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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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舍,虽然不甘,我还是回到了紫禁城。 我离开了小半年,宫里一成不变的生活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去向德妃请了安,心中却有些忐忑,因为光顾着和胤祥花前月下,早将德妃派我出宫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德妃却什么都没问,只是笑着让我回去休息一天,第二天照常当值。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德妃绝口不提秀女的事情,我开始怀疑是否猜错了,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除了这,德妃让我跟去的目的还能有什么。
胤祥来永安宫更勤了,当然是“别有居心”。回了宫我不敢太招摇,一切谨慎,人前反倒待他疏离很多;胤祯虽然孩子气,却也明白我们的苦衷,尽量替我们隐瞒。
我平白跟着万岁爷去了塞外,永安宫的丫头不知道多少都红了眼。尤其是自打我回来以后德妃对我出奇地好,重活、累活全不让我做,而且三天一大赏,两天一小赏,弄得其他人更是又羡慕又嫉妒。我对这种情况也摸不着头脑,去向绣茵打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德妃待我一天比一天好,我却一天比一天担忧,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终于,头年的一天,德妃将我唤进屋,打发其他人出去,命绣茵拿出一件衣裳和一些首饰放在桌上,慈祥地拉着我:“眼看块过年了,你也该添置些新衣裳。这套衣裳和这些玩意儿是前几年万岁爷赏的,可惜我穿着紧,颜色又艳,平白放着又糟蹋了,不如你拿回去用吧。”
这可非同小可!万岁爷赏赐岂是我这等小宫女能接的!我连忙跪下说了一大堆“不敢”“恕罪”的话。最后德妃叹了一口气,将我拉起来:“华丫头,本宫就明说了吧。你也知道,这宫里头的女人们明争暗斗,无非是要在万岁爷面前讨个好。本宫不过是个妃,却跨在了贵妃前头,却代理这后宫的事儿,明面上大家恭恭敬敬,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其实本宫也是无奈啊。外头人看来咱们永安宫荣宠有加,可本宫自己明白,这几年本宫已经风华不在,恐怕再过几年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了。”说着叹了口气。我刚要开口说些安慰她的场面话,她却又开了口:“其实本宫倒不担心自己,只是万岁爷身边没个放心的人伺候。这些年本宫一直在物色一个秀外慧中、才德兼备、心思细密的丫头,却始终不能得,可巧你入宫了,这大概是天意吧,万岁爷也很中意你。本宫……打算送你去伺候万岁爷,你看如何?”
我的心猛地一沉,上天保佑,千万是我多心!我急忙跪倒:“娘娘对重华有如再生父母。娘娘恩德,重华永记不忘!若是重华做错了,任凭娘娘打骂惩罚,重华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娘娘能让重华留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一生一世,不要赶重华走!”暗地里用指甲狠命地一掐大腿,顺势留下泪来。
“这傻孩子,可怜见儿的!快起来!”一旁绣茵上来“扶”起我。“傻孩子!本宫不是嫌你做错了,要赶你出去受苦,本宫是让你去享福。这宫里头的女人哪个不盼着能沐圣恩,蒙圣宠!凭你的模样和性情还怕不受万岁爷宠爱?万岁爷在本宫面前夸你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眼前一黑——最坏的猜测竟然成真了!怎么办?我咬着嘴唇,心里像被人泼了一锅滚油。猛地一跪,声泪俱下:“德妃娘娘,打死奴婢也不敢存这样非分的心思!娘娘圣明!重华年纪小,不分轻重,冲撞了万岁爷也是有的,但奴婢绝不敢有攀高枝的念头,若有一星半点,叫奴婢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一旁绣茵却开了口:“放肆!娘娘面前那容得你讲这些忌讳的话!”
“绣茵,好了,别吓着她!”德妃一贯温和的声音此时在我听来却失去了往日的亲切。“重华,本宫不是在试探你,你别怕。本宫真的想栽培你。你这孩子冰雪聪明,怎么在这事上犯糊涂?万岁爷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本宫也需要。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你若是点了头,就算跃了龙门,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不但你自己成了主子,你外头的家人也跟着一起享福,不好过你在这永安宫里当个小小的宫女?”
