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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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年,每次离开之后回到这里,总会觉得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宫里的女人们仍旧争奇斗艳,宫里的男人们仍旧一团和气,可此时在我冷眼看来,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融洽下,涌动的早已不是暗涛。
紫禁城似乎将我忘记了。回来半月有余,竟没有人来调派我的差事,所以我还是无所事事地闲在乾西五所里,做一个没有主子的御用闲人。
一天又一天地等着胤祥来,他却迟迟没有出现。我的心一天沉似一天,胸口像堵了一团乌云,吞不下,吐不出。实在按捺不住,便去永安宫附近等胤祯。可胤祯竟也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只等来了四阿哥。心乱如麻,情急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去问,得到结果的却是:胤祥因为太子的事被圈禁了!
五雷轰顶!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捂着胸口往乾西五所走去,走到一半便人事不知,昏厥过去。再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旁边的宫女见我醒了,便出去通报,过了一会,门一开,进来的却是太子。
“怎么弄的?咸安宫的时候瞧你壮壮的,嗓门比老虎还大,怎么回了宫,反倒病殃殃的?刚巧路过,瞧见了,便捡了你回来。”他在床边坐下。我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却被他按住了:“免了吧。回宫好一阵子了,事情多得打理不过来,倒将你的事忘了。你应该是胤衸那里的,如今他去了,你在那里当差?”
我照实回了。他沉吟了片刻:“当日在咸阳宫,本太子答应过你,回宫以后会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想好了?”
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奴婢有一事想求太子爷。”他笑着点点头:“说吧。”
我心中盘算着如何能将话儿说得滴水不露,犹豫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奴婢的姐姐是十三阿哥的庶福晋,前几日托人捎口信进宫来,说十三阿哥如今被囚禁在府里,家人也跟着一同受累,想着让奴婢在宫里想办法回旋一下,可奴婢只是个伺候的人下人,实在……”
我小心翼翼地瞧太子,却见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一摆手,打断了我:“我问的是你自个的事儿,胤祥的事你莫管了!要不是胤褆和他……”他忽然起身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停下来,转过头对我说:“等你想好了再来吧。本太子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凶狠起来,“当日的事情,一辈子都不能忘!”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
我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摊在了床上——太子是忌恨胤祥告他的秘啊!我倒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日子度日如年。我又去求四阿哥,他也摇着头说无能为力。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昼夜徘徊,焦躁不安,却又不敢被别人发现。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成两半……
又至岁末,宫里照例热闹起来。人人都喜气洋洋。这是在宫里过的第三个年了,才三年吗?我怎么觉得似乎有一生那样长?
三十儿晚上,我一个人独坐在胤衸的房里。怎么这般冷清啊?他走了才几个月而已!除了我,其余的奴才早已差遣到了其他的宫里头,平日再也没有人来这里了,想想,如果再有小皇子降生,恐怕这个房间就不再是我容身之处了……
外头燃起了焰火,点亮了夜空。胤祥,这样的夜,你的心中定然很苦吧,我不在你身边,那些苦,你又向谁去诉呢?
我正在暗自垂泪,不料,门却开了,透过朦胧的泪光,依稀看到进来的人正是我日夜思念的人!
这是真的吗?可是一梦黄梁?我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果真是他!只见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宫服,仍旧那般洒脱清朗,人却消瘦了许多,眉宇间有着掩不住的黯然……我扑上去,双手环在他的腰上,紧紧地,生怕他飞走了;他亦拥住我,暖暖的怀抱如昨,淡淡的松香依旧……
原来,前一阵子被圈禁的还有好几位阿哥,可都早就放出来了,只有他,一直拖到十二月底,康熙为了合家团聚才将他放出来。今儿进宫伴驾,他趁着众人不注意,借醉溜出来看我了。
灯下诉相思,却不尽,滴滴点点,点点滴滴。
胤祥望着我:“你受苦了。不过听四哥说,太子爷倒也没有难为你。”我点点头。又想到咸阳宫,心中一阵不快,不想深谈,便道:“你的手艺可是精进了,做出来的簪子越来越精致。赶明,若是吃不上饭了,还能用这个手艺糊口。”
他笑道:“怎么,怕我养不起你?”我心中暗笑,他可是不晓得我的本事,若真有那一天,恐怕还得我养他呢!
