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圈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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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为了防止什么意外,队伍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京城。 因为不想引起康熙的误会和对胤祥的猜忌,我不再同他私下里单独说话,定要当着第三个人的面。
一路上太子的心情自然是极端烦闷、绝望,他定万万没想到康熙会真的下狠心废了他。所以整日除了发脾气便是喝酒。我想着回了京,自然便可以脱离苦海,因此也不太和他计较。
可是没想到,刚到京城,我便连同胤礽一起被送到了咸安宫圈了起来,负责看守的胤祥也换成了四阿哥。一时间,我茫然无措,怎么办?难道我真的就要在这个更小的圈子里同那个半疯的太子混日子?抑或是等着胤祥他们想办法来救我?
不,束手待毙不是我的作风。再说,几番起落沉浮,让我相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和“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两句话。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安下心来干点什么,或许会有转机。
看来太子的人缘确实太不好,也怪他平日跋扈惯了,动辄辱骂鞭笞奴才。如今骤然失势,多少人都落井下石,且这里又是关罪人的地方,哪里管你什么太子啊阿哥的,这些天他受了许多委屈,索性整日闷在屋里。
我虽然厌恶他的为人,起初也不想理他,可后来一想,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不过是一个被阿玛宠坏了,被权利迷了眼的大孩子罢了,又想到胤衸,心里竟同情起来。于是在他将自己关在房里的第五天,我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滚!”一只不明物体飞了过来,我偏头闪开。这屋子里黑黢黢的,污浊的空气里充斥着发霉的、腐烂的味道,让人直反胃。“让你滚,听见没!你们这帮势利的奴才,等有朝一日……”
我不理他,一面走过去将所有的窗子推开通风,一面故意大声说:“奴婢是万岁爷派来伺候二阿哥的,自然要做好本分。不过……”我转头望向他,阳光打在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满是胡茬,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太子爷。
见他如此糟蹋自己的生命,又想到早夭的胤衸,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气:“二阿哥要糟践自己,奴婢是管不着的,只求二阿哥行行好,别耽误了奴婢干活。若是二阿哥瞧奴婢不顺眼,大可以去院子里晒太阳,奴婢打扫了以后就走!”
太子见我顶嘴,积压已久的怒气迸发出来,竟然连鞋都没穿,从床上冲过来:“下贱的东西,连你都敢瞧不起爷……”说着一扬手,便要抽我的嘴巴。
我却不躲,反倒扬起脸,狠狠地瞪着他,对这种纸老虎,他硬你要更硬!“不是奴婢瞧不起您,是您自个让人瞧不起!”
大约他是困在房子里太长时间,身子虚了,抑或是真的被我的“气势”唬住了,扬着手,愣愣地站在我面前,却迟迟没有打下来。
我见他没有行动,索性扯着他的袖子走到院中的水缸边:“二阿哥自己瞧!”我一指,“您这副样子,哪里还是个阿哥,哪里还能让人敬畏,传出去,仔细丢了你们爱新觉罗家的脸!”
胤礽愣愣地望着水缸里的倒影,半天不语。忽然转身,冲回房间,一下子栽倒在了床上,望着屋顶发呆。我跟进去,见他这副德行,心中暗叹: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但我再进去打扫时,他却没说话,任着我“惊天动地”地折腾着。好一阵子,我才将这个狗窝收拾出个样,心中愤愤,我连二哥和胤祥的屋子都没收拾过,却要替这个败家子收拾!
最后我走到床边瞧着他说:“烦劳二阿哥挪挪,奴婢要撤床单!”这次他竟然乖乖挪了地方,我有些惊讶,心里却担心,这小子要么真傻了,要么就是伺机报复。
洗衣局不是白干的,三下五除二,院子里已经扯旗了十来面旗。只是水太冷,把我的手冻得通红。我一边用嘴哈着手,忽然想起胤祥总是嫌我的手冰,用他大大的手包住,往里面呵热气。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正出神,冷不防胤礽站在门口闷闷地喊:“丫头,爷要梳洗!”
我瞧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却板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回去了。我心中暗笑,还真是个孩子,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好害臊的!
