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劳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暗香疏欲晚,却被东风恶。
本以为,经历了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浪,终于可以同胤祥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安安静静地厮守,却不想,更大的劫难还在后头。
一日,我正在在园子里打理新从外头进来的几盆淡香疏影,却过来一个富态的嬷嬷,唤了我跟她同去。我只当是哪个宫的主子又要些什么稀罕品种,可越走越不对劲,这分明是往毓庆宫的路。进了宫门,却没有进书房,而是绕到后殿。
我心里暗自打鼓,不知这次又为了什么。那嬷嬷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向里头禀报:“人带来了!”不一会儿,挑帘出来一个大宫女,扫了我一眼:“进来吧!”
跟进去,却见太子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正坐在炕上喝茶。我急忙上前请安。
她放下茶碗,问道:“你就是苏哈塔重华?”语声柔弱,却隐隐透着一股幽怨之气。我赶紧低头称是。“抬起头来!”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旋即面色如水,垂眼抬头。
正在这时,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门帘一挑:“福晋,这可是新炒的,尝尝鲜!”余光中一道艳红的身影滑过,看着架势,应该是个侧福晋。
“妹妹来了,快坐。”瓜尔佳氏仍是幽幽地。
那女子也不客气,身子一欠,搭在在炕沿上,后头跟来的宫女将一只盘子送到炕桌上。“福晋,来尝尝,刚出锅,还烫嘴呢!”那女子伸手从盘子里拾起什么,放在嘴里,“咔”,原来是瓜子儿。
于是那两个女人专心致志地嗑起瓜子来,拉拉杂杂地唠起了家常,倒像将我忘了一样。
我正有些不自在,红衣女子向这边扫了一眼,好像刚瞧见我一般:“哎呀,福晋这里有事?”
“就是她。”瓜尔佳氏微微用下巴点了点我。
红衣女子的目光在我周身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圈儿,忽然对瓜尔佳氏道:“福晋这里有正经事儿,那妹妹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瓜尔佳氏回答,便向门口走去,掀起帘子,却又回头打量了我两眼才出去了。
瓜尔佳氏又喝了一口茶:“倒也真是个可人儿,也难怪太子会这么上心。”我一愣,难不成今天找我来是争风吃醋的?要给我想“攀高枝”的奴婢一个下马威?
“本来呢,太子爷要个通房丫头不过动动手指头,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章……不过,你造化大,太子爷怕‘委屈’了你,跟万岁爷讨了你来作庶福晋,你可大喜了……”
晴天霹雳!头脑一片空白,她后头的话全没入我的耳,脑子里只有那句“讨了你来作庶福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的脚是怎么离开毓庆宫的。游魂般在路上飘荡,冷不防,撞上一个胸膛,茫然抬眼——是他?接着便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来,胤祯却在身旁。他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这阵子怎么动不动就晕倒?八哥去找十三哥了,已经有些时候,恐怕说话而就来。”
脑子里头还是回荡着方才那句话,炸了一般地痛,不知该如何讲起,只是不停地流泪。
过了些时候,胤祥同八阿哥匆匆从赶来,一见我如此,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重华,怎么了?”此时,我已经哭得头昏脑胀,气息紊乱,只能泪流满面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紧紧地抱着我,俯身在我耳畔低低道:“别急,慢慢来,吸气……吐气……吸……吐……”我随着他的节奏终于将气息平复下来,仍是抽噎着:“胤……祥,太……太子……他……他……庶……庶福晋……”
众人具是一惊,胤祥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望着我。八阿哥倒还镇定:“别急,你的意思可是太子要纳你为庶福晋?”头痛得厉害,耳朵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有些嗡嗡的声音,我勉强点点头。
“什么?”胤祯大叫着,“这怎么行!十三哥,怎么办呐!”