“怎么不戴着?”他问。我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了那两枝簪子:“这宫里头只有主子们戴簪子的份,我们这些奴才哪有那个福气呢!再说我怕弄丢了,弄坏了,舍不得。”
他接过去,在手中把玩:“今儿这样的日子,就戴一遭吧。”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这发式有些不合时宜,只怕戴上去了不好看,等我换个式样。”说罢坐到镜子前,却发现他正在看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你先出去,人家要梳头。”
他反倒走过来,拿起桌上的篦子:“去年上元你给我洗头,今年我给你梳头吧。”说罢也不容我拒绝,缓缓解开我的头发。他真是笨拙,虽然很小心,却还是将我弄痛了,却怎么也解不开。
我又想到当日洗头的情形,打趣他:“你这次可仔细了,我这是头发,不是你的头绳,别一会没了耐性,硬生生拉断了。”他莞尔一笑,也不说话。好容易将长发展开,他缓缓地梳着。篦子从我的头顶滑到发梢,搔的我的心痒痒的。
他开始笨拙的盘我的长发,却怎么也弄不好,总是松松的,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夺下他手里的篦子:“我来吧,若是再让你这样弄下去,只怕要等到明年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真笨,是不是?”
我一边弄头发一边摇了摇头:“你笨啊,可你若是不笨我才生气呢!”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嫣然巧笑:“傻瓜,你若是灵巧,岂不是天天在家里给其他女人梳头!你笨呢,才合了我的心思。”
他大笑起来:“猴儿,你脑子里怎么总有那么多的歪念头?让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许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叫我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当初……
他将那支菊花簪轻轻**我的发髻:“重华,等以后闲下来,我每个月给你做一支,雕成当月的月花,你每个月换着戴可好?”我笑了:“唉,以前李嬷嬷说我将胤衸带成了个格格,如今又将你带成个木匠,若是传出去,你皇阿玛可不敢让我在这宫里头呆着了。”
忽然想说什么,又害羞起来,咬了要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伸出双手,在胸口比了一颗心,脸颊上有些微微地烫。
他会意,拥住我:“重华,本来打算秋狝回来就请皇阿玛赐婚,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如今又……只怕你要等了……对不……”我掩住他的口:“我会等,我等得起!”
此刻胤衸的房间是决没有人来的,胤祥便留下来陪我守岁。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锣鼓喧天,爆竹声声,我同他静静坐在桌边。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日太子的话,心中是一阵不安,终究忍不住开了口:“胤祥,你被圈禁……可是因为……窥帐的事?”
他一愣,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最坏的猜想竟然成了真,这可怎么办!瞧太子的架势,以后胤祥恐怕要无比艰难了!看着他颓唐的样子,我心中不忍,轻轻起身,走过去揽过他的头,靠在胸口。
“重华,皇阿玛为何这样待我?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我只是说了实话。”
“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你皇阿玛精悉史书,对历朝历代的事儿了如指掌。他最厌恶的便是权谋、夺嫡。当日他派我去照顾太子之前,便曾谈及当年唐太宗废太子一事。你确实只说了实话,你确实对太子之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可是你能保证你没有半点私念?”心中忽然一动,“胤祥,那件事……你可曾同你四哥商量过?”
胤祥在我怀中点了点头:“我先前听你谈起的时候便写了信送回京里。四哥要我守口如瓶,不能同任何人讲。不过,邬先生也送来一封信,要我见机行事,若有其他阿哥提起,我只需说实话便可。后来皇阿玛怀疑四哥,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四哥确实是护着我的,他并没有要我说,但皇阿玛不信,还是责罚了他。是我害了四哥啊,我对不起他。”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胤祥啊,你这样的单纯和善良,叫我如何放心呢!你真的以为胤禛护着你?或许他真的念及手足之情吧。可若没有他的默许,邬思道怎敢行此一石三鸟,借刀杀人的伎俩?可此刻,我怎能同他讲?刚被宠爱他的阿玛抛弃,若再遭至亲兄长的背叛,叫他如何承受得起!
