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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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出宫的胤衸,像只飞出樊笼的小鹰,撒着欢的疯玩,每天都是天不黑不着家。 我们也由着他,自然除了顾惜他出宫的机会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不在的时间,变成了我和胤祥的天下。
胤祯偶尔来凑热闹,身边总跟着塞罕,用那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一个劲的飘,飘得人心里乱七八糟。后来我偷偷问胤祥,胤祯倒地有没有那个心思,若是有,就早点了却了人家姑娘的一桩心事,若是没有,就想法子断了她这个念头,省得耽误人家的青春。
胤祥却说,胤祯似乎有了心上人,却不知道是谁,他最近忙着我们俩的事儿,哪有功夫打听那个。我心里有一半的遗憾,也有一半的欣慰——塞罕关在笼子里可惜了。
或许胤祥将这话传给了胤祯,胤祯果然做了些什么,抑或是果真部族里发生了事情,反正没过几天,塞罕便来辞行。我心疼银月每天闷在帐子里不得自由,虽满心不舍,却咬着牙托塞罕带他回去。起初银月不肯走,呜呜地哀求,我硬起心肠,板着面孔大声呵斥他,他才一步一回头地虽塞罕他们去了。
临走,塞罕拉着我:“若是有缘,咱们明年也能相见吧。到时候让十三阿哥知会一声,我再带银月过来。”说罢,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眉目间有些焦虑:“似乎要变天了,也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赶到营地。”
我瞧着瓦蓝的天空,有些奇怪:“哪里就要变天了?响晴的天儿,这秋老虎也火辣辣的,连阵风丝都没有。”
“塞外的天气可不同京城,现在瞧着晴空万里,转瞬便是瓢泼大雨。我们是自小在草甸子上滚大的,自然比你们知道得多些。况且今儿早上,阿尔汉大叔便吆喝着腿疼,他那个老寒腿,几十年了,可从来没错过。你瞧,那边不是有朵云?”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远的天边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云的样子,却很远,仿佛永远不会到达这里。
送走了塞罕他们,过了晌午,果然变了天,一下子黑压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些个乌云,重重地压在营地上头,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没等人缓过味来,珠子般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又急又快,竟好似雹子一般,打在人脸上生疼的。
我在帐子里徘徊,康熙又带着儿子们出去围猎,也不知能不能避开这场雨。
又过了好一阵子,外头闹腾起来,我急忙出门,却见大批的队伍落汤鸡一般,却仍然整肃有致——他们回来了。此刻我最担心的是胤衸,一个才虚八岁的孩子,在这么大的淋着怎么受得住!我急忙四下寻找,却见胤祥抱着胤衸迎面走过来。我急忙将他们让进帐子。
此刻小胤衸已是浑身冰冷,牙齿上下打架,抖个不停。我忙吩咐生火,烧水,找出干净的衣裳给他换好,才想起胤祥也被淋到了,急忙回身,却见他仍在帐中,身上的雨水湿了一大片的地毯。我心疼地过去,悄声道:“你先回去换洗吧,仔细着凉。晚一些时候我过去瞧你。”他点点头,回去了。
可是我却爽约了。虽然我们又是姜汤又是暖被,可到了晚上,胤衸还是发起烧来,而且来势汹汹,烧得孩子直说胡话,梦里喊着“额娘”,叫人听起来好不心疼。
我正思忖着要不要回禀康熙,胤祥却又来了。我见他虽然披了蓑衣,却仍被大雨打湿了,不由得心疼地埋怨道:“雨正紧,这会子来作什么!我现在走不开,等明儿再去看你。”胤祥却走到胤衸床前:“方才小福子去打热水,遇到你们这里的人,说胤衸病了,怎么样?好些了吗?”
“正是为这个发愁。想了好些法子了。姜汤也灌了,火炉也点了,还下了几味寻常的方子,都不见好,反倒越来越热,这会子烧得说胡话了。刚儿派人去请太医,可巧随行的太医不是在伺候万岁爷就是在太子爷和大阿哥他们那里,一个都不在。我寻思着要不要回万岁爷,可又怕扰了驾。正拿不定主意呢!”