胤祥脸上血色褪尽,直直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布满了血丝,目光狂乱起来,甚是骇人……猛然间,他放开我,转头便向门外冲去,让屋里的人猝不及防。
“十三弟,你……你去哪里?你等等……”八阿哥在后面喊,见拦不住,提步追了上去。走了几步却顿住了,回头对也要赶过去的胤祯道:“你留下来守着她,我去看看。”说罢又对我道:“事情应该还有转寰的余地,你也不要太担心……”语气倒是镇定,我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隐隐的担忧……
“我,唉,你们……”胤祯见八阿哥赶了上去,急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不停地在地当间画圈,扇子骨一下一下地敲着手掌,啪啪的声音搅得我的心更乱了。
为什么?上天如此刻薄于我。我并不想荣华富贵,只想平平淡淡同心爱的人相携一生,甚至连名分都不曾计较,难道,这也算奢求?我同胤祥的情路怎就如此坎坷,我们的未来将要如何……
到了傍晚,却还不见胤祥和八阿哥回来,胤祯更是急得不得了。此时,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好多,不再流泪,只是双目红肿,头还有些痛,却也实在坐不住了,便同胤祯一起去打探消息。可一时间又不知他们在哪里,只能四下里碰碰运气。
来在了乾清宫门口,只见八爷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小福子也在一旁画圈。八爷见我们来了,不由责怪胤祯:“让你看着她,怎么带她过来了?又病了可怎么好!”
我急忙道:“奴婢的身子不碍事。是奴婢拉十四阿哥来的,八阿哥莫要责怪他。胤……十三阿哥如何了?”
八爷并不答话,却重重叹了一口气:“唉……”这一声叹息恰似给我当头一击,难道……
一旁的胤祯受不住了:“八哥,别光叹气啊,怎么了,您倒是说啊!”
“胤祥先去了毓庆宫……接着便来了这儿,我拦都拦不住……进去好一会了,也不见出来,里面的情形又不清楚,问出来的太监、宫女,都只是摇头,只字不提,真真将人急死了!”
我身子一虚,他们俩急忙上前扶住我。“太子可也在里面?”八阿哥摇摇头:“不在。”
我挣扎着站稳,对他们两人飘然一拜:“多谢两位阿哥今日仗义相助,来日苏重华定当涌泉相报。奴婢并不要紧,只是还烦劳二位阿哥念在兄弟之情,手足之意,在此照应一下,如有万一,也好……”
胤祯扶住我:“你说什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些规矩跩文!好了,你身子也不好,十三哥这边我盯着,你先回去歇着吧。等有了信儿,我们再去告诉你。”一边的八爷也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柔和而平静,却掩不住许多的忧虑。
离了乾清宫,我并没有回居所,而是往毓庆宫方向走去。如今该怎么办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束手待毙,必须要做些什么。心里有个小小的火花,希望太子能念在当日咸安宫的日子放过我。心中默默祝告他不过是一时起意而已。
到了门口,恰巧碰上那日的老太监,他便替我去通传,不一会儿,便出来带我进去了。又是来到书房门口,他一伸手,示意我一个人进去,态度却很恭敬。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太子仍是坐在书桌后看书,并不抬头。
这一次我没有等,而是双腿一弯,重重地跪下,膝盖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奴婢苏重华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仍是不抬头,声音从书后传出来:“嗯?”
“奴婢来求太子爷……收回成命!”
啪!手中的书重重地砸在我的身前:“你还真敢来!怎么?当本太子的庶福晋,还委屈你了?!”我耳边竟然又响起了德妃冷冷的声音。
砰!一个头磕在地上:“奴婢命薄福浅,伺候不了太子爷。”
没有声音。
我弓着身子,却见明黄色的衣襟缓缓踱入我的视野,在我前面站了许久。忽然手臂一痛,他大力地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我惊慌失措地抬头,正对上他的脸。
他眯着眼看我,眼中有着分明的怒气,语声却又出奇地平静:“伺候不了本太子,去伺候十三是吗?你们还真是一对儿,胆子都这么大,脾气都这么冲!”
我努力维持住镇定,不愿让他看出我的恐惧与惊慌:“不关十三爷的事,奴婢……”
“不关他的事?不关他的事,他来闹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是仗义出手,英雄救美?你们俩的勾当本太子都清楚,少在这里跟我装蒜!”他用力一甩,我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重重撞在门上。
他快步逼过来:“他凭什么来这里闹?难道本太子要个泄火的女人都请示所有的兄弟不成?告诉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你,本太子要定了!就算你被十三用过了,我也不在乎!”
我心里面忽然一阵恶心,压制住想吐的,冷冷地瞪回去:“如果太子爷执意要奴婢来伺候,那请太子爷准备好一样东西。”
他微微一愣,有些意外:“什么?”
“一口薄棺!”我从齿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他脸色一变,猛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向上一提,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颌骨捏碎了:“死?没那么容易!”
事到如今,我豁出去了:“奴婢一条贱命!”
