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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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完全沉浸在对胤衸的凭吊中时,全然不觉外头发生了一件惊天巨变,已闹得人心惶惶人仰马翻。
一日,我正在帐中整理东西,却见李德全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竟是……惨然!我从未见他如此,心中不觉惊异万分。
“华丫头,万岁爷传你,随咱家见驾吧。”
我随他来至御帐前,他忽然回头小声对我说:“这些天的乱子想必你也知晓了,万岁爷现如今身子和精神都不大好,脾气也是……唉,你仔细着。”
我只当是说胤衸的事情,点了点头,一偏头,却发现门口守夜的胤祥脸色异常。我虽满狐疑,却只能挑帘进账。
帐子里灯光摇曳,那张曾经睡着胤衸的龙床,依然摆在那里。康熙颓然坐在案边,几日不见,他竟似乎老了十年。
我请了安,他示意我走近些。上前发现案上摆着一碗药汁,热气已经没有了,却没有动过的迹象。看着这个褪去了帝王的外衣,纯然独坐,饱受丧子之痛的老者,心中生出一股同情和怜悯。
“万岁爷,药凉了,奴婢拿下去给您热一热。”
他却摇了摇头,开口道:“华丫头,你将胤衸带得很好。”
我眼睛又是一热,刚要说话,他又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怔怔道:“那日,朕带他围猎,好些个野兽他都不肯射,朕还当他胆子小或是练功夫偷懒,想斥责他,他却说了一番道理。其中有一只小兔子,他说‘第二只为雏兔,想必双亲在堂,故不忍杀’。后来朕问他可是师傅教得,他说是从你给他讲的故事里听来的。”康熙恍惚间露出淡淡的笑意,“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①。他如何舍得这样舍朕而去啊!”说罢又抚面垂泪。
我也陪他一起落泪,此刻我们不是主仆,不是君臣,只是两个共同缅怀的伤心人……
“华丫头,你说朕是明君吗?”他忽然问出一句。
我大惊失色,委实猜不出他老人家的用意。
“说罢,朕恕你无罪。今儿,朕心里憋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儿,可他们都不同朕讲真心话。华丫头,你可不也能骗朕啊。朕也累了,那些虚礼就全免了吧。 ”
“回万岁爷,”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万岁爷自然是明君。这是奴婢的真心话。”
康熙点了点头:“那朕是慈父吗?”
我更加疑惑:“万岁自然是慈父,胤……十八阿哥常说,万岁爷是最好的皇阿玛!”
我这一说,康熙露出了一丝笑容:“可会耍巧!天底下还有第二个皇阿玛?”
我见他笑了,心神稍定。
“古语云‘父慈子孝,伦常天性’,可如今,朕怎么生出如许孽子!”他愤然一垂桌案,我的心陡然一惊,外头的李德全还当是出了什么乱子,赶紧跑进来,却被康熙打发出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朕不是慈父吗?朕疼了他三十多年,多少错处都容忍他了,他怎敢……朕气昏了头了。可如今,朕有些后悔了,他是朕最疼爱的儿子,咱们大清国未来的皇帝啊,朕就这么把他……把他圈禁了……朕舍不得啊……朕刚失去胤衸,又要失去太子……朕……”
他说的竟是太子?听他的话头是圈禁了太子!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太子自然是当不成皇帝的,不然四阿哥怎么会变成雍正爷?可……只听野史里说四阿哥是改了诏书,谋夺了十四的皇位,没太子什么事,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死得早才……
“华丫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回禀万岁爷,奴婢以为万岁爷是一位慈父,但不是一位普通的慈父。”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答道:“朝廷上的事,奴婢不懂,但奴婢知道,万岁爷不仅是十八阿哥的慈父,是太子的慈父,是众位阿哥的慈父,更是普天下黎庶的慈父。万岁爷在做诸位阿哥的慈父之前,先要做天下百姓的慈父。父亲宠爱儿子是‘小爱’,君主爱护百姓是‘大爱’。在‘大爱’前,有时是要舍弃‘小爱’的。唐太宗也曾废太子,却是为‘大爱’而舍‘小爱’。”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连忙收住口,“此次之事,奴婢不知详情,不敢妄语。奴婢的意思是,万岁爷既是一位慈父,也是一位明君。但有时这两种身份也会冲突,‘大爱’‘小爱’两相较量,心中自然痛苦异常。此事想必万岁爷心中已有定夺,奴婢鄙陋,不敢妄测圣意。”

