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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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胤祥来过,我才惊觉自己不可这般颓唐下去。 他那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却打醒了我的心。逝者已逝,生者犹存,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见我如此定会伤心难过吧,我怎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为我落泪心碎!再说,还有胤祥……还有梓雅……还有下落不明的泰康,这三个世界上我仅存的亲人还需要我振作地活下去!
不过,现下里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要办——我要回家!
家中突遭如此巨变,如今恐怕已无人料理,阿玛、额娘和大哥、二哥的后事,只怕无人……我一定要回去!
我同胤祥商量,他只说交给他去回旋,可久久没有消息。看着他日益憔悴、消损的面庞,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万千宠爱,肆意随行的十三阿哥了,如今他遭康熙的厌弃和太子的忌恨,恐怕日子难过得很,虽然有心,却未必有力。前次二哥的事情,他已经觉着对不住我,言语间每每流露出愧疚之意,让我十分心痛,如今……我不能再给他徒增烦恼。
只是当我轻声同他提起时,他竟然抱着我,……口中喃喃:“对不起,重华,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悲哀,不仅为我,亦为他自己……
去求谁呢?太子么?我不想惹那糊涂官司。眼前的事情已经让我神形具疲,若再加上他,只怕……那,四阿哥?
如今四阿哥可算是春风得意。年前因着太子复位的事,他大大得了康熙的宠,太子也念他的情,对他另眼相看。现今他的风头早已盖过了当年的贤王八阿哥。这事求他应该还有机会。只是我忌惮他的为人,不愿同他有过多交涉,可事到如今,求他总比求太子好,无论如何中间还隔着一个胤祥,他总须念着这个弟弟替他担这个过,受这个罚吧。
打定主意,我硬着头皮等在永安宫外,候着他进宫给德妃请安。终于,一日我瞧见他刚从永安宫出来,除了他身旁的太监也没闲杂的人,便迎上去请安:“奴婢苏重华给四阿哥请安。”
他见是我,神色稍缓:“起来吧,身子可好些了?老十三可是急坏了。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唉,可怜啊!好端端的……算了,不提了,你要节哀。”说罢便要离去。
我急忙唤住他:“四爷请留步!”
他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咬了咬嘴唇,上前一步,扑通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奴婢斗胆,有一事求四阿哥成全!”
他身旁的太监吓了一跳,正要上来申斥我没规矩,却被他止住了:“你起来吧,有什么事自管开口,若是能办到的,瞧着十三的面子也得替你周全了。”
我却没有起身:“奴婢家中惨遭变故,奴婢恳请四阿哥想法子让奴婢出宫回家,替双亲料理后事……”
“这件事十三已经提过了。唉,不是不帮,可这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也不是本阿哥能说了算的。况且你二哥是代罪之身,你大哥又搅闹刑部衙门……实在没法开这个口啊……”他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奴婢今儿是背着十三爷来的,他并不知情。四爷的心思和本事,奴婢是晓得的,既然奴婢敢来求四爷,就料定了四爷能帮这个忙。”我一狠心,孤注一掷,就捋一回老虎须吧!“话又说回来,四爷即便不念在十三爷的份上,总该念在奴婢给您帮了那么大的一个忙啊!”
这次他没说话,却打发了身边的太监,只剩下我们二人。我跪着,他站着,半晌不语。
他终于开了口,语声却是冷冷的:“你能帮过本阿哥什么忙?笑话!难道本阿哥还求着你一个小小的使唤宫女不成!”