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同意的,此时,我只能拼着命撑着!我一咬牙,一个头又一个头地重重磕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咚咚声:“奴婢情愿一辈子留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请娘娘开恩!”
德妃大约是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拒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这诺大的房间里只有我的磕头声有节奏地回响。
许久,德妃重新开口,语气却不似从前那般和善:“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
我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一个又一个地磕着响头,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啪!德妃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好个不知好歹的丫头!难道叫你去伺候万岁爷还委屈了你!”
我仍是一个头接着一个头,嘴里讷讷地念叨:“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我头已经磕破,流下来的血模糊了我的眼睛,刺刺地痛。“绣茵,待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出去,别在这儿碍本宫的眼!到宫门口跪着吧!”冷冷的语声全然不似当初那个如额娘般温暖的妇人。
我被绣茵拉了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出去。门口众人见我这般模样地出来,不由目瞪口呆。
“苏重华坏了宫里的规矩,惹娘娘生气,带到宫门口思过吧!”绣茵对外头的人吩咐道,语气异常的平静,全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有人过来拉我,却被我挣开。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支撑着摇晃的步子,走到宫门口跪下,将胸膛挺得直直的……
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下午,单薄的衣裳早已经被风打透,身体瑟瑟发抖。
几位阿哥进宫请安,见我这幅光景,大为惊异。胤祥和胤祯,更是直接冲进去帮我求情,却被德妃驳了回来。傍晚时分,胤祥从屋里出来,一脸忧心如焚,想要对我说什么。我故意垂下头,不看他,只定定地盯着他踩在雪地上的靴子,一来是不愿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二来也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此时被德妃发现。
胤祥大约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面前站了良久,却没有开口,终于迈着大步“逃”出去了。我愣愣地望着雪地上他深深的脚印,禁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雪里,结成了冰晶……
晚上,众人安歇以后,诺大的永安宫静悄悄地,没有一丝生气。忽然听到宫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小良子熟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重华姑娘?重华姑娘?”我鼻子一酸,想是胤祥派他来的。
小良子来替胤祥传话,要我不要担心,等他想办法。我忙道:“谢福公公。还请福公公回去告诉十三爷,重华没事,千万别担心。还有,这次的祸事是重华自己惹的,请十三爷千万别插手,否则非但帮不了重华,甚至可能置重华于险境。不单十三爷不要管,十四爷也不要管,他们什么都不说,便是对重华最大的帮助了!”
冬夜寒风彻骨,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原来德妃是存了这个心思,难怪她默许我一个刚来的小宫女侍候圣驾,难怪南巡的时候她命我奏琴唱曲,难怪……我自诩聪明,却原来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还当德妃真的疼惜我这个小丫头……
事到如今,我能逃过这一劫吗?
一阵寒风吹来,一个激灵。我开始细细思忖白天的事情。想了许久,大略弄明白了几件事情:其一一,宫里头的嫔妃也是分派系的,其中的玄妙并不亚于国际外交,想是近来某个宫的势力风头大劲,德妃忌惮,因此要用一个帮手来巩固自己的势力,而我背景单纯,在这宫里头无依无靠,即便得宠也不会成为她的威胁,所以成了不二的人选。其二,康熙虽然对我青眼有加,却未必有男女之情,今天这话儿,他恐怕是不知道的,若是他的念头,德妃哪能如此恩威并施,一而再再而三的问我,早一张毯子裹进去了。其三,事到如今,德妃恐怕不会再动那样的念头,毕竟罚了我,就代表我同她离了心,即便送去讨好康熙,也只怕多一个敌人,这是我所庆幸的。第四,既然不能为己所用,我对德妃再无半点价值,未来的命运……不过,只要德妃不打那样的主意,我便有希望。此刻我只盼胤祥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就好!