赢了一局,心情大好,急忙烧水。可惜我从来没有生火的经验,好半天,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又咳嗽,又流泪才将火点着。忽然想起房间里还没生火,如今是深秋,眼瞅要入冬了,上午阳光足时还好,这会已近黄昏,非常寒冷。我搜了只破炉子出来,又弄了些木柴,搬到胤礽房里。这次倒是好多了,没一会便起了火。只是胤礽冷冷地瞅着我:“脏死了!”还嫌我脏!也不照照水缸瞧瞧自己!我哼了一声继续回去烧水了。
好半天我弄好了水,端了进来。他见只有一盆,便说:“爷要沐浴!”我当时昏倒,都这时候了,还摆太子爷的谱儿!
我将盆子往椅子上一放:“二阿哥,这里不是宫里头,哪有那么大的桶啊!就算有桶,也没有那么大的锅!等奴婢一壶一壶烧开了,只怕原来的热水也变冷了。您哪,暂时凑合着用,明儿我回了大阿哥和四阿哥都给您置办齐了,您在沐浴也不迟啊。”我本以为他会发脾气,没想到他只是哼了一声:“告诉老四吧,跟胤褆讲了也没用!”
他要擦洗,我总不能呆在屋里头瞧着。正要出去,却听他说:“回来!给爷宽衣!”唉,毕竟是当过太子的人,伺候着吧。我解开他的外衣,忽然想起给胤祥、胤衸换衣服的情景,不由又心酸起来。叹了口气,褪下他的褂子,向外走去。“回来,没脱完呢!”
难不成内衣也要我脱?想的美!“二阿哥明鉴,奴婢本是伺候德妃娘娘的宫人,后来虽去伺候十八阿哥,但只是些琐碎的活计,着衫除衫这等事都是嬷嬷同公公们做的,奴婢不会伺候。还得劳烦二阿哥自己动手!”胤衸,苏姐姐撒个谎,你不会生气吧。
他却面露窘色,半晌才微红着脸冷道:“爷……不会!”
我顿时无语。想想也是,原来是太子爷,恐怕连方便都得人伺候。没办法走过去:“烦劳二阿哥瞧仔细了!”然后慢慢解开一个扣帕,“好了,您就照这个样子做就成了。”他愣了:“你……”我打断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里里外外都是奴婢一个人照应,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二阿哥身边不是,难不成奴婢不在,您连如厕都不会了?二阿哥才名远播,所见之人无不交口称赞,想必,这些小事也难不倒您。”说着回身要走。
“回来!”天哪,有完没完了!我有点失去耐性了,猛地一回身,怒目而视:“请问二阿哥还有何贵干?”他咳嗽了一声:“嗯,爷不会洗……”
我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这也不会!天哪,当个皇太子还真是幸福,难怪那么多人挣破了头!可话说回来,似乎他老爹都没他难伺候!
我无奈地走过去,捞起盆子里的帕子,慢慢拧到八分干:“烦劳二阿哥低头。”他乖乖地配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缓缓地擦着他的脸,包括眼角、耳后……最后用干帕子又擦了一遍。将帕子投干净,递给他:“就照刚才的样子。爷先宽衣,然后自——己——擦!”
谢天谢地,我终于平安地“逃脱”了。自己的身子也脏得难受,却没办法,只能草草抹了把脸,将厨房的火熄了,等胤礽擦洗完,帮他换了床单被褥,自己也回房休息了。
孤男寡女,我可不敢脱衣服睡,索性囫囵着钻劲被子,刚有些迷糊,就听外头有人打门:“那个……谁啊!”
让不让人活了!我“爬”出去,用接近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二哥有何吩咐?”
“火……快没有了!”啊,对,连衣服都不会穿,哪里会生火。我垂头丧气地去添了些柴,正要走,他又叫住我。我努力压制着快要爆发的怒气,看着他。他无视我的愤怒:“你留下吧!”什么!他,他,他……
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太暧昧,胤礽清了清嗓子:“爷不会生火,再说,你屋里头也没有炉子,万一冻病了,谁来伺候爷!”他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圈,“爷对你这样的黄毛丫头没有兴趣!你别做梦了!爷睡床上,你睡地上!”