“奴婢是信口胡说的,四阿哥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过奴婢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使唤宫女,可四阿哥应该晓得,有些事儿却须得我们这些个见不得头面的下人才能办得妥贴……”
“住口!你这是在威胁本阿哥!反了你了!看来老十三将你宠得没边了,竟然敢在主子面前撒野!也罢,念在你突逢家变,神思不清,也看在老十三的面子上,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下次再犯,决不轻饶!”他一甩袖子,从我身旁跨过。走了不远却停住了:“本阿哥也怜惜你身世凄惨,就替你奔走奔走,能不能成,就看你的造化了……只是刚的话……”
“前半截,奴婢忘了;后半截,奴婢装在心里头了!”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看来确实被我料中了……只是这个人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讨,不过此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四阿哥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没几天,胤祥便来告诉我说,内务府里头打点好了,偷偷放了我两天的假。
大地春回。
胤祥陪我回去的那天,晴空万里,日光强得扎眼,暖暖地照在身上,却挡不住心中的寒意……
门前冷落,只有两只硕大的、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挂在大红朱漆门上头,地上零星洒着些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儿。站在自家门口,那般陌生,双腿忽然有千钧重,任我如何用力也迈不过那道低低的门槛。
前一次回来是两年以前,那时我还是刚刚入宫的天真少女,讨了主子的恩典,欢天喜地地回家探亲,一家人从门里迎出来;这次回来我已历尽世事变迁,在那番尔虞我诈中顶着别人的软肋,偷偷摸摸地回来奔丧,空对着一院子的冷落与凄凉。两年而已啊……竟已天人永隔……
“重华……”胤祥在一旁低低地唤我。我回过神,见他一脸担忧,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小姐!是你吗?……真的是你!小姐……”管家泰叔从院子里跑出来,脚步有些踉跄:“小姐,快进来……老爷、夫人还有……两位少爷……都……盼着小姐能回来……你……总算回来了!”泰叔老泪纵横。
身子一抖,有些虚弱,胤祥忙扶住我。 “他们在哪儿?泰叔,带我去……”的声音竟然异常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灵堂便在前厅。
小时候我总是同额娘在这里等阿玛回家,阿玛总是会将我高高举起,在半空中旋转,豪爽地笑着:“咱们家光儿最好永远不长大,永远都是阿玛和额娘的小奶娃,一辈子陪在阿玛身边。”言犹在耳,可如今,三口棺木赫然摆在当中……三口?
“泰叔,怎么……”
“小姐,二少爷的灵柩还没运回来呢……”痛楚地闭上眼睛:我竟无缘见二哥最后一面……
胤祥扶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紧了,“重华!”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挣脱胤祥的手,缓缓地,但坚定地一步步走进灵堂,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阿玛,额娘,大哥……重华……回来了……”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只有泪水不停地倾泻而出,湿了眼角,湿了脸颊,湿了衣裳……想说话,心却痛起来,张着口,双唇颤抖,终不成片语只言……
扑通一声。 我怔怔地望过去——胤祥跪在我身边:“苏老爷!苏夫人!我爱新觉罗胤祥今日前来,一则为了祭拜逝者在天之灵,再则……”他深深地望着我,视线穿透了我的泪水,望进我的心里:“再则,是来提亲!求二老将苏家的掌上明珠赐予胤祥,胤祥在此立誓,此生此世,不负重华!”
我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咬着牙,狂乱地摇头……胤祥,你不必……他却紧紧将我拥住:“重华,我一定会娶你!你阿玛和额娘一定会答应!没有人照顾你,他们如何安心啊!泰礼,你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和重华……你的心愿……我来替你完成!”我的心骤然一痛,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胀裂了,一张口,狠狠咬在胤祥的手臂上……
咬得那般用力,仿佛想将心中所有的苦痛、、委屈、愤怒、绝望都发泄出来;他不做声,只搂得更紧,似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忽然,嘴里有些甜甜的,咸咸的味道……一惊,我在干什么!急忙松了口,只见他素白的袖子上已渗出了一片血痕……
“胤祥……”我无力地倒下……阿玛……额娘……大哥……二哥……