“重华,我该怎么办?我确实希望四哥能当储君,你也说过他会是一位好皇帝。我想帮他啊,可我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做,反倒拖累他……”傻瓜,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吗?你四哥一定能当皇帝,你先要想想你自己啊。
“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么看不懂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皇阿玛最恨的便是众皇子和大臣结党勾连,图谋储君之位。你皇阿玛已经不信任你了,你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他没有像待你大哥那样待你,已是念及父子之情。胤祥,放开吧,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躲开这里的纷争,躲开这里的陷阱。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天、一地、一山、一水、一庐、一田、一牛、一狗、一夫、一妻,子孙一院,做一对闲云野鹤可好?你是树,我是藤,咱们生死相缠……”
“重华,会的,会有那一天。我说过,等四哥登基以后,我便同你离开。可是现在……皇阿玛只是一时生气,他是最疼我的。连二哥那么大的错他都容忍了,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心乱如麻,胤祥怎么就是参不透呢!
“胤祥,你知道你皇阿玛当日为何派我去伺候太子?”事到如今,我必须下一剂猛药了:“前一夜,你皇阿玛传我,你可知他同我说了什么?他说‘唐太宗也曾废太子李承乾,但他也说过,皇位不是靠权谋谋划来的,此风不可长’,还说有人想谋害太子。你以为他是在同我交心?他是在试探我,对你们举发的事情是否知情,也想通过我告诉你,对于你们的‘阴谋’他早已洞悉,提醒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想必咱们俩的事情他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不动声色罢了。派我去照料太子,你必然有所忌惮,不敢妄动;至于你大哥,你自然会为了我的安全盯着他……”
“住口!你胡说!皇阿玛不会如此待我!他……”胤祥目光中有些狂乱,我虽不忍心,但此时若是不点醒他,恐怕以后会酿成更大的祸事!
我一咬牙:“你这般聪明的人,如何不晓得你皇阿玛的心思?你只是不愿意,也不敢相信罢了。对于你,他始终是那个最宠爱你的慈父,你不愿意相信他如此防范你,算计你。可是胤祥,我也同你说过,他在是你皇阿玛之前,首先是一位帝王。作为君主,他必须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是疼你,爱你,可是比不上江山,比不上权利……”
“不!”他绝望的泪流下来,滴在我心里,敲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痕迹……是我太残忍还是这个世界太残忍?我拥着他,静静地陪他流泪。
“无情最是帝王家……”他有些迷乱,喃喃道。
我吻上了他的额头,眉梢……胤祥,你不适合这样的帝王家啊!
宫里的热闹一直延续到正月底,才恢复了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胤衸的死、太子的废立、大阿哥的圈禁、诸位皇子的受罚……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颗颗投进死水的小石子,惊起了一丝丝的波澜,却转瞬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胤祥最近不常到宫里走动,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远远地望见他陪康熙散步,却忍不住心痛——他原本那样地爱笑,爱闹,时而孩子般地肆无忌惮,时而狐狸般地精灵诡诈,总是能逗得大伙开心;可如今,仍是笑意盈盈,却多了几分萧索,原本的洒脱中,多了几分拘谨,原本总是紧跟在他皇阿玛身边,如今却悄然退到了其他皇子的后面……
我仍旧在胤衸那里混日子,意外地太平。不过这样的时光不知道何时便会戛然而止。
一天,我正在打扫,忽然一位陌生的老太监进来,上下打量了我两眼:“你就是苏重华?”我急忙行礼回话。他点了点头:“跟咱家走一趟吧。”我隐约不安起来,似乎每次听到这句话都没有什么好事情发生。我随他七拐八拐,走到一座宫门前,偷眼一瞧:毓庆宫。