“先别回皇阿玛。他老人家也受了凉,这会用了药,正歇着。御医的事我去办,明儿再回皇阿玛吧。”说罢便出去了。
果然,不久后,一名御医便匆匆地赶过来,听说是胤祥从大阿哥的帐子里“抢”过来的。御医瞧了病,开了方子,说是受了凉,不过脉象有些凶险,须得小心伺候。
那夜,我们都没有睡,守在胤衸旁边。瞧着他烧得通红的小脸儿和痛苦的表情,我的心揪到了一起。好在第二天胤衸有所好转,烧也退了,我们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没想到第五天,胤衸忽然嚷着脖子疼,喉咙疼,吞咽都有些困难了。这可把我们吓坏了,急急地去回了康熙。御医来瞧过,脸色骤然变了,连句话都没留,便去回话了。这更让我们着急了。
许久胤祥拿着方子过来。原来胤衸得了痄腮。我不知道痄腮是什么,不过瞧他和御医的神情,想来这病必是有些凶险,心也悬得老高。
到了晚上,胤衸又开始发烧,怎么也退不下去,太医也束手无措。康熙得了信,匆匆赶过来,一见胤衸便红了眼圈儿,抱着喊他的名字,令人哀不忍闻。从打离了永安宫,我便刻意躲着他,第一次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他悲伤的样子,和那次从红螺寺回来大病时阿玛憔悴的身影重叠起来。我的眼前不再是一位威震四海的帝王,只是一位悲伤的慈父。想着,念着,我不禁也悄悄地流下泪来。
第二天,李德全便来传旨,将胤衸搬到康熙的御帐中。我们这些随侍胤衸的奴婢也转到御帐中行走。从那以后,康熙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守在胤衸床前,就连批阅京里来的奏章也抱着胤衸听别人口述,并命胤祯亲送八百里加急返京,令三阿哥带御医前来侍驾。
就在众人为了胤衸的病万分焦急的当口,却发生一件大事。
一日,我煎了药回来,正端着碗往回走,不想却从御帐中急急退出来一个人,我躲闪不及,装了个正着,一碗药汁全洒在那人身上。还不等我反应,那人大怒:“哪个混账奴才!瞎了狗眼!”回身一个嘴巴抽将过来,重重落在我的脸上。我登时眼冒金星,一个趔趄跌坐一旁。待我缓过神来,却是太子。
我连忙跪下陪罪,太子怒气冲天,又要上来踹我,帐子里头却出来一个人,将他拦下,听声音,却是胤祥,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二哥,皇阿玛正在气头上,此刻在御帐门口生事,只怕更惹他老人家生气。眼下十八的病最要紧,二哥雅量,饶过这个奴才,也算是替十八弟积福了。”
太子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甩衣袖,大步走了。
胤祥过来扶起我,忽然瞧见我左脸肿得老高,上面印着鲜红的掌印子,眼中顿时充满了怒意。我怕他生事,急忙压住他:“是我没瞧见太子爷,冲撞了他。你也说了,如今胤衸的病最要紧。”我瞅了瞅地下的碗,叹了口气。好在试药时多备了一份,我又急急赶回去端来。
一进帐,便瞧见康熙气得满脸通红,身子竟有些发颤,口里愤愤道:“不肖子!不肖子!”后来胤祥偷偷告诉我,胤衸病了,太子却不闻不问,每日仍忙着游乐,康熙恼了,传他来,他却一脸应付,没有丝毫的担心,更惹得康熙生气,训斥他“不患父忧,不慈幼弟,不遵孝悌”,将他赶了出去。想是我倒霉,一股邪火都撒在我身上了。
当晚,我出去倒脏水,绕道御帐后时,忽然惊觉阴影处有人!我吓的手一抖,铜盆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咣当”声。我心下一急,完了,定要被那人发现,这可怎么好。忽然我灵机一动,顺势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跳,假装左右躲闪着,退回到帐子侧面。
胤祥正巧在帐外巡视,急忙赶过来:“怎么了?”
我故意大声说:“老鼠!老鼠!”却伸手拉了胤祥往回走。胤祥见我如此,猜出有些缘故,也配合着道:“大胆奴婢,圣驾在此,怎敢喧哗扰驾!若不是看在你是十八阿哥随侍宫女的份上,今儿非办了你!且留着,等十八阿哥的病好了,再同你算账!”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关公、孔子、上帝、安拉,不管是哪位,千万保佑我这一招可以混过去。
第二天,胤祥将我悄悄拉倒一旁:“你怎么了?昨晚出什么事了?”我强作一笑:“没,老鼠。”胤祥正色道:“你怕不怕老鼠,我还不清楚!别说老鼠,老虎都吓不到你,快说,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如此慌张?”