再醒来时,已在房内。是我的闺房,同原来一模一样……
胤祥坐在床边,目光焦灼,见我转醒过来,才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整日忧心着家中的事情,根本没顾上他,如今才惊觉他脸上的欣喜间竟透着微微的倦色——这些天他定然是为我身心俱疲吧。
伸手抚上他有些憔悴面颊:“胤祥,对不起……”
他的大手盖住了我冰冷的手背,温度源源不绝地从手臂传过来,一点点,温暖了我的心……胤祥,谢谢你……
天街夜色凉如水。
胤祥陪我坐在院中的石桌边,饭桶则静静地蹲在树下。他似乎也知道了什么吧,那般没有精神,偶尔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便跳起来,四下张望,找了许久,却发现没有人来,又“吱吱”地叫两声,蹲回去发呆……
我托着腮,絮絮地讲些陈年的旧事:讲同大哥、二哥去学堂,二哥被先生打板子;讲二哥鼻青脸肿地回来从胸口掏出一串脏兮兮的糖葫芦递给我;讲阿玛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放风筝,用又硬又密的胡茬扎我的脸;讲同额娘学刺绣,学琴,赖在阿玛和额娘床上不动,害得阿玛打地铺……着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我含着笑讲,他含着笑听……
牵着他的手来到秋千架旁:“这秋千是阿玛和二哥帮我做的,那年梓雅姐姐刚来我们家。她胆子小,不敢坐,我就站在上头让二哥来推。我就像风一样飞过树梢,好似要荡到天上去了!可梓雅吓得在一旁尖叫。结果她的叫声将额娘引来了,二哥自然又是跪了一夜的书房……”我捂着嘴偷笑着:“现在想来,二哥也可怜,跪书房一大半都是为了我。”胤祥望着我没有做声,只抱着我坐在秋千上缓缓摇荡。
“看,这棵青梅是我们一家人种的。一次,读到易安《点绛唇》中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便非要在秋千旁种一棵青梅,结果第二天二哥真的扛了一棵回来。后来等开了花,我在这边练习,却怎么都学不像,大哥笑我是东施效颦,还是梓雅有这样的风致,我永远都只能是个光着脚撒野的毛丫头……”
胤祥咧开嘴,大约是想像着我“搔首弄姿”的傻样子:“你啊,只能是个小猴儿!”我也笑了……
讲到入宫前,心中一动,起身扯了胤祥,带着小铲,直奔那棵老槐树。小心地拨开土,取出一只酒坛,虽然用红绸裹紧了,可仍是渗出淡淡的酒香,宛如额娘身上的温柔……
“我外祖母本是汉人,额娘按照江南的老规矩,在我出生后埋了这几坛黄酒,原想等我出嫁时,再取出来喝。进宫以前,我们一家人一同喝了一坛……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喝醉……本来娘说等我从宫里出来再开这一坛,可惜……”我又眼眶一热。
“咱们今天喝吧!就当定亲酒!这女儿红也是喝得的!”胤祥接过坛子,抱回到石桌上。我取了两只碗,因着上次醉宿的经历,在自个的碗里投了两粒梅子。
“倒头一遭瞧你这般喝酒的!”胤祥用指尖蘸了蘸,放在嘴里,“味道倒是特别,不过,咱们爷们可喝不惯这甜甜、酸酸的味道!”
“我讨厌酒气,闻了便要醉的,加了这梅子,缓一缓。”
胤祥倒了一碗,却未送到嘴边,而是对着天敬了敬,洒于地下,又一碗,又一碗,又一碗……我亦红着眼随他举杯,对着天空,对着明月:阿玛,额娘,大哥,二哥,这便是我的夫婿,便是我执手偕老的良人,他敬你们,我亦敬你们,你们今日饮了这杯酒,便放心地去吧,重华,会好好活下去,为了你们,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这个人……
我们对坐而饮,一杯又一杯,我竟没有马上喝醉。微醺之间,醉眼迷离,趁兴起舞,恣意淋漓,汗水渐渐浸透了薄衫,身子被夜风吹得有些微寒,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抬头望见天空一轮明月,便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花间一壶酒,对酌无相亲,举杯邀……”话未出口,胤祥湿热的唇便压了上来,口中的黄酒带着他的体温和微微的苦涩哺如我的口中……也不知是酒力还是别的,头昏沉起来,身子软软地摊在他怀中,手中的酒杯也滑落在地上……
良久,他抱起我回房,将我置于床上,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重华,你并非孤身一人,你的今生,我定下了……”说罢转身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那夜,我梦见他们颔首而笑,渐行渐远……
回宫以后,过了几日,胤祥来找我,神神秘秘地将我拉倒园子的隐蔽处,取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神情却好似献宝的孩子。我有些好奇,打开一看,只见红布中包着一大一小两只血玉指环。他笑着拿起那只小的,拉过我的右手,轻轻套在我的小指上,又拿起那只大的,套在自己左手的小指上。

他这是……我双颊一阵燥热,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用带着指环的小指,勾着我带着指环的小指,两环相碰,发出轻轻的响声:“你同我拉过手指的,这指环便是那条红线,一端拴住你,一端拴住我,一生一世,将我们拴在一起——这辈子,你休想从我身边逃掉了!”