后半夜忽然飘起了雪。呼啸的北风夹着雪珠子重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可,身上的疼比不上心里的疼——毕竟在我心中德妃曾是额娘般慈爱的人啊!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这深宫的可怕……
跪倒了第二日晌午,绣茵终于出来传德妃懿旨,将我重新差到洗衣局做苦役。我被人半拖半架地带回房,见包裹早已收拾好,不由苦笑:哪里来,哪里去,真如黄粱一梦,在这虚华的世界上过了一遭。
就这样,在康熙四十六年的岁末年终,皇宫里处处喜庆的时候,我回到了洗衣局,不过此时,那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当晚,小良子又来了,我托他转告胤祥,不要随便来看我。我不愿他看到我这样个模样伤心,更怕自己见到他会崩溃……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回到了我刚刚进宫的情景。每天繁重的劳动,惠儿的冷嘲热讽,管事嬷嬷的厉声斥责……在身体和心心灵的双重打击下,我终于病倒了,就在正月十四。
元又至,宫里热闹非常。今年康熙爷格外开恩,宫中各处放假半天,值夜伺候的人赏赐也格外地多。宫外来的妇人们刚过午便急急地出宫和家人团聚去了;掌灯时分,宫里的丫头们也都精心梳洗打扮一番,三五成群地往御膳房里领康熙爷赏宴去了。只留我一人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里。
没人烧火,房间里格外地冷,寒风在窗外呜呜作响,叩打着窗棂。我又饥又渴,身上也瑟瑟发抖,却没有力气挪动半分,只能钻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安静,我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节,给胤祥洗头的情景,湿热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指尖……
“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不觉间,两行清泪咸了嘴角,湿了枕头……
恍惚间,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我的脸颊,抚上了我的忧伤。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包围,淡淡的松香缭绕在身旁,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重华……”
用力睁开眼,微弱的灯光灼痛了我的双目,盈盈的泪光中,依稀是胤祥有些憔悴的面庞——我可曾入梦?
“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也没个人管!这些天杀的奴才!看回头爷不扒了他们的皮!”应该是胤祯,还是那样的直肠子,我想笑,干涩的嘴唇一阵疼痛。
“来,喝点热粥,暖暖身子。”胤祥的声音有些颤抖。
“十三弟,这样不行,她身子太虚,不能直接进食……”一个有些陌生有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后,什么东西温温的、湿湿的轻轻压到我的嘴上,有点甜。
过了一会,温热的粥送入了我的口,好暖和——我用力咽下去,干涩的喉咙有微微撕痛……
忽然,额头上的伤口一痛——是胤祥颤抖的指尖:“怎么……还痛吗?”那双澄澈的双眸中写满了裸的心痛,揪得我的心也痛了。
我挤出一个笑容,嘴角有些痛,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抬手,抚上的眉头:“别,这……样会……变老……”胤祥猛地握住我的手,拉下去,将他的唇重重覆在的粗糙开裂的手指上。忽然,我的指尖一湿,伤口刺痛——可是……他的泪?
“不行,我去求额娘!犯了什么大不了的错,先是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然后打发到这鬼地方来受罪!如今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怎么罚!”那边胤祯跳起来。
“十四爷……”“十四!”四阿哥有些冰冷的声音与我同时响起,怎么,他也……来了?我倒在胤祥怀里,却谁都看不见。
“十四爷,别……别去……”我用力支撑着,胤祯来到我面前,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正直的愤怒。
“十四,你也太莽撞!你这么去了,同额娘说什么?元宵佳节背着皇阿玛和皇额娘到洗衣局丫头的房里,你怎么解释?万一额娘误会你与她有私,你不是害了她吗?糊涂!现下里不是闹事的时候,还是先想办法治病才是正经!”不愧是未来的雍正皇帝,什么时候都这般近乎无情的冷静。我艰难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其他人都出去了,将空间留给我和胤祥。胤祥抱着我,慢慢喂我喝粥。渐渐身子暖和起来,力气也恢复了少许。
“重华,我去求皇阿玛,让他给咱们俩赐婚可好?”胤祥忽然说道。