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如果我手里有东西,现在铁定在他脑袋上。 不过,这里确实比我的屋子暖和多了。哼!我才不睡地上呢!拖来了两章破桌子一拼,铺上被褥。胤礽冷哼了一声,翻身上床,头朝里,睡了。我确定他已经入睡,才又加了些柴火,自己也翻身上了桌子。
摸着胸前凉凉的坠子,胤祥今夜你梦里可有我……
第二天,我问了胤礽,列了个单子,请大阿哥和四阿哥帮着弄些日常的备品。果然和胤礽猜的一样,大阿哥一见,撇着嘴:“都这时候还摆什么谱!要得还真全合,干脆把毓庆宫搬过来算了!要这么多酒?喝醉了好闹事?……”
我虽然也讨厌胤礽,可见大阿哥这样说话,心里到底不平起来:“大阿哥,虽然说‘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可二阿哥毕竟还是万岁爷的儿子,您的胞弟,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也该多照顾着些。况且万岁爷对二阿哥您也不是不清楚,虽然下令圈禁,却亲自吩咐奴婢前来伺候,可见万岁爷还是心疼二阿哥的,若是日后得知大阿哥今日的言行,恐怕对您也没有什么好处。您若是觉着麻烦,大可以不办。奴婢自个会想办法,就是砍树、挖矿、埋锅、造铁也得造出这些个东西来,免得有负万岁爷所托!”如果没有德妃和四阿哥,胤祥恐怕也要经常受这样的气吧。
“大胆奴才,你……”大阿哥被我说恼了,作势要冲上来,我吓的往门里一缩,四阿哥却将他拦住了:“大哥,这个奴才毕竟是皇阿玛亲自指派的,出了事咱们担当不起,何况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现下皇阿玛在气头上,可消了气以后咱们可就不得而知了。都是自家兄弟,怄什么气,算了!”说罢转头对我说道:“去告诉二哥,说胤禛自会帮他料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我道了谢,关上门,一回身,却见胤礽站在院子当中,往门口看,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被自己的亲兄弟如此刁难,心里必定不是滋味吧。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同胤祥月夜相遇,他言及兄弟寡情时眼中悲伤而无奈的神色。
我刚要开口,他却一转身,进了屋,重重地关上房门。我叹了一口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人伦啊……
四阿哥办事果然利落,刚过午,东西便送来了。没想到,胤礽瞧见了,哼都没哼一声。
下午,胤礽忽然出来。我正在整理院子,也没留意他,却没承想,他径直走到门口,大力地捶着门:“开门!开门!叫大阿哥来!”
守门的士卒想是受了四阿哥训斥,一改往日蛮横地态度,恭恭敬敬地答道:“大阿哥不在,四阿哥正巧在呢,奴才马上去回!”
不一会,只见四阿哥一路小跑地过来,站定的时候,还有些气喘:“二……二哥,……什么事?”
“老四,告诉胤褆,说我要吃他们家的包子!”我一愣,什么意思?莫非大阿哥家的包子好吃?
四阿哥面露难色,犹豫良久,一跺脚:“得,胤禛替二哥跑一趟,不过,若是大哥……”
“老四,他们家的包子我可是认得的,告诉他不要拿什么阿猫阿狗的来糊弄!”
四阿哥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却被胤礽叫住:“四弟,你今儿的事儿,胤礽记得了!”说罢,门也不关,转身回去了。
此刻只有四阿哥一个人,我趁机壮着胆子问道:“四爷,德妃娘娘、十三爷、十四爷……可都好?”他瞧着我,半晌才点点头:“十三弟托我告诉你,自个小心些,他会想办法。不过如今看来,他这个心倒是白担了。”看来我们的事情,胤祥并没有瞒着他,不过我被他的最后的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晚饭前,大阿哥提着食盒悻悻地来了。一见胤礽便道:“老二,你也够本事的,都关在这儿了还得大哥伺候你。得,你的包子!慢慢吃,反正你在这儿有的是时间!”