心跳得更厉害,咚咚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臊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娇嗔地啐了他一口:“呸!好不害臊,哪个答应嫁给你了!”
“怎么?想赖账?我跪也跪了,婚也求了,你家的女儿红也喝了,如今你说不嫁?那……那人家的清白……”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弃妇一般,咬着袖子,双眉微蹙,二目含愁地望着我,还夸张地“抽泣”了两下……
我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捶他:“你……你……”我竟忘了,这家伙原是惯于在康熙和德妃面前插科打诨的活宝!
他收敛谐谑的神色,温柔地拉我入怀:“你笑了……你笑的样子,很动人……”
临走前,他紧握着我得手道:“你家人的后事,我已经料理好了,灵位暂时停在红螺寺;你弟弟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追查,一有消息便来告诉你;还有你们家的‘饭桶’,养在我那里了……重华,你放心!一切有我!”目光炯炯,那子夜般深邃的双眸,那淡淡的松香,我感到莫名地心安……胤祥,我信,一切有你!
没想到那次以后竟是一别半年。
四月上,胤祥随康熙塞外围猎。这次我是断没有机会跟去的,只能每日在园子里摸着小指上的戒指发呆。不过这次的相思虽然浓烈,却分外甜蜜,没有担忧,没有惶恐,没有伤痛,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就如同那夜加了梅子的女儿红……
忽然想起,咸安宫时他送的花笺,我便也将御花园里凋落的花叶收集起来,选了好的,压干了,贴在簿子上,题相思的词句,一边写,一边红着脸偷笑,不知他看了会是什么表情……
留京的几位阿哥都忙着自己手里那一摊子差事,不常到宫里头来走动,黄圈子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胤祯没什么事儿,常常来遛达,同我说说话,不过言语间倒是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我伤心。偶尔瞧见我侍弄的花有分外别致的,便赖着脸皮讨了去。我不由得打趣他,说他“留恋花丛”,他只是咧着嘴笑,也不多说。看着他的笑脸,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黄圈子还是有阳光的。
再来便是偶尔去储秀宫看梓雅。家中的事情,我没有同她讲。一来不想惹她伤心,二来,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经历一遍那锥心之痛。有时候望着她,这般娴静温婉的女子,就这样在这深宫中凋零老去,实在可惜,却不知哪个惜花之人能有福气折回家中。
这般守着,候着,忽然发现这便是爱情,不知不觉中,扩散到了整个的生命。
九月,康熙和阿哥们回京的消息传来了,我的心更像年少时的秋千,飞上了云霄。
一日正蹲在园子的角落里侍弄菊花,忽然瞧见怒放的绿云,想起去年他寄的那两句“霜秋冷月夜,西风动香丝”,嘴角又浮上淡淡的笑意。忽然感觉身后有两道温暖的视线,还有空气中淡淡的他的味道——缓缓起身回首,他背着手立于树下,望着我微笑。
我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走过去。
他将我拉到树荫下,掏出帕子,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嗯,气色好多了,看来这园子还真是养人,赶明儿求了皇阿玛放我也来这里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
我接过帕子拭去了脸上汗水,却发觉他更憔悴了。起初我以为是在外头风吹日晒折腾的,可是他脸上的笑意遮不住眉间淡淡的哀伤。我问他,他却摇着头说我多心。他越是笑容灿烂,越是让我心慌,那笑容异常地熟悉,正是二哥出事时的模样……
我用小指勾住他的,两只指环又碰出轻微地叮当声:“胤祥,你不能瞒我。你说过,这世上,我有你,反之亦然。记得早年在塞外我同你讲过的话吗?我不要做你家里的一瓶花,不要一辈子躲在你的保护下。我心里的苦,有你陪我;你心里的苦,我也想分担。胤祥,一份幸福两个人分享便会成双,一份痛苦两个人承受,却只有一半。不要瞒我,这世上我只有你了,我想同你并肩而行,不想只是站在你身后,等待你的回首……”
他愣了愣,良久无言。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慧琳,靖琳……去了……”
我大惊,怎么这样巧!我刚经历失亲之痛,他的两个妹妹又……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坐到一旁的石桌边,手肘支着桌子抱着头:“她们俩像额娘,身子一向不大好,特别是靖琳,在宫里受的委屈又多,都闷在心里,去年刚嫁到蒙古,本以为她同慧琳做伴,两个人也能互相照应着,谁料……她们芳华正盛啊!”他的手指重重地抓着头,微微有些颤抖,我知道他在流泪,而这次换我覆上他冰冷的手背。“她们走的时候,我……竟没能送她们,……我……重华,这个世上,除了皇阿玛和四哥,我只剩你了!”