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呛到了,不停地咳:“别……咳,别……咳咳。”康熙的心思我不知道,一切都是猜想而已,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德妃的打算,胤祥现在去请婚,只怕会让形势更混乱;即便康熙不知道,德妃那关也过不了。“不要现在,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你看你这副样子,再等下去,只怕……”
“现在去求皇上,依我现在的身份,皇上能答应吗?退一万步讲,即便你皇阿玛答应了,我也最多给你做个通房丫头……我虽然不在乎名分,却不愿和你苟且地过日子……”没等我说完,胤祥的唇已经狠狠压下来,带着莫名地愤怒。
“对不起,重华。”他将我紧紧揽在怀里,“你知道,看着你这样,我有多心痛,多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你!那天见你血流满面地跪在雪地里,我都快疯了。可是我站在你前面,看着你,却无能为力,我……我……”他的真心,我听得到。
“胤祥,不要这样想。我没关系,真的。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包括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伸手在他的胸口指了指。
“重华,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二天,便有御医来给我诊治,管事嬷嬷也对我恭敬起来,大约是这些位阿哥发了话。
这些天,胤祥随四阿哥去办差了,只有小良子每日来探病,顺便敲山震虎地点拨管事嬷嬷。又过了半个月左右,我的身子差不多已经痊愈,正准备开工的时候,忽然内务府的太监来传我,说宜妃娘娘要见我。
宜妃见我做什么?我狐疑地随着去了。
到了宜妃寝宫,也没通报,守门的宫女便带我进去了。恭恭敬敬地请了安,虽然低着头,却分明能感觉到宜妃正在下下地打量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我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许久,宜妃才缓缓开口:“你就是德妃娘娘原来的贴身宫女?果然生得乖巧伶俐。本宫早听说你有些过人之处,连万岁爷都曾夸过你。本宫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儿。本来,永安宫的事,本宫不该插手,不过有人为你求情,本宫便破一回例。但本宫不想因为你伤了同德妃娘娘的和气,留在这里是断不可能的。本宫尽力去给你向你的旧主子讨个人情,其余的便看你的造化了。你下去吧!”
我又莫名其妙地回了洗衣局。宜妃的话有些古怪,有人替我求情?莫非是胤祥?他同宜妃是什么关系?
虽然宜妃说要替我向德妃求情,我却不愿意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每天仍照旧埋头做好手头的事情。所幸胤祥、胤祯他们已同管事嬷嬷打过招呼,所以并不想先前那般辛苦。
十天以后,一个穿着很讲究的李嬷嬷来到洗衣局,将我带走,我跟在她后面有些忐忑,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
我随嬷嬷来到乾西五所,进了一道又一道的门,终于在一个院子中停下了。李嬷嬷回身对我说道:“咱们十八阿哥缺一个使唤宫女,宜妃娘娘将你派过来了。听说你以前是伺候德主子的,还受过万岁爷的赏赐,同几位阿哥也相熟。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后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十八阿哥一位主子,你需小心伺候着,若是被我发现偷懒取巧,即便是有人替你撑腰,我也不饶你!”说罢便叫过一个大宫女,将我交给她,自己进房去了。
听她的话头儿,想是已经认定我是仗着某个阿哥的“宠爱”混事的“狐媚子”,今后的日子恐怕也轻省不了,不过总好过在洗衣局受罪。况且我问心无愧,只要好分内的工作,想她也不会过分为难我。
就这样,度过了大起大落的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四十七年的正月,我换了新主子——年仅八岁的十八皇子胤衸。
初见他时,我忍不住惊叹:这康熙老皇帝还真是愈老弥坚,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清灵神秀。这十八阿哥眉清目朗,齿白唇红,右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活脱脱一个转世金童,小小年纪就如此“秀色可餐”,长大了还不得惹多少相思债?看着他我禁不住想,不知胤祥和胤祯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应该也是如此粉琢玉砌的奶娃娃吧。