次来的时候,因为病着,没精神,且被人扶来扶去的,根本没有什么都没有看清楚。这次来才发现,毓庆宫果然气派非凡,难怪当日康熙斥责太子奢糜。奇花异草,古玩珍奇不必说,仅这一路上的莺莺燕燕也够让人眼花缭乱的,不过我一直垂首,看不见脸,只瞧见各式各样的裙摆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啧啧……没有重样的。
那名老太监将我引进一间屋,大约是书房,便悄然退下了。我低着头等了半天也等不到问话,心中纳闷,不由得抬起头:只见太子正坐在书桌旁翻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我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请安,但见他将手一伸,似乎要什么东西,眼睛却仍落在书上,未曾抬起。四下里瞧了瞧,发现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一壶茶,壶嘴还冒着热气,我便走过去,用手试了试,温度刚好,倒出一杯,递到他手上。他仍没抬头,拿到嘴边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了,却又一伸手。我又看了看,桌上盘子里放着一块黄帕子,便拿起来递给他。他接过去在嘴上按了按,一抬手,递还给我,仍旧继续看书。
房间里静悄悄地,只有暖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劈啪的响声。空气中散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有些重,不是我喜欢的味道。
良久,太子翻了一页书,拿起茶碗呷了一口,微微蹙眉,递给我。我接过,走回小几旁,重新到了一杯热的,又往茶壶里续了些水,正端着茶碗走回来,太子突然开了口:“你想好了吗?”
将茶碗交到他手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回禀太子爷,奴婢想好了。”我虽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瓜葛,也不想讨这个人情,现在却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他点了点头,却仍旧看书,没有继续问,我也不好说出来,只能在一旁候着。又过了些时候,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愿意到毓庆宫来当差?”其实我早隐约有些担心,此时听他如此说,倒也不觉十分讶异,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吧。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奴婢想求太子爷将奴婢调到御花园。”
这一次他倒是撂下书,抬起头,望着我,目光中有一丝惊讶。想来他从小到大,除了他皇阿玛,恐怕没几个人敢拂他的意吧。
“奴婢原来伺候德妃娘娘,因为犯了错,被发配到洗衣局,后蒙宜妃娘娘垂怜,派去照顾十八阿哥。如今十八阿哥去了,奴婢心中……。况且奴婢性子愚鲁,常常犯错惹主子生气,所以只想寻一个清净的、少是非的去处。”这个黄圈子里最可怕的便是人了,伺候了德妃,伺候了康熙,伺候了太子,我已经怕了,累了,厌了;只有胤衸,只是……我的心,恐怕再也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了!

太子看了我许久:“好吧,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那就随你吧。记得前年巡幸,好像你救了只小白狼……御花园倒也适合。你下去吧。”他对我摆了摆手,仍旧低下头看书。
事情顺利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或许是我太多心了吧。
回到乾西五所,心情大好。恰巧胤祥入宫,顺便偷偷来看我,我便将今天的事同他讲了。他却并不十分高兴,神情中似有隐忧之色:“御花园倒是个好去处。你这个性子若是跟了其他的主子,或是受了宠,或是受了罚,我都不放心,到了那里倒是清净了许多。只是太子他……”
我明白他的担心,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快得了吧!瞧你说得,好像我是那人见人爱的绝色佳人!每天早上我可都是要照镜子的!我这把破扫帚,只有你才当个宝!”