胤礽也不动手,我怕又惹恼了大阿哥,便赶紧接过来。
“胤礽谢过大哥,烦劳大哥每日着人送来,胤礽感激不尽。”冷冷地说完,一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又是一转身,回房了。果然是太子,虽然被囚,气势上却还是将大阿哥压得死死的。
“呸!”大阿哥望着胤礽的背影,露出恨恨的神色——他已经被这个兄弟压了三十多年了,如今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却仍是被人家使唤来使唤去,也难怪他生气。唉,这位大阿哥长得也算英明神武,一等一的人才,可这心胸……
以后的几天,我同胤礽虽相敬如冰,倒也相安无事,偶尔瞧他那副大少爷嘴脸生气,便高声两句,他却并不理我。每日晚膳前后,大阿哥倒是真的派人来送包子。
第三天晚上,却是大阿哥和四阿哥亲自来的。一进来,大阿哥春风满面地对胤礽说道:“二弟,今儿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儿,你可曾听说?哦,对了,你在这儿是不可能知道的。来,大哥告诉你。今儿上朝,皇阿玛他老人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了废太子的旨。如今二弟可是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啊,不似咱们这帮兄弟,还得为皇阿玛、为社稷卖命,听说老八忙得都三天没合眼了。瞧着二弟这闲云野鹤的日子,啧啧,羡煞大哥了!来,这是今天的包子,还有这几坛子酒,算是大哥送给二弟的贺礼!”旁边的四阿哥紧着拉他,却被他甩开。
这一番冷嘲热讽,听得我都有些义愤填膺了,偷眼去瞧胤礽,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大阿哥:“胤礽谢过大哥了。大哥今日之赐,胤礽铭记于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大阿哥没有达到打击胤礽的目的,反而被他的话唬了一跳,很是没面子,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一边的四阿哥才开口道:“大哥方才酒吃多了,二哥别放在心上。”
胤礽点点头,回房了。我接了东西正要走,却被四阿哥叫住。他指着地上的两个小坛子对我说:“那蓝的是十三弟给你的,红的是送与二哥的。”说罢关门出去。
红的?蓝的?都是一样的坛子啊?这四阿哥说话果然难懂。待我上前细看,才发现酒坛子封口处用红、蓝两根线绑着;再细看,我眼睛一酸:那蓝的正是去年正月里我亲手为胤祥绑上的头绳。
收好蓝的,拿起绑着红绳的坛子送进去,却见胤礽正慢慢地吃着包子,表情却有些惨然,见我进来,马上收了神色,又是一副冷冷的样子。想必他心中一定异常难过,原本还有些指望,如今却都成了空。
我放下酒坛子,软声道:“这是四阿哥送来的酒,天气冷了,寒酒伤胃,等奴婢拿去暖暖再端上来。”“放着吧。”他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吧。”
我急忙说:“主子面前,哪有奴婢的座。奴婢不敢!”“你还不敢?”他哼了一声,“让你坐你就坐,废什么话!”蹬鼻子上脸!刚同情你一下,马上就原形毕露!我心里啐了一口,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只见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烛火:“从小我便是太子,从记事起就是了……皇阿玛很疼我,其他的娘娘也很疼我,可是兄弟们都很怕我,也怨我……”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不由一愣。
只听他接着说道:“皇阿玛偏心,我是从来不知道的,只当他对所有兄弟都一样。直到后来,胤褆有一次喝醉了同我打架,从他的醉话里才发现原来我是如此招人忌恨。开始我想同他们亲近一些,可已经晚了。看着他们都成群结队地有说有笑,一见我便都安静下来,悄悄散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只有三弟和四弟对我还好些,却总是恭恭敬敬地,亲近不得。后来我恼了,既然他们不愿同我亲近,我便不稀罕,反正想同我亲近的人多得是!我也知道那些人中有的仗着我的名头在外头做了些坏事,可我又不想失去他们,所以便由着他们了,反正我是太子,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再后来,皇阿玛也变了,他不似以前那般疼我了。从前他总是笑着夸我,说我聪明,说我善良,说我稳重,说我……现在他只会对我摇头、叹气。我身边的人他都看不过眼,就连舅舅他都莫名其妙地关起来。那是我舅舅啊,他皇后的哥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我最亲近的人!皇阿玛怎么能……”说话间,他的眼中竟然闪烁起来,听得我也跟着心酸。