不知为何,小胤衸与我十分投缘。起初我只是在外头做些杂役,根本没资格照顾小阿哥。一次他同其他的宫女捉迷藏,却扑到了我身上,然后便抓着我不肯放,李嬷嬷没有办法,只好让我跟着伺候,直到我哄着小阿哥睡着,李嬷嬷面无表情地吩咐我,第二天起在里屋伺候小阿哥。
其实,我也很奇怪,胤衸为何如此,后来他偷偷告诉我,我身上有他额娘的香味……我的心一酸:这些皇子们虽是金枝玉叶,备受隆宠,却碍着宫里头的规矩,从小和生母分离,就像胤祥,还有四阿哥、八阿哥,只有胤祯命好,康熙怜惜他和德妃,特准德妃亲自抚养,才没有受母子分离之苦,这也是德妃更宠爱十四的原因。胤衸的生母是个汉人,品阶低微,而康熙爷又分外宠爱这个小儿子,因此特别给他找了棵“大树”——宜妃,却忽略了在孩子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的额娘。[1]

看着胤衸,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窝在额娘怀中撒娇,常将额娘霸在自己屋里,害得阿玛在我房门外徘徊;又想到了我那刚刚出生的小弟弟泰安,现在应该也是整日赖着额娘的年纪吧……如此想着,对这位小阿哥也分外怜惜起来。
照顾小孩子比伺候大人容易多了。以前因为自己的身世,偶尔也会到孤儿院做义工,十个八个的也难不倒我,何况这一个呢?很快,胤衸便同我亲热起来,整天黏着我不放,他一整天的事情,都要我打理。
天不亮,胤衸便要和其他皇子一样,去进学读书。我便给睡眼惺松的小娃娃穿上厚厚的衣裳。瞧他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儿,我忍不住骚他的痒——很久以前我早起不来,母亲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将我叫醒——经过打闹一番,人也精神起来。
大约是其他的宫女都不敢同他如此嬉闹,他格外喜欢和我戏耍,有时候忙起来没时间逗他,他竟然会对我恶作剧。下了课,我准备好各种又好吃又营养的甜品果子,陪他温功课。他在比他还高的桌上读书、练字,我在旁边做针线,度过安静的午后时光。偶尔我也会考他一考,毕竟他学的东西并不太难,我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下午有时他要去射、御、功夫,我便同李嬷嬷一起商量晚上的菜色,如果有空闲,便陪他戏耍一阵。晚上,他倦了,我给他讲睡前故事,哄他入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真是贤妻良母的料。李嬷嬷看在眼里,对我的态度渐渐改变,但还是不冷不热,却不像以前处处防备了。就这样,我和胤衸的感情与日俱增,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我的亲弟弟一般。
康熙很宠胤衸,三天两头召他去,询问功课。每每我都将随侍的事推给另一个大丫头紫烟,自己留在乾西五所给胤衸做衣裳和玩意儿。随侍小阿哥的人常常受赏,是众人挣破头的肥差,别人往前冲都抢不到,如今我却自个往后退,别的丫头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我不以为意,只默默地做好照顾胤衸的工作。对于那样争风头的事儿,我是怕了。
一天晚上,我哄胤衸睡了,打算回房准备胤衸明天的功课,顺便再给他做两个包书的口袋——小孩子淘气,常把书弄得乱七八糟,我看不过去,便做些缎子面的口袋给他套上,防止书弄脏卷边,为这,康熙还大大地夸赞了胤衸一番呢。
我走着,路过御花园的假山,忽然闪出来一个人,从后头将我紧紧抱住。我一惊,正要喊叫,忽然闻到了那熟悉的淡淡松香味,眼睛一热,静静靠在那副胸膛上。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有些暗哑:“你还好吧……”
“嗯,还好……”我贪恋地吸着空气中属于他的味道,胃猛地抽紧,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缓缓包住我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身子才好,叫人如何放心啊……”热量从他的手掌传递到我的手,蔓延到的心口……
……
他刚同四爷办差回来。一回宫,同康熙和德妃请了安便急急地来看我了。
“你怎知我会从这里经过?怎知来人是我?这黑灯瞎火的,就不怕抱错了人?”我有些好奇。
“小良子早就打探好了,你每天差不多这个时辰回房,一定要路过这里。至于如何知道是你么……远远地就闻到了你的味道。”
“原来是属狗的,鼻子这么灵!可我身上哪有什么味道啊?”奇怪,最近怎么总有人说我身上有味道?
“不是身上的,是心里的……”他低下头,在我的颈间贪恋地深吸。
我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四阿哥是怎么教人的?办的什么差事?怎么越来越像登徒浪子了?”
他忽然问我:“怎么到胤衸这里来了?倒是个轻省的活,听说你干得也不错。今儿在养心殿请安,瞧见了胤衸,他还一口一个苏姐姐呢。”
我吃惊不小:“宜妃娘娘安排的,怎么,不是你吗?”
胤祥也颇感意外,思忖半天:“我是求了四哥的,但德妃娘娘……是了,应该是十四求了八哥。宜妃是九哥的额娘,他们素来走得近,八哥的福晋也是郭络罗家的,宜妃应该会卖八哥这个面子。不过,八哥怎么没求惠妃呢?”