他也笑了,环住我:“你要是把破扫帚,我就去当个扫大殿的杂役,整天带着你,也省得这般心烦!”他静静地抱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丫头,你不懂……”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这黄圈子里的事情还是不懂的好,懂了就要心痛,就要心冷。这个世上,只要我懂你,只要你懂我,便已足够……
太子倒是说话算数。没几天我便被调到了御花园,甚至还换了房间——或是他吩咐过了,抑或是下头的人会错了意,自作主张将我分到一个小阁间,地方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单人房,比二十几人的通铺要舒服、方便得多了。
御花园的差事虽然清苦,生活倒是惬意,不用察言观色,不用阿谀逢迎,不用口是心非,不用算计提防……每日只简简单单对着这些花花草草,灵魂也纯净起来。现在刚入春,御花园还显萧瑟,来的人很少,倒是方便了我同胤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眉宇间的忧愁似乎越来越重,虽然在我面前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我的感觉。既然他不想说,我便不问,只是变着法地逗他开心。可是他已将近半月没有来了,我有些心慌,没由来地担心起来。
正在园子里打扫,忽然记起去年同胤衸放风筝,在此同八阿哥相遇的情形,许久未见了,那位谪仙般的人物似乎在这次风波中受累颇深,如今也同胤祥一样不大进宫走动了。想着去年他站在桥上,手中拿着那支风筝含笑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一丝遗憾——这紫禁城里,怕是又少了一份笑容……
正在我出神发愣的时候,管事的公公忽然前来吩咐,说园子里娥眉素开了几盆,让我给几个宫送过去,储秀宫竟然也在其中,我不由兴奋起来。给其他的宫送完以后,匆匆来到储秀宫,将花交给了管事嬷嬷,便去找梓雅。
梓雅正在绣花,见我来了大为惊讶,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上次一见已是经年,我们有一肚子的话,却又不只如何说起。我这边都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想害她担心,只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在御花园当值,以后可以多来走动。梓雅自是很高兴,絮絮地说些儿时的回忆,那样美好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见她眉目含愁,便问她可是有人怠慢她。她只是摇头,不过从她的言辞中我隐约觉察出她似是伤春。想起她同大哥被斩断的红线,心中悲伤起来,这深宫内院中,最难寻觅的便是真情。想到这里,不由又想起了我同胤祥,不知我们的未来会如何……
胤祥没有盼来,太子倒是偶尔遇到,每次都是来吩咐送一些时令的花去毓庆宫。我不想再惹是非,态度总是恭敬而卑微,他也不说话,然后便走了。我想那次咸阳宫的事,他怕是一时半刻忘不了的,他的心思我大约也有几分觉悟。不过那样的心思只怕还是一时的新鲜和感动而已,不消多长时间便会随风淡去。
一日,我正端着送给宜妃娘娘的凤尾兰往出走,却见园子口胤祯正和四阿哥拉扯,我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却听见他们言谈间似乎提到我的名字。我有些犹豫,若是胤祯便也算了,只是这四阿哥,实在不得放心,我便悄然闪身躲进一旁的花丛。
只听胤祯语气焦急:“四哥,那你说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总得同重华讲才好!如今十三哥又不在……”
四阿哥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胤祯的急躁:“十四!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不敢告诉她!告诉她又能怎样!无非惹她伤心。你也说,十三不在,若是她真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交待!”
我心中一惊,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看样子非同小可,莫非……我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自己是在偷听,冲出来问道:“四阿哥,十四阿哥吉祥!什么事情要告诉奴婢?”
他们俩见我具是一愣,四阿哥瞪了胤祯一眼:“没什么事,胤祥被皇阿玛派去视察热河行宫的情况,近日不在京城,一时半刻来不了了,怕你担心。”那一边胤祯欲言又止,却被四阿哥扯住。
他撒谎!而且这个谎实在不高明。我摇了摇头:“奴婢请四爷实言相告。可是十三爷他……奴婢受得住!”
四阿哥一愣,一旁的胤祯却是憋不住了:“不是十三哥,是你二哥!”
“十四!”四阿哥呵斥了一声。“哎呀,四哥!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
二哥?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二哥?他不是在替四阿哥当差吗?能出什么事情?我没工夫听他们俩斗嘴,急急地问道:“四爷,十三爷,奴婢的二哥怎么了?”
四阿哥看了我半天,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华,你……你听了莫要太伤心……你二哥……他……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
……
“什么?四爷……可是同奴婢说笑?这……这是哪儿的话……”我头脑一片空白,身子摇摇欲坠……
胤祯过来扶住我:“重华,我们就是怕你听了太伤心才不敢告诉你。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十三哥又不在,我们怕你身子受不了!你别……”
“不可能!他怎么就……你胡说!”此刻我全顾不上什么规矩尊卑,冲着胤祯尖叫起来。手上的花盆也碎在地上。
“重华,你听我说!你二哥……不知怎么的,就……犯了个贪墨的罪名……等我们知道信儿,人已经处斩了……我们……无力回天啊!”