我走到他身后,慢慢环上他的腰,将脸紧贴在他的肩背上,静静地听着他重重的心跳,感受着他轻轻地颤动。
我知道,一个人哭泣的时候,不需要任何语言……
注]
本来胤祥的小妹妹十二月才离世,这里且放在一起写吧。
想着自家人和胤祥的妹妹,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个世界。在这里,人命竟然如此轻贱,只几年,我便已经历了三场死别,至于未来……我不敢想。十月初一快到了,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我决定给胤祥一个“惊喜”。
一日我正在给菊花修剪枝叶,却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剪两枝菊花。”我回身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八阿哥,急忙请安。他瞧见是我也觉惊讶:“你……在御花园?”
我微笑颔首。不知为何,虽然与这位八阿哥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并不十分陌生。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冷漠与疏离,常常被他的笑掩住,不仔细,是瞧不分明的。瞧着他,我总想起一个人。
“八爷要菊花作什么?”忽然想起他先前的吩咐。“送给我额娘。”良妃吗?以前远远地望见,依稀间是笼着薄愁的清丽身姿。弯下腰,剪了几只半开的十丈垂帘,递给他。他接过,微微颔首,然后便飘然离去。望着他的背影,依旧风采翩然,却已经有了浓浓的倦意,莫名地,心中生出一股叹息……
怅然之间,忽听“汪!汪!”两声,低头一看,脚边站着一只金色的西施犬,正拖着长长的毛,冲着我狂吠,大约意思是:“你这个不长眼的奴才,敢当本……的道!”
唉,还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岂能被一只狗瞧不起!索性叉着腰,睁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定定地瞪着它。果然,“人善被狗欺”,小东西被我盯了半天,怯了,竟然伏下身来,发出“呜呜”的可怜声。哼!跟我斗,狼我都不怕,害怕你只小小的西施犬!
“大胆奴才!你竟敢……”尖锐的声音吓了我一个激灵。猛一抬头,却见太子和他的几个女人还有太监正站在不远处,刚才怒叱的正是一个中年太监。那只小畜生见主子来了,便摇着尾巴跑回去,呜呜地撒着娇诉苦——果然是狗仗人势。我急忙请安,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偏偏被他撞上了。
太子却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看了我半天,冷声道:“看起来你气色不错,精神也十足。这御花园果然适合……”说罢,慢慢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头也没回。后面的人也都呼呼拉拉地跟了上去,那几名女子却不约而同地回头,肆无忌惮地将我打量起来,目光中有轻慢,有忧虑,有不屑,有忌恨,有好奇……我仍是垂首立着,随她们吧。
估计今天康熙开会,这些阿哥们大大小小地来了个遍。太子前脚走,胤祥、胤祯同四阿哥便来了,想是刚从德妃那里出来。胤祯仍旧是讨了几枝花,先溜了。四阿哥也只是问了问家中的丧事,也走了,只留下我同胤祥。
他将我拉到一旁,掏出一只梳子递给我:“今年不能陪你过生辰,在塞外的时候做了这只梳子给你。上次进宫本来要送你的,结果提起靖琳和慧琳的事儿,倒忘了。”
我接过一看,是一只黄杨木的梳子,做工虽然不是十分精致,却能看得出是极用心的,特别是在手柄的部分,雕了一幅“藤缠树”。我脸一热,心里别提多美了,瞧瞧四下无人,惦着脚在他脸上“香”了一口。他微微一愣,也在我额头轻啄了一下。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十月初一到了。我同胤祥约好,后半夜在园子里见。辗转反侧,终于挨到三更天,一手提包,一手提鞋,蹑手蹑脚留出房门,一路向御花园奔去。
到了门口,却不见人影,心中焦急,四下张望着,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没想到,突然有人跳出来,从后头抱住我:“这么想我?”