我听说是八阿哥也很惊讶,虽然在草原上走得近些,却始终是和胤祥、胤祯一起,从未和八爷有过什么交集,如今倒贪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可叫我怎么还呢?
胤祥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困惑:“八哥其实是个心极软的人,听说小时候随皇阿玛秋狝,都不忍射杀任何动物,屡遭皇阿玛训斥,长大了些才好起来。塞外那段时间,也算和他相处过,且上元那天他也跟我们去瞧你,见你那副样子,谁能忍心?他素来以贤德闻名,这样的举动倒也不稀奇,况且还担着胤祯这层干系。你也别多想了,赶明儿我自会谢谢他。”
人说小别胜新婚,我虽不知道新婚的滋味,但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折,再见时,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因此也分外地珍惜。可惜偷来的花前月下毕竟短暂,我们不得不依依惜别了。
临别,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插在我头上:“这次同四哥去了趟南边,心里惦记着你。想起你说过不稀罕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睡不着的时候便做了这只簪子。第一次,粗手笨脚,糙得很,且收着,下次给你做好的。”
我心中说不出的甜蜜,忽然想起梓雅,回宫这些天风波不断,自顾不暇,倒将她忘了,便嘱咐道:“胤祥,我曾托你打探我表姐,可别忘了。”
“记着呢,只是你出了事,我也没有心思,加上又随四哥出京办差,所以就托给十四了,赶明儿我亲自跑一趟,你别担心了,仔细身体。”
聚散两依依,说不尽的缠绵。
回到房里,我取下头上的簪子,忍不住笑了——果然糙得很。木料是极好的紫檀,可惜糟蹋了,刀痕遍体,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依稀是云卷一类,不过也难为他,这样硬的木料确实难雕。头脑中出现了他在灯下披衣雕花的情景,一种甜蜜流遍全身。急急地娶来纸笔,一挥而就,又红着脸在信笺上打了个唇印,小心折好,放在信封里。
第二天将信交给小良子,传给胤祥。一上午,我都有些神思恍惚,脸热心跳的。
午后,胤衸下了课,一回来便拉住我:“苏姐姐,今儿遇到了十三哥,他夸胤衸的书读得好,还教给我背诗!我背了两遍就会了,十三哥直夸我聪明呢!苏姐姐,我背给你听?”说罢便一字一顿地大声背起来:“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1]
双颊燥热,这个促狭鬼,怎么将我写给他的词教给胤衸了!不怕教坏小孩子!
“苏姐姐,我背得可好?”胤衸扬着小脸,兴奋地向我邀功。爱怜地摘下他的书包,解开他冬衣的扣子:“十八阿哥背得真好,一字不差!”
这下,胤衸更来劲儿了:“还有呢!‘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2]苏姐姐,十三哥教我的诗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偏不告诉我,说要我问师傅。可师傅都走了,我问谁去?苏姐姐,你知道吗?”
我的脸着了火一样的滚烫,又怕旁边的李嬷嬷和紫烟发现,只得低着头,假装专心帮胤衸换衣裳:“十三阿哥是同小阿哥闹着玩呢!不用去问师傅,等小阿哥长大了,娶了新娘子自然就知道了。”
“那苏姐姐,等胤衸长大了,你愿不愿意当胤衸的新娘子?”他居然一脸认真地问道。我一愣,想笑又不敢笑,也没敢看李嬷嬷她们的脸色:“十八阿哥知道什么是新娘子吗?”
“当然知道了!胤衸不小了!上次十五哥娶新娘子,胤衸问过他,他说新娘子就是一起睡觉,一直不分开。苏姐姐,你现在也会陪胤衸一起睡觉啊,可是胤衸去上书房的时候就看不见你了,等你成了胤衸的新娘子,咱们就可以不分开了!”瞧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我们这些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成一团,就连李嬷嬷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过了几日,胤祥来找我,一见面便笑道:“你可知,今儿胤衸在皇阿玛面前讨你做新娘子呢!十五带着新福晋入宫请安,偏巧皇阿玛正张罗给十六指婚,胤衸就同皇阿玛说他有‘新娘子’了,还正儿八经地说出一番道理来,弄得我们哭笑不得。唉,守着你也真难,好容易离了苦海,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可怜我这么大的阿哥,还得跟个毛孩子抢福晋,真是……”他夸张地摇摇头,“听说,你有时候搂着那小子睡?我不许!你是我的,不许搂着别的男人!小孩子也不行!”语气很是霸道。
我被他逗笑了:“还不是你那两首词折腾的,这叫自作自受,活该!”