重重的黑暗瞬间将我吞噬……
“光儿,瞧二哥给你带什么来了?糖葫芦!又大又圆!……怎么,你不喜欢?你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吗?该死的丁峰,他骗我!”
“光儿,你瞧,我和阿玛给你做的秋千架,上去试试!我来推你!”
“嘘,别告诉阿玛和额娘。哎呀!疼死了,轻点儿,轻点儿!……”
“光儿,你看饭桶!看看!好了,少吃点吧,不然你也成了一个小饭桶了!”
“光儿,莫急,在宫里别惹祸。到了那里二哥就保护不了你了。不过你放心,二哥会一直在家等你回来……”
眼角流下了什么灼痛了我肌肤,头好昏,心好痛!为为何我不愿醒来……
“重华!重华!”耳边响起谁的声音?我用力睁开眼,却是胤祯。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我还当你犯病了呢!药呢?在那儿?”
我怔怔地望着他,我在在哪儿?头好痛,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仿佛同胤祯还有四阿哥一起讲话,他们说……二哥……
“二哥,……二哥!”我疯了一般扯住胤祯的衣裳,脑子里什么都顾不得了:“胤祯,你说得可是真的?二哥他……不,不会的!二哥答应我等我回家!他从来不对我撒谎!他会等的!”
“重华,你别这样!你冷静些!……”
“二哥……贪墨?你们胡说!”我的声音骤然尖厉起来,几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我二哥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不许你们那样说他!”心口一痛,几欲昏厥。颤抖地按住胸口,挣扎着说道:“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决不会!”
胤祯吓坏了,四处找药,终于在妆奁里寻到了,倒了杯温水喂我服下。一旁稳坐的四阿哥,也蹙着眉,望着我,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们也觉着蹊跷,不过等知道了,刑部的批文已经下达,人已经处斩。派人去追查,却不了了之,内中似有隐情。我们也知道你二哥的为人,否则断不会派他去办这件事,只是如今死无对证,面上看又铁证如山,一时难以翻案。胤祥就是为了这件事离京的。本来他不许我们同你讲,就怕你身子受不住。只是……唉!十四啊,十四,什么时候能改了你这个急躁的性子!”
此时我虽悲痛欲绝,却也稍微冷静下来,泪水却止不住地淌……
“奴婢的阿玛和额娘可知道这件事?他们二老可受得住?”明知故问啊,我都如此了,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更是……
没想到胤祯支吾了半天才答道:“好……还好……”“十四!”四阿哥又是一声,打断了胤祯。
本来此时我头痛欲裂,根本没注意到胤禛的回答,他这一声到提醒了我。这回答倒甚为古怪,痛失爱子,且又是以贪墨的罪名被处斩的,他们二老怎么可能好!听胤祯的语气却像有事儿瞒着我。
“果真还好?”我盯着胤祯,他却别开了眼:“果真还好。”看他和四阿哥的神色,我是问不出什么了,也罢,我自个想法子吧。
我在床上病了三天,一则为了二哥,再则也惦念阿玛和额娘,泪水不知打湿了多少枕头。这宫里头,是不能见泪光的,我只有每天晚上咬着被子默默垂泪到天明……
第四天上,忽然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地来看我,说同喜要出宫采办,问我可要托他买点胭脂水粉。同喜是御花园的小太监,每个月都要出宫一两次,我们这些宫女便托他带些东西回来。只是前几天刚出去过,怎么又去呢?但无论如何,这是绝好的机会,我绝不能错过。拖着沉重的身子,却一路挪到御花园,从当年进宫时额娘给的那些首饰中选了一两件送与他,托他帮我打听家里的事情。
支撑着回到房里,一头栽到炕上,头脑昏沉沉的,心却很明白,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终于,掌灯十分,同喜回来了。瞧了他的脸色,我心中一沉——家里只怕也不太平!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同喜一边给旁边的几个来照顾我的小宫女使眼色,一边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好姐姐,你身子弱,听了千万莫急!仔细自个的身子要紧!有什么事儿,咱们从长计议!……你家……出大事了!”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听同喜说完,才发觉自己的打算还不及万一,到最后竟然一口气闷死过去……
再次醒来,我便好似一缕游魂,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甚至没有悲伤,只整日木偶般愣愣地坐在哪里发呆,从清晨到日暮,从日暮又到清晨。
阿玛得知二哥以贪墨罪被斩首,一时怒急功心,昏死过去,醒来便不能动弹。额娘接着阿玛卧床不起。大哥为了帮二哥洗脱冤情,去刑部衙门击鼓鸣冤,却被治了罪,打了四十打板,又关入牢中,结果……竟然在狱中不治身亡。甫失幼子,又丧长男,双亲不堪如此天伦剧痛,先后撒手人寰。而我那还未满五岁的小弟弟,竟然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一夕之间,我竟失去了所有至亲的人!