事到如今,想瞒是瞒不住了。我只得一五一十同胤祥说了,连同上次胤衸看到的那一次一起。胤祥越听脸色越难看,沉吟良久,忽然问道:“果真是太子?”“上次是胤衸瞧见的,我没看仔细,说不好。不过昨晚上那人……穿的是明黄的袍子……”天下除了康熙和太子试问还有谁敢穿明黄色?
胤祥听罢大怒,攥着拳头在我面前一圈一圈地走,越走越快,额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我吓坏了,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停住,低声对我说:“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同外人讲!”我点点头:“这样的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也要小心。”他神情分外凝重,我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楚……
起先对于胤衸的病,我虽然心痛,但并未真正担心,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孩子患病致死的先例,我总以为生病不过是身子吃点苦头罢了。直到三阿哥带着御医赶来,我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着胤衸高烧不退,整日昏迷,太医们却束手无措,只能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我忽然想起,在这样一个医学并不昌明的时代,许多孩子都因病夭折了,就连许多的阿哥也不例外。
我毕竟是从文明时代过来的人,不能束手待毙!我开始找医书,想弄清这“痄腮”到底是个什么病。看着含含糊糊的言辞,我隐约觉得似乎是腮腺炎。
原来我也是得过的,被班里的同学传染。当时的记忆不十分清晰了,只记得似乎也没去医院,母亲用土方就解决了。可是事情太久远,我的记忆十分模糊,绞尽脑汁才想出两味药——婆婆丁和仙人掌。
我犹豫了。这可是皇子啊!一个不小心便要掉脑袋!况且病症我不十分肯定,药材我不十分肯定,如果报上去,只怕是拿自个的性命开玩笑。
但是瞧着胤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打着滚的在床上折腾时,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的小胤衸,那个在皇宫里放风筝,在草原上疯跑,被我胳肢得在草地上翻滚的小阿哥,怎么会变成这样!死亡,原本不该是他这个年龄应该面临的恐惧啊!
终于,当胤衸拉着我的手,吃力地问我他是不是要死了、能不能再见到他额娘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康熙面前:“启禀万岁爷,奴婢苏重华斗胆,奴婢有治痄腮的方子。”
闻听此言,众人大惊,特别是胤祥,几乎要冲出来拉我。李德全和太医齐声训斥道:“大胆奴才,你可知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启禀万岁爷,奴婢小时也得过痄腮。”
康熙闻听此言,眼中顿时一亮:“什么方子?”
我咬了咬嘴唇,一狠心:“玉芙蓉和黄花地丁。①”
李德全又要开口训斥我,康熙却摆了摆手,问道:“既然有方子,如何不早呈上来,倒让阿哥受这样的苦!”
我磕了一个头:“奴婢该死,这方子本是奴婢奶嬷嬷的土方,有诸位太医在,奴婢不敢露丑。况且小阿哥乃万金之体,岂是我等平常百姓所能比!故迟迟不敢呈上。望万岁爷明察!”
“苏重华,你可知这方子若是用错了,你可是要掉脑袋的!”李德全原本尖厉的声音,此刻分外刺耳。
我点了点头:“奴婢知道。”
“知道你还呈!”
“奴婢不忍见小阿哥受苦,甘冒一死!”我孤注一掷。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挣扎,对于他,这是一个无比困难的决断。
正在此时,一个人忽然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皇阿玛!众太医已经没有办法,十八弟年纪尚小,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苏重华浅悉药理,儿臣愿相信她,请皇阿玛明鉴。”原来是胤祥。
康熙望着我们,片刻,转头问太医:“这两味药有道理没?”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答:“回禀万岁爷,这两味药倒是有清毒解热的功效,只是这民间土方……”
“好了!”康熙打断了太医的话:“朕幼时出天花,也是奶嬷嬷用土法只好的。好,苏重华,既然十三为你作保,朕就信你一次,不过你可要知道,万一十八阿哥有什么闪失,你罪责难逃!”说完挥了挥手,示意我下去准备。
出了帐子,才发现,早已两股战战,汗湿薄衫。胤祥跟出来。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不由埋怨起他来:“你怎么也来掺和!”他瞧着我,叹了口气:“自打有了你,我就减寿十年。你都已经说出口了,除了站在你一边,我还能如何?”我一愣。
胤祥接着说道:“你的性子和本事我还不清楚!既然你决定了,自有你的道理,我只好跟着了。”
我的心一阵感动,他对我的信任竟然比我自己还要多!“那万一我错了怎么办?”我问道。

他苦笑道:“若是你错了,我便只能跟着受罚。重华,你说过,你不愿我用自己的想法束缚你。如今我懂了,所以我会站在你身边,哪怕你是错的。但是,我不要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受苦。上次你在永安宫受罚,我却无能为力,我都快疯掉了,那样煎熬,我不要再承受!我要你永远记住,什么事都不要自己单独承担,你的身后,有我!”