“重华,我是说真的。我真的羡慕胤衸,可以那样肆无忌惮地与你亲近。什么时候我才能搂着你到天明……”他语气出奇地温柔,也透着许多的无奈。
我红了脸,却说不出什么,只能温柔地依偎着他——我何尝不想同他暮霭朝霞,长相厮守,只是……应该,不,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照顾胤衸的生活实在清闲,我几乎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了。每天有大把的时间读书、调弦、发呆,还有同胤祥风花雪月。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尔虞我诈,每天天堂一般快乐,倒叫我不太踏实,总怕是梦境。
枯燥的宫廷生活着实无趣,瞧着胤衸小小年纪却全然不能体会到童年的快乐,我不禁有些心疼,所以变着法哄着他玩。我拜托胤祥从宫外偷运进许多小玩意:什么竹蜻蜓、冰猴、空竹、泥人……这些都是年幼时二哥“省吃俭用”买回来“讨好”我的,现在瞧着,心中感慨良多,不知道二哥和家人近况如何……
有时候我会教胤衸折纸、剪纸做各种各样的手工,李嬷嬷瞧了直摇头,说我快把个好好的阿哥带成格格了。我却不以为意,孩子嘛,就该有个孩子样儿。
一天,我和胤祥给胤衸做了个风筝。其实我不过是出了个图样,匝骨、糊纸、画工,全是他一人。至于图样吗,是曾经很风靡的流氓兔,当时我很喜欢他拽拽的、欠揍的样子。拿给胤祥看时,不屑一顾地说,哪有这样的兔子?眯眼、痴肥,居然还是立着的!当然,他头上的那只皮搋子他是不认得的,还以为是什么特殊的箭呢。当时我心里幻化着胤祥英姿飒爽地临风而立,拉弓如满月,箭弦上赫然搭着一只皮搋子……天哪,内伤,内伤!
待到一个风和日暖的午后,我带着胤衸在宫里放风筝。这般年纪的孩子应该还是无忧无虑的,他却已经过早地结束了童年,加入到这个险恶的世界中了。不过毕竟是孩子,对于游戏还是渴望的。瞧他欢呼雀跃的样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突然,不知怎地,大约是胤祥绳扣没有系牢,风筝的线骤然断了,空中的风筝,登时打了几个晃,大头朝下,栽了下去。我和胤衸惊叫着,顺着风筝落去的方向跑过去。
跑到御花园门口,我有些犹豫了,不知道康熙或者德妃是否在园内。向守园子的太监打听,所幸都不在,我们才放心地跑进去了。
早春时节的北京基本上还是光秃秃的,鲜有绿色。不过这却正是我最钟爱的时节。偶尔在枯涩的枝头发现一两点柔嫩的新绿,柔润得像婴儿的肌肤,心情便会骤然开朗起来,期盼着这点点的烟绿散漫枝头,绽放出春的烟花。
正在我们左顾右盼之际,胤衸忽然大喊一声:“八哥!”然后便小鸟一般飞了过去。我也望过去,远远的,桥上立着一个人,轮廓不十分鲜明,看神气却有些像八阿哥。我怕胤衸摔着,也急急地跟着跑了过去。
走进了,果然是八爷。一身素袍,被料峭的春风吹起,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跑过去的胤衸。胤祥和胤祯的笑容都是阳光一般爽朗和温暖的,让人一看,心里便暖暖的;而八阿哥的笑容,美则美矣,却总像雾里看花,有些遥不可及。
待到细看,我忍不住笑出来——好个神仙一般的人物,手里却拎着一只硕大的流氓兔,那情景很是诡异。我怕他瞧见我笑他,急忙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有些灰溜溜地过去请安,却没承想,脚下一滑,身子向前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闭上眼睛等着和地面亲吻的时候,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我下意识的一抬头——自然是八阿哥。
我急忙站好,他也松开了手。丢死人了!我心里暗骂自己的笨拙。女人总是虚荣的,在陌生的美男面前总是想保持一下淑女的形象,我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
“奴婢苏重华给八阿哥请安,谢过八阿哥。”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起来吧。听说你来伺候胤衸了,看来果然如此。总算比洗衣局强多了。身子好利索了吗?”语声依旧温和。
“奴婢危难之时,八爷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奴婢没齿难忘。”我由衷地行了个礼。我能有现在的生活,多亏了他,我却没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况且十三弟和十四弟都来同我说情,我也不好驳他们的面子。举手之劳而已。”他说得云淡风轻。
“对了,我刚才去给额娘请安,回来在这里歇歇,刚巧这个掉下来,似乎是只风筝,不过……方才胤衸急急地寻来,可是你们的?”