“十八弟病了,他说我不难过。我不是不难过,可……打小儿师傅、皇阿玛便告诫我,我是太子,喜怒不能形于色,这么多年,我惯了啊!他就对我发脾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我,说我不懂‘孝悌’。‘孝悌’?我所有的兄弟都合起伙来算计我,他们的孝悌哪里去了?我恼了,说了两句赌气的话,他就用茶碗扔我……他忘了,我已经三十五了,不是孩子了!他说我窥帐是预谋弑父。他怎么可以那样想!他是我皇阿玛啊,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我确实是怨他,恼他,可他还是最疼我的皇阿玛!我只是想知道他老人家身子好不好,又怕进去惹他生气。他们说我盼着皇阿玛早点晏驾好继承大统。或许我心里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的,可从来不敢动这样的念头……可……他老人家怎么就信了呢?……”
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心中竟然悲凉起来。
我不过是一名小宫女,他没有必要同我演戏,这恐怕都是他堆在心里的真心话。又想到那年秋狝,胤祥畅谈自己的抱负,原来他们都不过是那个黄圈子的牺牲品。这些阿哥们看似光鲜,实际上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苦,道不出的委屈,却只能烂在肚子里,在他们的老爹面前硬撑着笑脸……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天威,轻则呵斥,重责圈禁。兄弟、父子之间都是互相提防,互相猜忌,有的落井下石,有的笑里藏刀……那个位子啊,真的那么好吗?他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由同情起他们来了。他们看似高高在上,却异常孤独;他们衣食无忧,却缺乏生命中的惊喜;他们看不见这个世界上有比权利更大的幸福;他们不是那个黄圈子的主人,只是他的奴隶,甚至是祭品。在那个鬼地方,不仅仅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要被慢慢吞噬……就好像我眼前的胤礽,已经耗费了三十几个年头,换来的终不过是黄粱一梦。
此刻我不由庆幸起来,我的胤祥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带我远走高飞,去过我们梦想中的生活。
胤礽忽然触及我带着同情的目光,神色竟然有些仓皇,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冷冷道:“好了,你下去吧,爷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回去睡吧。那个破炉子你拿走吧。”听着他冷硬的语气,我却怎么也狠不下心讨厌他。
房门关上了,只留他一人在房里。透过窗影,似乎是一杯一杯地借酒浇愁。
我却有些不放心,偷偷在门口守着。渐渐地,人影狂乱起来,疯了一般地舞动着。里头时不时传出有些癫狂的吼声,还有各种东西落地的声音。我知道,他在发泄;此刻他应该是无比脆弱的,但我不能进去,男人的那一面是不能随便示人的……
许久,里头的声音消失了,又等了等,我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虚掩的门缝里向里望去: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倒着大阿哥送来的十来只酒坛子还有好些个碎片,胤礽已然醉到在床上了。
悄悄进去,满屋子的酒气。我过去帮他把身子摆正,脱去鞋袜,盖上被子,忽然发现他右手掌心有血痕,想来是发泄的时候不小心伤着了。找来些干净的布,也没有金疮药,只好从炉膛里挖了些草木灰又刮了些锅底灰①,给他敷上,包好。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睡了才出去慢慢将门关上。
出了门,打了个冷战——已经九月底,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
回到房里,小心翼翼地解开头绳,打开胤祥给我的坛子,是空的。伸手一摸,却是一根簪子和一纸花笺。簪子是木头的,同今年春天送我的相仿,必是他亲手刻的,手工却精进了许多,上头的那朵菊花已经像模像样了。我心头一暖,又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只花笺,只见上头也绘着一朵怒放的绿云,旁边提了两句诗:“霜秋冷月夜,西风动香丝。”香丝?相思……
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2]………
那一夜,我枕边放着菊花簪和菊花笺,淡淡的都是胤祥身上好闻的松香味……
2]徐再思《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胤礽……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糊糊地,便听外头乒乒乓乓地乱响。匆匆罩上外衣,蹬上鞋跑出去一看,只见胤礽正披头散发地在院子撒疯,手上的伤口似乎挣裂了,血色浸透了白布,身上也染上了很多。眼见着他正要搬起石头去砸水缸,我连忙过去拦他,却被他撞了一个趔趄。我叫他,喊他,他却像听不着一般,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这可怎么好!我不敢怠慢,急忙让守门的侍卫叫了大阿哥同四阿哥来。他们见此情景,也都大惊失色。四阿哥搓着手急道:“这可怎生得了?快去禀明皇阿玛吧!怎么也得想着给二哥请个御医来!”
