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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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没有女人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愿看那些杀戮的场面,听说还会喝生鹿血,怪恶心人的。 我又怕银月跑出去生事——这里到处都是手握刀箭的八旗子弟,被他们瞧见了可不得了,所以白天只在胤衸的帐子里看着银月。幸而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有备而来,带了些书,聊以打发时间吧。
一天傍晚,李德全打发人来说康熙今夜留胤衸在龙帐就寝,叫我们不必等了。闲来无事,抽出一本书,歪在榻上看了起来,银月趴在我脚边打盹。忽然,胤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异样。我正要问,他却收敛神色,故作轻松道:“看来是闷坏了,读起书来了。看什么呢?”说着伸手来拿。我没防备,书被他从手中抽走了:“《战国策》?女孩子家怎么读这书?”
“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一样。以前子宫里头哪有时间读啊,好容易抽空读两段,还要被你取笑。再说,女人怎么就不能读史书?”我一撇嘴,从他手中抽回来。“不仅喜欢《战国策》,也喜欢《史记》,《左传》也好,文笔故事都精彩。你们男人看呢是为了学那里头的手段,对付人的,我看呢,纯粹是为了好玩。”
他一挑眉:“好玩?很少听女子说这史书好玩的。”
“也不是所有的史书都好玩,到《史记》为止,里头的东西约略还是可信的,后来的史书,不知道有多少是粉饰过了的,都被孔老夫子的歪学生们涂鸦了。人家说历史就是个新娘子,随你怎么打扮。”
“新鲜了,倒很少听到有人这么大放厥词的。那你说说,怎么随人打扮了。”胤祥来了兴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从前我们聊的都是无关痛痒,打哈哈逗趣的话题,好容易能聊点有营养的了,我也不忌讳,索性合上书:“人家说,宁可得罪皇帝,不要得罪读书人。得罪皇帝呢,大不了受一辈子罪,得罪读书人可就是千载骂名了。最好的例子便是秦始皇啊,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所以功绩一概抹杀。比如修长城本是为了北御匈奴,汉朝也借了不少光,结果变成了劳民伤财的一大罪证。再说焚书吧,民间的书虽然焚了,可宫廷里还是留着的,远比不上项羽的那一把大火,结果呢,项羽的那一把火倒‘大快人心’了。秦朝以法治国,虽然严苛却也是照章办事,一丝不苟,到比后来徇私枉法的不知道强多少……”我忽然顿住了,一下子想起前一阵子南巡,康熙爷为吏治的事情没少拍桌子,如今这样说倒像是……
胤祥看了我一会:“那照你的意思秦始皇是个好皇帝?”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算,但他是想当个好皇帝的,只是方法用错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好皇帝?”
“怎么?和女人谈起史来了?”我抿嘴笑了,心里却很兴奋,“其实什么样的皇帝不重要,能以国计民生为重,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就是好皇帝。 这是最粗浅的道理啊。”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地在地中央疾步走着,越来越快,看得我头晕。忽然他停住了,转身走回来,低下头望着我,眼中有一簇火苗:“原来在皇城里,只道皇阿玛是旷古第一的圣主,每天听到的都是‘天下大治’,‘野无遗贤’的说辞,以为当真是国泰民安了。可近几年跟皇阿玛和四哥出去办差,才发现这天地间不公平竟如此之多,每出去一次,心里头都像压了千钧的巨石一般……”
看着他涨红的面颊,微微颤抖的身躯,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还有这样一面。女人在谈爱情时最美,男人在谈理想时最迷人。面前的胤祥不再是那个嘴角噙着邪笑的坏小子,也不是那个深情款款的阿哥,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一舒胸中块垒,渴望实现人生抱负的大丈夫,这样的男子,怎能不让我痴迷。想起他经常同四阿哥去办差,想必在外头也是这般英姿勃发的伟丈夫,心里生出许多遗憾,为何不能陪他一起遨游天地,却要被卷在这个小圈子不得自由。
静静地听着,想起南巡时他进退有度的应答,不由感叹,虽然他皇阿玛宠他,却仅限于阿玛宠儿子,并不是君主宠臣子。在康熙眼中,他也不过是“儿子”罢了,看看他现在的爵位也知道。这么多年,他胸中的这些话,这些抱负,能够倾吐的对象,恐怕也只有他四哥吧。我的心不由纠痛起来——胤祥啊,你心中有多少苦是我不知道的啊。
最后,他顿了顿,忽然我问:“你觉得我们这些兄弟谁将来能当个好皇帝?”
我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见我不开口,他又接着说:“我们都是兄弟,谁承袭大统都是自家人,可是……天下啊。二哥是太子,可……二哥并非不能当个好皇帝,只可惜他身边的那些人……”
我一惊,伸手掩住他的嘴,这可是大不敬的话,他怎么……见他激动的神情却又不忍打断,只是起身,走出帐篷向四周仔细巡察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回到帐中,拉他坐下,倒了杯茶给他,哄着他吃了,才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只可惜什么?”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也低声继续道:“只可惜他眼中只有皇位,没有天下的黎庶,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让他唯我独尊。为了朝廷里的事情,江、黄的水患,国库的亏空,葛尔丹的叛乱……皇阿玛心焦神虑,已经寝食难安了,我们这些做皇子的,不能分忧已是愧疚,怎么忍心雪上加霜,惹他老人家生气!可二哥呢,仍我行我素,今天又和外部的王公起了冲突,听说不过是为一匹马,惹得皇阿玛动怒。皇阿玛也上了年纪,竟气得发起抖来……。我和四哥也三番五次地劝他,可他听不进旁人半点忠告……”
我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听不进忠告,而是只捡想听的听,是吧,好比当年楚霸王。”胤祥点点头:“本来我和四哥是希望二哥能做个好皇帝的,可惜……”

“忠言逆耳,就连唐太宗也不能免俗啊。”
“我和四哥有些灰心了。剩下的兄弟中只有三哥、四哥、八哥最堪此任。你觉得他们谁能当个好皇帝?”