天哪,他竟然……什么时候……我的头脑混乱了……这样的胤祥啊,我怎么承受得住?我噙着泪,笑着戳他的胸口:“傻瓜!”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胸口:“我情愿,情愿做你的傻瓜!”
“我也是你的傻瓜!”
“我知道……”
……
我用仙人掌捣成泥外敷,又用婆婆丁煎水给胤衸喝。这其间,御帐内的所有眼睛都盯着我,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上天保佑,第四天上,胤衸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众人的脸上才微微有了些笑意。而我和胤祥也松了一口气。
以后的时间里,胤衸一天好似一天,已经能自己吃东西了。康熙帝龙颜大悦,说回京后重重有赏。赏赐我倒不在乎,只要胤衸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正在我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却风云突变。
一天晚上,我好容易得空回到胤衸的寝帐打个盹,忽然李德全带着一群侍卫闯进来,不由分说便将我绑起来,压了出去。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路上胤祥苍白的脸……难道,胤衸他……
我被压到马棚里关了起来。
现在已经八月,早晚寒重,加上这里又四面透风,我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可此刻我顾不上这些,心里头只惦记着胤衸的病。看情势,他的病情是加重了。怎么回事?明明已经见好了啊?哪里出了差错?……可偏偏也没个人告诉我里头的情形,一时间我忧心如焚。
我在又脏又臭的马棚里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清早,我糊糊地,仿佛听见胤祥地声音。努力撑开眼,他果真焦急地看着我。
“是不是胤衸出事了?”我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
“这儿冷,先回去再说。”他伸手来扶我。
“哎哟!”蹲了一夜,腿已经麻木了,此刻一动,身上、心里好像千万只蚂蚁爬来爬去,难受极了。
胤祥见我不能行走,伸手便来抱我。我急忙按住他的手:“别,脏!”此刻我满身地泥土干草,还有马圈里的味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些!”他有些怒了,仍不顾他人讶异地眼光,一下子将我托起。我红了脸,将头转向他地胸膛,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他抱着我,在瑟瑟的晨风中疾步而行。恍惚间,我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他也是这样轻轻地拥着我,如果托着一片鸿羽……可是什么时候呢?……啊,那是在……我蓦然抬首,对上那双深邃、温柔泛着如同池水一般淡淡蓝绿色的双眸。
“光儿……”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呢喃。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周围的人和声音都不存在了,只有他拥着我伫立在风中……胤祥,你果然是他――我前世的羁绊!穿越轮回,可是为了在这一时空相聚?一如在那锦莲盛开的池畔,我的泪静静滑落,在他的双眸中凝成永恒……
回到帐中,我赶紧洗漱更衣,他站在门帘外头,一边等我,一边同我讲现在的情形。原来昨晚胤衸好端端忽然又烧起来,而且来势更为凶猛,甚至几度昏厥,太医乱成一锅粥。康熙大怒,命李德全将我拘押,听候发落。本来御医打算拿我做个死罪羊,将罪责全推在我身上。幸亏胤祥同一名御医私交甚好,打听出,其实胤衸的痄腮已经痊愈,此番却是新症,与我的方子无干,于是对着太医们威逼利诱,终于迫使他们在康熙面前说了实话,我才被获准释放出来。
我整理好,撩开帘子,胤祥见我形容憔悴,甚是心疼:“好好养着吧,出来作什么?”我摇了摇头:“我要去照顾胤衸……”
由于胤衸的病,康熙龙颜大怒,竟一改常态,动辄呵斥责罚,此刻龙帐中已是人人自危,大家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诺大的龙帐里,满满的人,却静得连碗盖碰茶碗得声音都分外清晰。
我上前请安,康熙也没说什么。自然,我也不指望他老人家跟我赔不是。我走过去,接过太监手中的帕子,一瞧胤衸,眼泪簌地流了出来:原来圆鼓鼓的小脸,现在几乎只剩一层皮;嘴唇干裂,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丝;额头上汗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淌,枕头已经湿了一片,身子却冰一样冷;还有那双原来水汪汪的,颤动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此刻半闭着,微微露出不停翻动的眼白……这哪里还是我的健康活泼的胤衸啊!