大阿哥虽然惊讶,却有些半信半疑:“老四,你别被他骗了,昨儿还好好地,怎么今儿一早上就闹腾起来了,别是装神弄鬼吧!仔细上了他的当。”说完也不等四阿哥答话,便走过去,一把搭在胤礽的肩膀上:“老二,大哥来看你了!”
胤礽回头一见是他,竟然大叫一声,嗖地蹲下身子,抱住头,发起抖来,嘴里还一边大喊:“鬼啊!……不是我……不是我……你们别来!我不去!我不去……”
大阿哥蹲下身子:“二弟,眼花了不是,大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呢!我是大哥,是胤褆啊!”
胤礽蹲着向后捎,嘴里仍胡乱嚷嚷着:“我不去!你走开!皇阿玛……救我啊!皇阿玛!”
大阿哥仍要说什么,旁边的四阿哥开了口:“大哥,二哥看来是真的……病了,可耽误不得,快点回禀皇阿玛,请他老人家给个示下。”
我趁机走过去,想扶起胤礽,他却像一只受惊的孩子,一头钻进我怀里,身子筛糠一般,嘴里还喃喃:“皇阿玛救我!我不去,他们要我去的!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大阿哥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我们:“想是昨儿听说皇阿玛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心里头不平,一时痰迷了心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皇阿玛最近为了十八弟和他的事儿龙体欠安,精神大不如前了。我看这事儿也用不着回禀了,先找个御医来瞧瞧,养养也就好了。要是再不见好,咱们再想法子!”说罢便要离去。
听了这般寡情的话,我心中愤愤,明明都是兄弟啊,怎么竟连陌路人都不如了!一边安抚着受惊的胤礽,一边正要开口,四阿哥却又开口了,脸上竟有些怒色:“大哥!大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可都是同胞手足啊!二哥都这样了,我们这些作兄弟的不能在皇阿玛面前帮他一把,已是愧疚,如今他病了,若是有个万一,咱们这些个作儿子的,作兄弟的,如何对得起皇阿玛和他!大哥,你若是不去禀报,胤禛定是要去的!”
自从我认识四阿哥,他向来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今天为了胤礽竟动了肝火,这份手足之情和大义凛然,让我不由佩服起来,看来胤祥对他的支持也是有缘由的。
大阿哥见四阿哥如此,只得同意,一脸不甘地出去了。四阿哥回身看着我:“你要好生侍候二哥,千万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有什么用度直接同我说。”见我点头,他方转身离去。
我一边扶起神志不清的胤礽,一边瞧着四阿哥的背影,心想这铁面阿哥也真不是浪得虚名!
很快,御医便来了,有些诚惶诚恐。诊了脉,说是臆症,需要静养,不可受刺激,开了两剂方子。又过了些侍候,忽然进来许多太监,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原来是康熙心疼胤礽,命人将他在毓庆宫里惯常用的东西都搬来了,又怕我自个应付不了,派了两个小太监过来。我瞧着这样大的场面,心中有些不屑,既然如此心疼,当初便不该那般狠心!