“八哥,是苏姐姐和十三哥给胤衸做的风筝,刚才他逃跑了,原来是跑到八哥这里来了。”胤衸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哦?十三弟?看笔法倒有几分像,只是这……似乎不是他的画风。”还是八爷有涵养,没好意思像胤祥那般当面炮轰我,不过让胤祥来画这只流氓兔,确实糟蹋了他的画功。
“回八爷,是奴婢……出的图样。”我有些不好意思。
“确实……非同寻常……这,可是一只兔子?我瞧着像,但……”
“回八爷,正是一只兔子。”还没等我说完,胤衸见我们只顾说话,将他冷落了,心有不甘,抢着说道:“苏姐姐说这是月亮上的兔子,就是陪嫦娥仙子的玉兔!”
那是我胡诌出来骗小孩子的,要是月亮上有只流氓兔,嫦娥都要哭着跑下来了。八爷却很是新鲜:“月亮上的……玉兔?怎么这副样子?”
“月亮上的玉兔,八爷可见过?”我问。
“自然是没有。”
“既然没见过,怎知不是这个样子?”
他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吓了一跳,胤衸也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了?他笑成这个样子?我心里被他笑得有些毛毛的。
“是没见过,有趣。”唉?这就叫有趣?不知是这为八阿哥的幽默细胞太多,还是他周围幽默的人太少,怎么这样的程度就有趣成这个样子了?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个玉一般的人儿,却有些痴……
康熙四十七年的春夏平淡而美好,我几乎忘了去年的大起大落。
胤祥常借口看胤衸来这里厮混,只是后来黄河水患,他同四阿哥一起去办差,离开了好一段日子。胤祯开始也常来,后来大约是觉得没什么刺激,渐渐淡了。偶尔能看见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他们,但只是远远的,没有机会讲话。
这样安闲的生活里也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关于梓雅的。终于在胤祥和胤祯的帮助下,我同梓雅相见了。
梓雅仍然蜗居储秀宫,每天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幸而她家门不低,没有太多人敢欺负她,不过在这样看人下菜碟儿的宫廷里,我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可自己也是低人一等的奴婢,对她只怕有心无力,只能拜托胤祥和胤祯多加照应。
我有心同她讲大哥的痴心,又怕惹她感伤,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说出口。将近两年不见,她出脱得越发风姿绰约,清丽可人,加上这些年在储秀宫修身养性,周身散发着玉兰一般的典雅和清新,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浑然天成的女性魅力。反观我,还是黄毛丫头一个。
可惜时间仓促,我并没有时间同她说太多体己话,她倒反过来安慰我。我们离开的时候,我望着储秀宫那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宫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红门,忽然想到,这一道道的宫墙和红门锁住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和欢乐,在这个鬼地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我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握住了胤祥的手,牢牢不放……
第二件事是关于二哥的,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胤祥办差回来后告诉我,二哥主动请缨,被四阿哥留在当地,处理黄患余下的事情。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二哥是受了四阿哥的提拔,对日后的前途大有裨益;忧的是日后见二哥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且额娘……不过,我却总觉得胤祥面有隐忧之色,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
就这样,云淡风轻,我偏安于这样一个小天地,享受着胤祥爱情的滋养,有时候我向上天祈祷,就让我自私地忘记周围的事情,只有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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