他面色铁青,忽然一探身,重重地压过来,没有半点怜惜地蹂躏着我的唇,舌头更是肆无忌惮地探入我的口中横行。一股屈辱从心中升起,什么也顾不得了,牙齿狠狠一咬——是血的味道。
“唔!”他闷哼一声,一下将我推开,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抽在我的脸上,将我打得飞出老远,重重撞在殿门口的柱子上。
“贱人!还真以为本太子瞧上你了!实话告诉你,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跟错了人!胤祥那个贱种在背后算计本太子!本太子就是要让他过不安生!本来念在咸安宫里你伺候了那么久,给你个名分,谁知你这般不识抬举!哼!死?好啊,你死啊?看看到时候谁心痛!回去告诉胤祥,本太子看上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别想得到!就算关,也要关你一辈子!”说罢转身走回桌案:“来人,带这个贱人出去!”
几个太监进来,将我连拖带架地拉出了书房。 走出很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重物撞击、杯盘零落的声音,接着便是太子愤怒的声音:“滚——!”
被拖回了住所,瘫在炕上,头还因方才的重创而眩晕,昏昏沉沉地,不知怎么就过去了。第二天一睁眼,已是晌午。只见八阿哥正坐在桌边。
我急忙要起身行礼,他却示意我不要动,缓步走过来,立在离炕沿大约两步远的地方:“怎么样了?听说你昨儿去了毓庆宫?头上的伤可是在那儿弄的?”语气中有些不忍。
我点点头,焦急地询问道:“八爷,十三爷他……”
他却沉默了,半晌,缓缓抬起头,语气有些沉重:“他没事,只是被皇阿玛罚跪,刚儿我让胤祯送他回府的。本来他要来可跪了一宿腿也有些不方便,怕你瞧见伤心……”
我一听,泪珠儿又一个一个地掉下来。八阿哥忙道:“别急,还有好消息!你不必给太子作庶福晋了。”
“啊?真的?”我又惊又喜,却又隐隐担忧:听昨天的话,太子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昨晚上太子倒是去了乾清宫,好一阵子才出来。早上胤祥被架出来的时候让我来告诉你,让你不必担忧了……”
胤祥……我心中五味陈杂。如今我躲过一劫,只怕他又要受累,日子更不好过了。
八阿哥安慰了我两句便匆匆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心事重重。
忐忑了几日,果然太子那边再也没有人来过,我的心才略略放下,唯一担心的便是胤祥。又过了几天,他终于来了,看起来消损了许多,却并无大碍,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是抱着一个小瓷坛子进来的,一进门撂在桌上,过来扶住我的肩膀,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在我头上的青淤处停了下来,神色一暗:“你去毓庆宫了?怎么弄成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我说过,一切有我!”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心痛。
我淡淡地笑了:“没什么,只是点皮肉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倒是你,跪了一晚上,腿怎么样?”
他摇摇头,却拉着我到了桌前,打开瓷坛子的盖子,里面是一下子药丸:“上次你犯病,瞧见剩下的药不多了,如今你家人都……也没有人替你做,我便着人做了这些个给你,你先存着,以后再给你做。”
“你怎么知道药方子?”我有些奇怪——这方子是我们自家的,他如何得知?
“你二哥给我的。他说日后不能在你身边照应,托我看着你。”我眼睛一酸——二哥!
吸了吸气,打起精神笑道:“那也用不了这么许多啊!我又不是开药铺的!可瞧见你们阿哥家大业大的,用什么都不心疼!”
“一天吃一粒,防患于未然!”我心里被他略带命令的语气说得甜甜的。苦尽甘来,甜更甜吧。
“重华……”胤祥忽然开口,脸色却十分犹豫,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什么?”我只顾着将坛子里的药分装在小荷包里,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
“我……重华……皇阿玛……指婚了。”
猛然抬起头,瞧见他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不是我!
一时间愣在那里,手中的荷包滑落,里头的药丸子劈里啪啦撒了一地。
“重华,我……我对不起你!我……我……”胤祥忽然转身,手重重地捶在墙上,砰地一声,将我震醒。我急忙上前拉过他的手,只见拳头的关节处已经一片青肿,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心中一痛,急忙找来金疮药小心地涂上,又用白布轻轻包好。他看着我细细地包扎,没有说话,眼神中却是满满地痛楚和自责。
放开了他的手,忽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倚在桌子上,缓了半天,听见自己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道:“谁……谁家的千金?”