众人闹闹哄哄好一阵子才散了。我煎了药,喂胤礽喝了,照顾他睡下,便开始整理。不看不知道,这太子还真是……奢侈!好些个东西我在康熙那里都没瞧见过,也看得出康熙确实疼他,竟由着他这般胡闹。唉慈父多败儿啊!胤礽有今天,康熙也难辞其咎。
接下来的几天,胤礽仍是浑浑噩噩,虽然不似原来动不动就砸东西,却像个木头人偶一般,傻愣愣地。常常一个人喝酒,也不吃菜,只一杯接一杯,喝好几坛子也不倒;又有时一个人蹲在屋子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摇来摇去,我过去瞧他,他便拉住我说有人要害他,要我去回禀他皇阿玛……凡此种种,举不胜举。
起初我也怀疑他装疯,可后来,我想他真是受了刺激,有些精神失常了,同情心又多了几分,照顾他也格外认真起来。他呢也想个孩子似的,乖乖地听我的话。
一天晚上,我给胤礽擦完脸,哄他上了床,他却不敢闭眼。我想起胤衸怕雷,每逢雨夜定要握着我的手,听着我唱歌才敢入睡,便右手握了他的手,左手在身上轻轻地拍着,仿佛当年哄胤衸一般,哼着摇篮曲哄他着……
良久,见他睡熟了,缓缓抽出手,有些意外地紧。
将他交给那两个侍候的太监,回到房中,忽然发现许久没有沐浴,身上难受得紧,反正胤礽睡了,只剩两个太监,我索性拖了胤礽的大桶来,准备舒舒服服地泡个澡。
可是毕竟有男人,我不敢太张狂,只是穿着小衣泡在热气腾腾的澡盆里,满足的长叹——自从进了宫就没有泡澡的机会了,何况这可是太子爷用的大桶啊,确果然非同凡响。忽然想起那句“温泉水滑洗凝脂”,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泡温泉啊……如果以后和胤祥离开了,我一定要找一处有温泉的住处,可以一边泡温泉,一边赏月、品茗……忽然发觉自己的念头有些色情,不由捂住了脸,吃吃地笑起来……
忽然,外头啪的一声,我一惊,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肚兜:“谁?”喊出来觉得自己笨死了,这里除了我便是胤礽和那两个太监,还能有谁!不过他应该是睡着的……我还是放心不下,起身出来,裹上外衣,走到窗边掀起一道缝向外头望去,只见月色如霜,没有半个人影。我不由暗笑自己胡思乱想,继续回去享受美好的人生了。
时间流逝,在这里却浑然不觉。若不是因为惦着胤祥他们,我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悠闲与惬意。
已入了冬,十月的天气寒意已浓,有一天甚至已经飘起了碎雪。所以大部分时间,只得在屋里打发。胤礽仍是痴傻,却像个孩子般容易哄。我只需陪着他坐着,也不必说话,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时候心血来潮,我也会给他用纸和帕子折出各种花样,或者剪出各式的窗花,贴在窗上,他便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竟仿佛是……胤衸……却又不太一样.
一天,我正在帮他剪指甲,他似乎怕疼,总是想把手缩回去,我便笑着安慰他,在他手上“呼呼”。这时,外头的太监来通传说四阿哥来了。我急忙迎出去,只见四阿哥一人。
“我来瞧瞧二哥,他可好些了?”我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心里头觉得,胤礽这样活着未必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进了屋,脱下外头的大氅,走到胤礽身边,悲悯地看着他:“唉,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作孽啊!”
我见胤礽手里扔握着剪刀,便拿过来,接着帮他剪指甲。
“二哥,今儿……唉……皇阿玛已经查实,大哥……对你下了巫蛊之术,一干人等也都办了。你怎么……唉!”听到这里,胤礽的手忽然一颤,我一剪子剪歪了,竟流出血来。我一急,想都没想,便含在了嘴里。
四阿哥接着说道:“谁能想到大哥会做出这等事来!二哥,皇阿玛已经将那行咒魇之术的妖人法办了,可二哥怎么还这般模样?若是让他老人家瞧见,定又要伤心了……”说到激动处,竟然垂下两行清泪,弄得我也酸酸的。
四阿哥又坐了一会,方起身离去。我将胤礽的手指包好,却见他直直地盯着门口发呆。
晚上一个人呆在屋里寻思白天的事情,心里觉得好笑。这咒魇之术果真如此灵验,大阿哥何不直接用在他老爹身上,将位子直接传给他便成了,何苦在胤礽身上做文章?不过,胤礽的病也蹊跷,恰恰吃了他家的包子,喝了他送来的酒……
灵光一闪,我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翻身下床,来到前院,四下无人,只有天上一轮圆月,散着惨淡的光。蹑手蹑脚走到了墙边堆放杂物的地方,瞪大了眼睛找了半天,终于找了——那日四阿哥送来的那只小酒坛。当时我便觉得这坛子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原因,现在想来……或许,不,但愿是我多心吧……
我拿起坛子,放在鼻子下一闻,顿时愣住了……
过了几日,胤礽果真渐渐好起来,我却更加心事重重,照顾胤礽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些阿哥们,真是太可怕了!