“你心中早就有数了,还来套我的话做什么?”我忍不住笑了,心情大好——之于他我已不仅仅是个“女人心中所想是对的。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很难说他们三个谁更好。不过……我说的不对,你可不许笑我。”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说下去,我便继续道:“朝政的事情我不懂,几位阿哥也不是我能枉议的,万岁爷和诸位大臣自然早有论断。不过三阿哥是读书人,学问做得好却未见得懂治国,况且读书人有时候很迂,这份迂对学问自然大有裨益,若是用在治国上,恐怕……。再说你八哥,别的我不知道,只一桩,他太重视这‘贤德’二字,太想讨好读书人。只有你四哥,他,不怕读书人。”
胤祥瞧了我半天:“你这道理倒新鲜,怎么不怕读书人就能当个好皇帝,这是什么歪理?”
“瞧你,说好了不笑话人家的!我的意思并非读书人不好,相反读书人之于江山社稷是最宝贵的了。可读书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大都只知道一个‘理’字。这‘理’是悬在天上的,看多了就瞧不见下头,只见圣人,不见百姓,难免变得迂腐。读书人的话往往有理,却未必可行;因为有理,就容不得你不听;你若不听便要谏,更要直谏,甚至不惜一死;若是他们死谏了,必定名垂千古,而皇帝必然遗臭万年。故而这样的人才不能多,若多了,成群结党,必然危及皇权。人才是要‘用’的,不是用来‘怕’的。你三哥、八哥怕读书人,其实是怕他们的嘴,他们的笔。既然怕了,必然迁就、忍让,迁就、忍让做事情就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明知与江山有益,与百姓造福,却因着那些笔杆子,顾惜着自己的名声,想做而不敢做。‘沽名钓誉’这四个字正是这意思。四阿哥却不是。他不怕的,不会被那些生了虫子掉了渣的腐儒们牵着鼻子走。当然,若四阿哥是个不明理的浑人也不成。十阿哥也不怕读书人,他就做不了明君。正是因为四阿哥心中有数,又不怕担骂名,是实心为天下百姓办事的,所以我以为他更能成为明君。若三阿哥、八阿哥登基,未必治不好天下,只恐怕浑水摸鱼的却多了……我没什么见识,浑说的,你别当真啊!”
胤祥注视我许久,忽然端起桌上的茶杯:“过去,我只当你是小丫头,今日方知原来是女丈夫,失敬失敬!过去怠慢之处,胤祥这厢赔礼了。”说罢一饮而尽。
我也一愣。有见识的女性在古代也不少见,不过多半被男性装点成高级花瓶,风月而已,纵然嘴里称颂,不过抱着赏玩的心态,钦而不敬。如今胤祥并不因我的性别和身份而心存偏见,同我一介女流畅谈胸中事,天下事,且只因我草草几句话竟有如此反应,这样的胸襟,在这样男尊女卑制度下恐怕难寻第二个了。
我感动得有些心酸,却仍笑着道:“我不过浑说些歪理,你没听过罢了,怎么就当真起来,若让人听见了,还不笑话。”说着,却也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那,我呢?”他拉了我在怀里,与我十指交缠,有些玩笑地问。
“不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半是真心,一半是私心。因为知道历史的结局,断不能让他生了这个念头。
他有些惊讶:“怎么答得这样利落?难不成在你眼中我是个无用的浑人?”语气中有些不快,不过倒象是孩子的赌气。
我将头埋进他的胸膛,磨蹭着:“我若是那样看你,怎么会跟了你?你的心,你的力都在我眼里,都在我心里。只是,我舍不得。”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别人都争那个椅子,以为坐上去八面威风,却并不知道坐上去的艰辛。寻常人只需关心自家的柴米,椅子上的人却得关心普天下的柴米。非但如此,旁人都以为当了皇帝权倾天下,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坐在那个位置上常常‘身不由己’。你若真是个浑人,只为了自己享乐,我倒愿意你去争。可你不是,若是坐上那个位置,我怕你这个拼命十三郎就全不知道什么叫‘自己’了。我舍不得,舍不得你去坐那个位子。”我只觉得他环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紧了。
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我又继续说:“况且,若是你真当了皇帝,你就不是我的了,就算我私心,对于天下你不是唯一的,对于我,你却是唯一的,我舍不得让你去。”
“你不想当皇后?”他语气中含着浓浓的笑意。
我坐起来,和他对视:“胤祥,你不知道我吗?皇后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枷锁。当皇帝辛苦,当皇后就不辛苦?长孙皇后虽被后世景仰,可她心中的难处又有几人能知?再看看你阿玛的那几位皇后,你舍得我变成那样?即便我可以为你改变,但那样,我便不是我了。改变的我,你可喜欢?胤祥,我说过,我不稀罕做皇后,不稀罕做嫡福晋,我只想做你的女人,做你的‘光儿’。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十三阿哥,也不是因为你是爱新觉罗胤祥。我爱你因为你是你。”
他的唇覆过来,重重压在我的唇上,热情的吻将我熔化。缱绻间,他深情的声音在我耳畔呢喃:“重华,光儿,嫁给我,不做我的福晋,做我的妻。嫁给我,重华。我答应你,等四哥登基,便带你离开,一天、一地、一山、一水、一庐、一田、一牛、一狗、一夫、一妻,子孙一院……地老天荒!”
泪湿了我的眼,当年的疯话,他竟全记得,若是真能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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