这家伙还真是死性不改,挣了挣,却又挣不脱,一时气恼起来。他习惯地包住我有些冰冷的手,在我耳边轻声吟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叫君恣意怜。”暖暖的气息吹动着耳边的碎发,痒痒的。
我佯怒道:“难不成我是你小姨子,同你偷情来的?”
他微微一愣,笑骂着:“你怎么总是有本事造出那些个风情,又如此有本事这般不解风情?小脑袋瓜里总装些个旁人想不到的东西,牙尖嘴利!现在急什么,等往后过了门,有的是时间让你‘斗嘴’!”
我脸上可以摊煎饼了,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登徒子”,可听起来却没有什么力度……
担心被人发现,我赶紧拉了他进了园子,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四围都被树丛和山石挡住,人迹罕至,所以有些荒疏,杂草、野藤滋蔓开来,却很中我的心意。
放开手,拿出一条帕子,他虽有些惊讶,却仍任我蒙住他的眼。“等等,不许偷看!”嘱咐了一声,便开始忙活起来。不一会,准备停当,他果然还老老实实的等在那里。我走过去,一边扯下帕子,一边道:“好了……”
他愣在那里,身子慢慢绷紧,渐渐有些颤抖。我折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白色的纸鹤,用白色丝线穿起来,垂挂在近边的枝丫上。地上铺了一大块白布,四个角放着白绸扎成的硕大的花球;将托同喜从宫外买回来的白蜡烛切成小段在前面摆成两排,闪着点点幽微的光亮;烛火后面是酒坛、酒碗和一只香炉……
“这……”胤祥有些怔忪地看着我。
“今儿是祭祖节,咱们给我的家人、你额娘和妹妹,还有胤衸一起上炷香吧。”这皇宫里的格格多的是,即便是阿哥,去了也如一缕烟,淡淡散了,更何况是两个远嫁塞外,客死异乡的公主呢?我想这宫里头除了胤祥,恐怕未必有闲人会记得她们。
胤祥的目色一深,没有说话,上前去跪下了。我默默也跪在他的身旁……
……
席地而坐,他暖着我的手:“重华……”我摇了摇头:“不需……”
他忽然牵着我的手,快步走到树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小匕首,在树上刻着什么。良久转身,温柔的眼波包裹了我的全身。走过去,借着微弱的月色,只见上面刻了一句诗。轻轻偎他怀中,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上,喃喃地念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暖意在心中弥散开来,驱散了夜的寒气,包裹了全身,我便这样依偎在他的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静静伫立。
“谁~~~~?”忽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呵斥。
糟糕!有人来了!我和胤祥一跃而起,迅速吹灯拔蜡,将白布一收,钻进一旁的树丛,逃之夭夭。跑了许久,却发现没有人追来,我们才停下来,看着彼此因为兴奋有些微微涨红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又不约而同地比了一下:“嘘——!”方才拜祭时的哀伤,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许多。
后来宫里传出御花园闹鬼的话儿,还绘声绘影的,说先是有明明灭灭的鬼火,接着便是一团白影子飘走了,最玄的是,居然还凭空多出来好些个白色的纸鸟,就像从树上垂下来的白绫……后来我才得知,曾有一名宫女不知何故吊死在那里,那夜我们却原来在无意中也祭奠了一缕寂寞的香魂……
鬼,本是人心里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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