我帮他换了枕头,擦了身上的汗,用棉花蘸着温水润他的嘴唇……许久,胤衸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我,忽然嘴角绽开了一朵笑容,却是那样地勉强:“额娘……”随即眼睛一翻,又昏厥过去。
这一声,喊得我心碎了啊!我身上果真有你额娘的味道吗?泪水糊了眼,不敢流出来,悄悄背过身,用袖子拭干,却怎样也擦不净……
“华丫头!”一旁久久无语的康熙忽然开了腔,语气竟分外地无力——他也憔悴了,深陷的眼窝,蓬乱的胡须,仿佛连头发都白了许多,“你的方子医好了胤衸的痄腮,朕……谢谢你!”
我一惊,正要下跪,他却摆了摆手:“方才那句不是君主对臣子说的,而是一位年迈的父亲对他儿子的救命恩人说的,你用不着行那些虚礼。华丫头,太医说,胤衸这次所患的是慢脾风①,你……可有什么土方?”
这句话问得我心中一痛:如果不是山穷水尽,堂堂一朝天子何以屈尊向我一个小小的宫女讨方子?也就是说,胤衸他……
我多希望我有啊,但我只能摇摇头。刹那间,我看到康熙眼中闪动的小小的希望的火花,骤然熄灭……
胤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康熙整日抱着他,健康和精神也越来越差,有时竟至癫狂。众人分外担心,几次跪请康熙歇息,却被康熙大声骂了出去,甚至一次一茶杯飞在太子爷脸上……此刻,他不再是清朝的圣主明君,只是一个眼睁睁痛失爱子,却又不肯放弃一点希望的父亲。生命的是残酷而公平的,无论是对王侯将相,还是对寻常百姓。
我忽然体会到了那次永安宫受罚,洗衣局卧病时胤祥的心情:眼睁睁望着自己心疼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整日徘徊于自责、绝望和转瞬即逝的企望之间,茫茫然不知未来……
身心具疲,我的身子也每况日下,茶饭不思,卧不安寝,几乎没日没夜地守在胤衸身旁。胤祥几次劝我都被我“骂”了回去,我想我也和康熙一般,有些癫狂了。
入夜了,九月的秋风卷了枯草败叶在地上打着旋儿,沙沙地响。我撑着身子,给胤衸擦洗。抚上他冰冷的小手,冻伤了我的心,泪水又忍不住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他的掌心。
忽然,他的手一动,握住了我的。抬起头,他竟睁开了眼,迷蒙地望着我。这些天他也偶有苏醒,却总是喊着我“额娘”,我见康熙并不阻止,也便应承下来。此刻我见他醒了,明知答案,却仍轻轻地问道:“胤衸,好些了吗?”
“苏……姐姐!”他有气无力地,竟是我的名字——他清醒了!我的心雀跃起来。一旁的康熙精神也是一振:“传御医,传御医!”
“是我,是我!”我望着他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想,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定笑得很难看。
“苏姐姐,你怎么哭了?”胤衸吃力地抬起手,拂去我脸上的泪水,冰凉冰凉的。“皇阿玛,你骂苏姐姐了吗?别骂她!”
康熙也忍不住泪水,温和地说道:“皇阿玛不会骂你的苏姐姐。只要胤衸乖乖的,阿玛就不会骂苏姐姐。”
“皇阿玛没骂你你怎么哭了?别哭了,都不漂亮了。胤衸喜欢苏姐姐笑。苏姐姐笑起来好美!苏姐姐不哭,要是你变丑了,以后就不能当胤衸的新娘子了!”
此刻,我已泣不成声:“好,苏姐姐不会变丑,胤衸一定要好起来,等胤衸长大了,苏姐姐给你做新娘子,搂着你睡觉,一辈子都不分开……”
胤衸甜甜一笑:“你说的哟!我们拉钩!”说着伸出小指。我颤抖着钩上了他的小指……
“皇阿玛,苏姐姐是胤衸的新娘子啦,以后谁都不许欺负她,皇阿玛,好不好?”康熙流着泪点点头:“好,皇阿玛答应你,谁也不会欺负咱们十八阿哥的新娘子!”