“不知道,似乎是储秀宫里的秀女。不过是谁没关系,我不在乎!重华,我只在乎你!”他忽然发疯了一般抓住我的双肩,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怕我看不到他眼中的情感:“重华,我……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我答应要娶你的,可……”他骤然将我拉入他的怀中,绝望地低吼:“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无力地摊在他怀里。虽然从未真正想过要给他当嫡福晋,以为自己可以不记名份地爱他,可真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却发现,自己幼稚得可笑——爱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计较!幽幽地开口:“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特别是在这个地方……”
他猛然退开,拉起我的手,重重地向自己身上打去:“重华,你恨我吧!怨我吧!骂我吧!不要这样‘冷静’,你打我啊!打啊!我活该!我……”
泪水静静滑落,我抚上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胤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会拿刀逼着你娶我,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命运,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重华!”他痛苦地近乎哀求。
摇了摇头:“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他注视了我半天,终于颓然放手,那一刹那,我的心被掏空了似的。看着他寂落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或许泪已经流干了……
呆呆地坐在房里,心乱如麻,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忽然,“储秀宫”三个字跃入脑海。储秀宫是吗?……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更不知道来了以后要做什么,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立在储秀宫门前了。
望着那道平日常常出入的宫门,却没有勇气迈入,转身想走,却又莫名地不甘。正在犹豫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重华小姐?您可来了!我们家小姐这几天就盼着你能来呢!快进来吧!”原来是梓雅身边随侍的小宫女怜香。被她撞见,我倒不能不进去了,只得跟着她去了梓雅的住处。
梓雅一见是我,惊喜万状,跑过来拉住我:“重华,你怎么好些天不来了?唉?你脸色不好?病了吗?”
我有些虚弱地点了点头:“前两天受了点风寒,这几天一直不大舒服,所以也没顾得上来看你。”我不想更不知应该如何说出自己的事情,多一个人担忧,何必呢。
“身子不好就该好好歇着,这大冷的天,怎么又跑过来呢?仔细又病了。哎呀,你的手这么冰,衣服又这么单薄,快,坐到炕上来!”梓雅拖着我进了里屋,将我按在了火炕上,又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我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被指给胤祥的是谁,怜香却叽叽喳喳地开了口:“哎呀,小姐,快说啊!快点告诉重华小姐,让她也替你高兴高兴!”
梓雅却红着脸,满面娇羞,吞吞吐吐地不说话,一旁的怜香实在急了,又开口道:“重华小姐,您还不知道呢,我们家小姐,被指给十三阿哥了……”
只觉得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周围的一切晃动起来,我急忙扶住桌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梓雅见我神色有异,上来扶我,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指尖暖暖的。“哎呀,怎么这么冰?还出了这么多汗!怜香,快,快将我的冬衣拿来给重华小姐披上!”
我忽然拉住梓雅的手:“姐姐,你可真心愿意?”连我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问。
梓雅却含羞带怯,一脸的春色动人:“妹妹,你可别笑话姐姐。能嫁给十三爷是姐姐前世修来的福气!”面颊上明艳的桃红此时绚丽得扎眼,“妹妹,进宫几年了,同你们又没有联络,整天闷在这个小院子里,我以为自己便要这样老去……其实起初我也觉得这样未尝不好,但忽然有一天,又同十三爷重逢在这储秀宫……我……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寂寞……啊!妹妹,你怎么了?手这样冰,姐姐的手被你弄痛了!啊!”她忽然花容失色。
此时我才惊觉,自己握着她的手越收越紧,却无论如何不能放开……
她挣脱了,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妹妹,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惨白……你,别吓姐姐了!”
我忽然站起来,逼近她,盯着她的眼,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还有有些狰狞的自己。“你的心交给十三爷了?那,大哥呢?”鬼使神差地,我冒出这样一句话。
她双眸一暗,目光慌乱起来:“重华,我,表哥……”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努力想解释什么。我却用力甩开,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看来你早已将大哥忘了。不,或许心里从来没有过!既是没有,当初为何要承诺?不如早早断了他的痴心!也罢,重华恭贺姐姐大喜!”说罢踉踉跄跄地拂袖而去。
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清楚,心中的愤怒究竟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自己。梓雅最后仓皇的面色一直在眼前闪动,那令人怜惜的娇柔,却让我痛到疯狂……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回到房里,重重摔上门,将小几上的东西一股脑全部拂下,零落了一地。忽然瞧见桌上胤祥送来的药坛,冲过去高高举起,却无论如何不能砸下去,终于重重地放回桌上。又想起前日给他做的两只荷包,从针线筐里翻出来,抄起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剪下去,剪碎的却不是香囊……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喊声,隐约透着怒气,我猛然回头,却并不是胤祥,而是八阿哥,正望着满屋的狼藉还有我中的剪刀。
“快给我,拿来!”我被他不同于寻常的威严所震慑,竟愣愣地任凭他从手中将剪刀抽出,放到远远的抽屉里。
“八爷,您……”他怎么会来?