我以为当年父母的骤然离世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悲伤,如今才发觉,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得死亡真正的含义;如今这场死别方知道什么叫切肤之痛,什么叫五内俱焚。
额娘水一般的温柔,阿玛豪爽的笑声,大哥书呆板的之乎者也,二哥……一切还都那样历历在目,好似就在眼前……可如今,额娘再也不会握着我的手,嘱咐我要当心身子;阿玛也不能大笑着抱着我飞旋,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蹭我的脸;再也听不到大哥的训斥;再也……二哥,你千万莫要再惹阿玛和额娘动怒,若是又要罚跪,谁来帮你推拿呢!
行尸走肉一般,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晨昏,我甚至觉得这世上生无可恋。犹记入宫前全家人一同畅饮额娘埋下的女儿红,那一次竟成永远!“我们等你回来”言犹在耳,谁料想竟成虚空!我在这个黄圈子苦苦挣扎,就为的是有朝一日能飞出去,飞回到他们身边,再续天伦,可如今,我又能去哪儿呢?又有谁在等我呢?
老天不公啊!前一世便让我尝到失去双亲的痛苦,这一世怎又重蹈覆辙?若是注定不能拥有,当初何必相逢!如果能自己选择,我必定不会回来,宁可承受一个人的孤独也不要再次尝到这样的啮心之痛!
就在我丧心失魂地苦苦挣扎时,耳畔响起了胤祥痛彻心扉的呼喊:“重华!光儿!别这样!你……别这样!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胤祥!胤祥啊!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心里的痛!你哭出来,哭出来啊!别这样憋在心里,哭啊!”他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撼着。
我空洞地望向他,胤祥吗?他……瘦了……
“光儿,说话!说话!你别这样,看着我,看着我!”我不是在看他吗……
他猛然拥住我,那般紧,似乎要将我的骨头揉碎了。痛,一点点蔓延开来,唤回了点点涣散的神志:“胤祥……”喃喃地,却连自己都听不见。
“光儿!你别这样!你二哥的事,我……”二哥……对了,二哥!
“胤祥,他们都走了,他们都不要我了!”缓缓开口,却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事情,“阿玛、额娘、大哥、二哥,还有小泰康,他们都不要我了!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可怕的世上受苦……他们不喜欢光儿了吗?他们说过,等光儿回去……可如今……这宫墙外头的世界还有谁在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
啪!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吓得我一抖,定定地望着胤祥,良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胤祥将我揽在怀里,重重地吻去我的泪水:“光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泪水如汪洋奔泻,肆意宣泄着心中的痛楚。
“光儿,你怎能这样讲?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宫墙外面的那个世界如何没有人在等你!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地?光儿,不要用这样的话吓我、伤我!你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你阿玛和额娘他们都在天上瞧着呢,见你如此,他们会伤心的!特别是你二哥……光儿,别怕……你,还有我!”
“胤祥!”我哽咽着呼喊,是啊,这个世上,我还有他!
蜷缩在他怀中痛哭,哭得天昏地暗,最后,紧紧地抱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胤祥,我还有你,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也抛下我!求你……“
依稀间,耳畔是他化不开的温柔:“好,光儿,我不离开你,永远……”
许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睡熟了,第一次梦中没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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