如果真的有，那就变成的小学里假大空话连篇的有套路的文章了。
[玖]
一个声音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子。
它跳出来指责我。
是了，你还很小的时候，下大雨的晚上九点钟吵着要玩积木，硬是让她冒着大雨出去给我买。她居然去了，跑遍了大街小巷，很欣喜地买回塑料的积木，包装袋上的水都流到里面，积木都湿了。然而你仍旧不满意，因为你要的积木是电视里介绍的木头的那种。
每次开家长会，她都是穿得最得体的那个家长，不管你成绩考得怎么样，她都会站起来发言，而且讲的话文采飞扬。她会在回来之后很得意地告诉你：“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即便你的分数低得自己都脸红，她回来的时候皱着眉，把成绩单扔在床上，“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一个转身，她就像忘了一样，笑嘻嘻地说：“来宝宝亲一个。”
高考的时候考得不怎么样，爸爸皱着眉头不理你的时候，她朝着你说：“你爸爸他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上大学呢！现在不是照样过得很好？！再说这分数其实还不错，志愿填得好的话也是很不错的。”
她一个多礼拜对着厚厚的资料推敲学校的好坏，电话打得滚烫，同样的话对着不同学校的招生热线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讲，而你只是趴在电脑前面打那弱智的连连看！连上网查个资料都要“等一下”。
[拾]
终于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们去了其实不算远的地方念书。
开始渐渐明白生活。变得越来越世俗，难以抗拒的世俗，斤斤计较起来。
买衣服的时候要先翻一下吊牌，在那些让人咋舌的数字面前好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会朝着店员抱怨“真贵啊”，无视如花似玉的店员小姐投来鄙视的目光。
逛超市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计算已经花了多少钱，在不同的牌子面前徘徊良久，终于还是拿了便宜的那个。
暑假的时候吃过饭每次路过苏果超市门前，犹豫着要不要买一个冷饮，想想苏果里面的冷饮其实很贵的，还是算了吧。
开始明白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很完美，戴着草帽站在山坡上享受一望无际的绿草地那只有在电视里或者梦里。现实里是在超市里选一顶凉帽要对着价码思考来思考去，犹豫再三还是把帽子放回原处。
开始明白精品店其实是个不见血的屠宰场，只是多了个牌子而已，但是标价要翻很多倍。白果巷里面的商铺，趁着还是个体户的时候还可以还价，因为从现在发展的势头来看，不久的将来，那里的衣服也将变成不可以打折的品牌衣服。
开始明白在商场里买衣服永远不要买“新品上市”，因为一个月之后也许它在七折区，两个月以后也许它在五折区，可能有一天它们终会出现在甩卖区。
原来这就是生活的经济学，和浪漫唯美沾不上半点关系，偶像剧里的咖啡厅西餐厅大别墅都是麻痹人神经让你智商下降等级的东西。
但是这个时候，她站出来，笑眯眯地告诉你：“要给自己的生活一个很好的诠释。不要为其所累。”这是你前面四分之一的人生里没有学到的东西。
是的，指尖穿过时间的流沙，摸到岁月的沉淀的时候，你开始明白。
[拾壹]
你已经忘了她是什么时候突然变了。记不得了。
现在你已经高过她半个头，一起去商场的时候手牵着手，店员很是羡慕地看你们。你看见那件衣服的价格时摇摇头，她咬咬牙说：“很好看，买下来吧。”
她不会再为了不肯替我买一件59块钱的外套和我站在人民路上吵架。
她不会再责怪我买一些奇奇怪怪口味的零食，反而凑上来问：“好不好吃啊？我尝尝。”
她不会再要我做家务，她会说：“你歇歇，我来我来。”
她不会再过年的时候还不在家里。现在每天会给我挂一个电话：
“吃饭了没有啊？”
“我想你啦。”
“你快点吃饭，要吃得好一点，不要不舍得花钱，要用的就用，不够花打我电话。”
“你想不想我啊？”
“亲我一下呀宝宝！”
“哎，好，那自己千万千万小心，有空就回来。”
电话这头传过去的声音我敢确定一定是冰冷的：
“还没。”
“哦。”
“好的。”
“嗯。”
“哎呀不高兴，肉麻！我挂了啊。”
“嘟……嘟……”
回家的时候偶尔翻看她手机，短信箱里存着很多无聊的没有内容的短信：
好的知道了
哎呀你烦死了
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过一会儿啊
哦
甚至连标点都吝啬得不肯给。
退出一层，看看是哪个无聊的人发的短信，那一串号码很熟悉，那是我的号码。
这些无聊的没有内容的短信，竟然是我发的？脸上烧得厉害，不是因为我发了这些短信，而是，居然我怎么想也记不起来给她回过这样的短信。就无意识地按键，发送，让后在记忆里删除，存入她的信箱，她都舍不得删。
原来我竟然已经习惯了很自然地接受，坦然自若。
[拾贰]
哦，虽然这样说显得很做作，很肉麻，但是，我亲爱的妈妈，其实我早就不知道在哪一天里已经忽视了你所有的不好。
光阴荏苒所以明白，很多爱需要时间来调和，像窖藏的酒，越发珍贵的是岁月的洗礼。
不需要去求证当初那些不愉快的究竟缘由，我已经明白。
我在你的办公室看见你的那群小学生争先恐后地蹭上去亲你的脸颊时，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那些曾经可都是我的专利，但是我却给出“很肉麻”这样的评价。
她是那个在车站门口，看着脚踩脚脸挡脸的人海一下子就能认出你来的人。
她是那个支持你无论到天涯还是海角的人。
她是那个相信世界上有心灵感应，一直坚持说我们就有心灵感应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你都笑得一脸灿烂一脸皱纹的人。
她是那个你不得不爱的人。
请允许我收回当初发的毒誓，那些可不可以作废？
如果可以，我要重新发誓，我要相伴一世。
你笑着拍我的头，当然，下辈子我也能找到你当我丫头。
我拼命忍住，不让她看见我红红的眼睛，要不然，她会很骄傲的。
我知道她的未来，和所有的妈妈一样，越来越老，最后变成外婆的角色，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稀疏的牙，缺了的门牙看起来像一个可笑的黑小丑。
但是这并不会影响她，一定不会。
我的妈妈，即便真的有很多缺点，甚至有时不可理喻，但是，她确实很善良很善良，会因为想资助街头的辍学少年而被骗，她说，我就说吧，经验有时候靠不住的。还很沾沾自喜。
我的妈妈，的确很坚强很坚强，即便有再大的打击，她也不会被压倒，她活得像一颗树，风再大，依然向着苍天生长。她本身就是一部小说，那是《奋斗》之流无法媲美的。
有一颗柔软而坚强的心的人，我相信，一定是天使。
[拾叁]
我说，妈我这个暑假不回家了，报了一个课程。
她说，有空就回来，老妈想你想得睡不着啊！
我说，你真肉麻。
她说，哎就被你说中了，就是你讨厌的要死，我还是要盯着你，你拿我怎么办？
对，妈妈，我要变成你的守护者，相伴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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