看着康熙爷如水的面色,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康熙沉吟良久,点了点头:“是啊,唐太宗也曾废太子李承乾,但他也说过,皇位不是靠权谋谋划来的,此风不可长。朕也是这样想。”
“华丫头,你照顾了朕的一个儿子,朕想将另一个托付给你。太子被圈禁了,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有人伤害他。朕周围的这些人中,心思、见识、品性你是最令朕放心的。前些日子你是怎么对胤衸的,朕都瞧在眼里。如今,朕将太子托付给你,你要好生照料他。你先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我垂首退下。
退出帐门,胤祥似乎想过来,却被李德全拦住。
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派去伺候太子,而且是被圈禁的太子,我的心中实在猜不出康熙爷的意思,便想找胤祥商量。可回了营帐,却不见了小福子。我估摸着胤祥晚上会来找我,可左等右等,却不见动静;想亲自去找他,谁知才一掀门帘,就被门口的两名不相熟的太监拦下:“重华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咱家讲。万岁爷命奴才今夜来照顾姑娘,明日一早便要去侍候二阿哥了,姑娘早些安歇吧。”
这,分明是软禁!不……是提防,可……提防我作什么呢?
第二天,我被“护送”着到了太子的营帐,却见胤祥和大阿哥胤褆正在门口。李德全也在,见我来了,便对胤祥他们说道:“两位阿哥奉命看守,实在辛苦。万岁爷体恤二位阿哥,特派宫女苏重华前来侍候。万岁爷口谕,苏重华看守胤礽,其间不得擅出营帐,凡所供饮食、器具,苏重华须亲自查验,以身相试,若令罪人有可乘之机,杀无赦!二位阿哥,这儿就教给您二位,老奴先回去复命了。华丫头,仔细着。”对我说着,却瞟了瞟胤祥他们。
我满腹狐疑地进了帐,却见地下狼藉一片,看来这位前太子爷刚发完火。帐子里满是酒气,只见一人仰在榻上,必是太子了。他的性子我是领教过的,这可是一件苦差事。我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太子”已经不是了,“二阿哥”恐怕就得挨嘴巴。见他已经醉死过去,我索性也不打招呼,开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
一边收拾,一般整理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这件事真真匪夷所思。康熙何以废太子?我不过是照顾胤衸照顾的好些,康熙却用了“放心”这顶大帽子来压我,派我这个 “亲信”来照顾他;既然放心,却又派人见我监视起来;方才那些话本该在昨夜龙帐里便说的,怎么今儿才派李德全来讲,而且不是秘授,反倒大肆宣扬……太多的疑问,让我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忽然,胤祥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想必是早膳。康熙毕竟心疼太子,都监禁了还让其他的兄弟前来伺候。既然康熙吩咐,我自然得照办。于是捡起一块,试了试。这试膳本来有专门的太监,只有康熙和太子爷有这样的待遇,据说是怕“谋害”,可此时都废了,谁还来谋害?真是……
忽然,我脑子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康熙废太子……
我将胤祥拉倒角落里,盯着他,用气声问:“那夜的事儿,你同万岁爷讲了?”
他点点头:“我同大哥禀报了皇阿玛。”
我大惊,他怎么会做这样鲁莽的事。难怪……,原来……在提防胤祥和胤褆谋害胤礽……
胤祥见我脸色不对,便安慰我:“大哥同皇阿玛讲的,皇阿玛问,我只是照实回了。只是我没想到皇阿玛会派你来。”
果然。我苦笑着,拉住他的手:“别多想了,你说过有难同当。你都做了,我除了站在你这一边还能如何呢?你自己小心些。”想到昨夜康熙的话,我打了个冷战——希望是我多心。
“我?我能怎样?你放心,皇阿玛不会怪罪我的。你看,这么多天了,不都好好的。”
我仍然放心不下,叹了口气:“胤祥,你的皇阿玛自然不会怪你。可你要知道,他在是你皇阿玛之前,首先是一位帝王……”我不愿挑拨他们父子的感情,不过自古有名的君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有他们冷血的一面,特别是对他们的儿子……
胤祥出去了,我的心无比沉重:果然啊,康熙几句话便将我们于股掌之间,他,毕竟还是一位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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