此时,御医赶到,在我们的希冀中诊了脉,却……摇了摇头:“只怕小阿哥……过不了今晚……”
不,怎么能!上天这么能这样不公平!他的人生还没开始,怎能就这样匆匆结束!有些人已经开始啜泣,康熙更是老泪纵横。
“皇阿玛,你病了吗?怎么也哭了?苏姐姐,胤衸好难受,胤衸要死了吗?上次小弟弟死的时候阿玛也哭了。苏姐姐,你说人死了会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在云的上面,有花有草,有山有树,还有各种小动物,还有长着翅膀的漂亮哥哥。胤衸也会去那里吗?胤衸也会长翅膀吗?长了翅膀就能在天上飞了,对不对?”
我强忍悲伤,微笑着抚摸着他的头:“对,那里很美。胤衸也会有翅膀,也会飞,胤衸可以飞到月亮里,看看那里的兔子是不是和苏姐姐画的一样……”
“皇阿玛,胤衸想见额娘,不过,好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来接胤衸了……皇阿玛,苏姐姐,你们别哭,胤衸现在不难受了。皇阿玛,告诉额娘……别……哭……”那双曾经明亮且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缓缓合上,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
“不!”我顾不得什么规矩,失声惊叫,想要伸手抱住他,却发现,他那只冰冷的小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整个世界骤然崩塌,天旋地转,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待我再次睁开眼,却见小福子守在旁边,见我醒了,轻声说道:“爷守着万岁爷,脱不开身,着奴才在这里守着。太医说你积劳成疾,又急火攻心,痰迷心窍,静养几日便没什么大碍了。”
我哪里顾得上听他罗唆,挣扎着起来。小福子想拦,却被我瞪住了。踉踉跄跄冲到龙帐门口,侍卫自然不许我进去,我却疯了一样拼着命地往里闯,惊动了里头的人,李德全出来,见是我,叹了口气,让侍卫放行了。
我昏昏沉沉走进去,眼中只有躺在床上的胤衸。
我的小阿哥啊,同我放风筝,抢糖葫芦,在草原上疯跑、打滚,躲在门后跳出来吓我,甜甜地叫我“苏姐姐”,嚷着要我当新娘子的小胤衸,此刻竟然静静地、没有半点生气地躺在那张冰冷的龙床上……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一场恶梦!
我走过去,轻轻拍拍他:“胤衸,起床了,再不起,就要挨师傅的尺子了!”他没有反应。胤衸,你还是一样顽皮,同我装睡吗?我又摇了摇他:“胤衸,起了,再不起,你皇阿玛就生气了!生气了就派人来挠你的脚心!”
“大胆……”李德全正要开口呵斥,康熙却颓然摆了摆手。
“胤衸,你再不起,姐姐就骚你的痒了!”说着,我伸手在他的腋下胳肢起来。他怎么不动?我的小胤衸最怕痒了,每次我用这一招,他一定服输,咯咯地笑着睁开眼讨饶……
“胤衸,你起来啊!起来啊!”我大力地摇着他,求求你,在用你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看我,在甜甜地叫我“苏姐姐”!
有人上前来拉我。我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挣开了,仍是抱着胤衸不放。骤然,心口痛起来,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我抱着胤衸的双臂也收得更紧……猛然间,颈后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日,胤祥见我发狂,一则怕我惊驾受罚,再则也顾忌着我的身体,所以一掌将我打昏。我整整昏迷了两日才醒过来。康熙怜惜我,命我好生静养。胤祥怕我再生事,索性命小福子整日守着我,不许我出帐半步,自己则同诸位皇子陪着他皇阿玛。
望着胤衸曾经住过的帐子,睹物思人,我总是控制不住流泪,以前的点点滴滴恰似老电影,一幕幕在心头回放。
曾记得雨夜惊雷,我搂着他讲故事,他将小小的身子蜷在我怀里;曾记得他小心地捧着康熙赏他的点心说是要给我尝尝;曾记得他朗朗地背诵我和胤祥互通的情诗;曾记得,他失手弄翻了桌上的砚台,却猛地抹在我的脸上……可如今,物是人非,叫我如何受得住……
终于,我不能再整日徘徊在自己的悲伤中了!胤衸此刻应该在天上看着,若见我如此,定要伤心!我答应过他,不哭!
我开始不说话,只是发了疯似的洗衣裳。我把这帐子里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了,能擦的都擦了,就连地毯也被我刷了一遍。冰冷的井水刺痛着我的手,汗水代替泪水一滴一滴地流……
小福子吓坏了,拉来了胤祥。胤祥站在我的身边许久,只说了一句:“随她吧……”我想他的心里定然更加难过,为了他的弟弟,为了他的阿玛,亦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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