四阿哥今日常来,见胤礽有所好转,欣喜异常。可此时我的心境却大大不同了……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不知道还要掀起多高的惊涛骇浪来。他们爱新觉罗家窝里斗我不想管,只要别伤到我的胤祥便可……
又过了几日,胤礽一天好似一天,只是偶尔才发作一次,却是很凶。终于,宫里来人,说康熙思子心切,要召胤礽进宫见驾。我望着胤礽挺直的脊背,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待胤礽从宫里回来,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双目炯炯,神采飞扬,想来已经父子和乐,和好如初了。忽然想起郑庄公同他娘亲做的那场“大隧之中,其乐融融”①的秀,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冷笑。
此后,四阿哥来得更勤了,不但带着东西,还带来了朝廷里的消息:十一月初一,大阿哥胤褆因对胤礽行咒魇之术,被削爵、锁拿,圈禁于府内;十一月十四日,几位大臣联名推举八阿哥胤禩为太子,康熙不置可否。我心里担心胤祥,听见没他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那一日,四阿哥同胤礽秘谈了许久才走。晚上,胤礽不眠,心浮气躁地在房中徘徊了一夜。我知道他是担心康熙的决定,万一立胤禩为太子,恐怕他的性命不保。
十一月十五日上午,四阿哥急急地来了,一见胤礽便跪倒:“臣弟胤禛叩见太子!”
胤礽僵在那里,半晌无语,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说不清是兴奋,是得意,还是……悲伤。“四弟快起来,若不是四弟,本太子恐怕早被胤褆给害死了!四弟的恩情,二哥会记得的!”
四阿哥走后,胤礽甚是高兴,吩咐那两个小太监去买酒菜。现在他又是太子了,自然没人敢怠慢他,乖乖地放人出去。于是这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我和他。
“重华,你侍候本太子有功,皇阿玛自会赏你!你想要什么?我去同皇阿玛提!”他坐在桌边,而现在那里没有了我的位置。“奴婢不敢,奴婢受万岁爷的差遣前来侍候太子,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不敢受赏。”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唉!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用那样拘束,还同以前一样便可。”我心里冷哼了一声,同以前一样?这也确实和“以前”一样,中间的故事,不过是你们编排出来哄我的,我还傻乎乎地陪着你们一起演。如今再要那样,可不能够了。“奴婢惶恐。前些时候事出非常,奴婢冲撞了太子爷,望太子爷见谅!”此刻他不是那个值得我同情的胤衸和胤祥的同胞哥哥,而是那个在胤衸病危时赏了我一巴掌的太子。
他看了我一会,觉得没趣,悻悻地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吧,今天不用你伺候了!”我垂首退出门,顿觉外头的寒气分外的清爽起来,将胸中淤积的污浊之气都逼了出来……回房摸出那支菊花簪,心中暗暗祝告:胤祥,不要变成这样,永远不要!
第二天圣旨来了——开释太子。我拿着包袱离开了这座郊外的院落,远远回首,却发现并不似原来那般狰狞,也需那里更干净些吧!
回到宫里,我发现自己仍在胤衸处当值。屋子里空荡荡的,异常的安静,那张高高的书桌上纤尘不染,却再也没有墨香……我颓然坐在桌前,就如同当日坐在这里等着胤衸放学。可他,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像小鸟一般扑到我怀里撒娇……我从来没有赶到如此彷徨和脆弱,胤祥,你在哪里,我多希望此刻能伏在你的胸膛上痛哭一场!
可是,我没有见到胤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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