他却不说话,拿起放在桌上的金疮药闻了闻,走过来,一伸手,抓起我的手。“啊!”我痛得惊呼,此时才发觉,手指被剪了好几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他不说话,只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腕,将金疮药撒在伤口上。药性的刺激让伤口更痛了,我反射行地要抽回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
他又拿起桌上剩下的白布,将我的手指包好,动作娴熟得让我迷惑。
稍后,他松开我,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荷包,吹了吹,递给我:“补好吧,不然,你会后悔的。”我默默伸手接了过来,看着支离破碎的带着血痕的荷包——这便是我的心。

“胤祥指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他……也是无奈。你……打算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如何知道!
“八爷,这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宫女能‘想’的,只怕你们贵为阿哥也不能‘想’吧。在这紫禁城里,只有一个人能‘想’,他的一念,可是我们的天堂,也可是我们的地狱……”
他沉默了,久久无言。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这位虽然相交不深,却又屡屡相助的八爷心存感激,抑或是心中的委屈实在无人倾诉,我竟不自觉地开了口:“方才,我……去了储秀宫……,被指婚的秀女,是我的表姐……本来应该是我的嫂嫂。”
他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如此离奇。
“我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或许我该高兴,被指给胤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至亲;可,我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若她是被迫,我还有借口反对,可她……她心里有他……多可笑!我托胤祥去照顾她的,却送到她心里去了……”我忍不住自嘲起来。
“你……可以争。”
“争?怎么争?用命吗?他的还是我的?我的命,不值钱,不如御花园的一株花木;他的……我舍不得!”或许是方才将心中的愤懑都发泄出来了,此刻我的心竟然异常地平静。
他叹了口气:“如今你怎么打算?认命?”
我摇摇头:“不是我认命,是命不由我。方才我气,气胤祥,气梓雅,更气我自己。其实原本早就知道同他之间未必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觉得那终究是遥远的事情,所以蒙起双眼,捂起双耳,不愿看,不想听,放纵自己和他在一起。本来以为只要有真心,真情,别的我不在乎,没想到……我终究是个俗人!”
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嘴角已经漾开了一抹笑容:“八爷,我想,或许这是上天的注定。我不怨!我不悔!毕竟我们曾经相识,曾经相爱!在这个皇宫里,我瞧不见自个的未来,可是我不想连他的未来都葬送掉。他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都是我拼了命也会保护的人,如果他们能幸福,我也会心安……若上天垂怜,有朝一日能飞出这个黄圈子,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他沉默了许久,微微点了点头:“你竟然已经想得这样透,实在难得,只是……太委屈了你……”
我仍是笑:“委屈?八爷太抬举奴婢了。这里哪个人没有委屈?重华固然受了委屈、固然心痛,可胤祥同样受了委屈;重华的委屈只这一桩,他的委屈却不知有多少……重华的委屈有他来怜惜,他的委屈又有谁来心疼?爱一个人是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的,所以重华的委屈他来受了,他的委屈,重华也要来承担。不是重华不想争,可明知道没有什么结果,只能让他徒劳地再受更多的委屈,重华……舍不得!”顿了顿,缓了口气,“再说,他只是娶嫡福晋,那个名分,不是重华稀罕的!重华想要的,他……已经给了!任是谁都抢不去的!所以,重华——认了!”
他那样看着我,最后,笑了,如同春夜的风轻轻划过:“看来,是我多虑了……难怪……十三弟好福气!”他又看向我手上的白布:“只是,你要记得,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不然,就像你说的,你痛一百,胤祥会痛一千!为了胤祥,你更要善待自己,不要让他的心再痛!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受苦,那样的滋味……”笑容中泛起一股苦涩,双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过了两日,八爷来传信,说胤祥晚上来见我。
月色中胤祥立于树下,我却没有立即出去,悄悄躲在窗内注视着他的身影:他憔悴了!身子清减了许多,却更显得清俊疏朗,只是平日总是戏谑的神情,此刻笼上了浓浓的愁云……这样的胤祥,看得我好生酸楚。
缓缓走出去,他瞧见我,急急奔过来,一把将我拉到怀中:“我以为你不肯出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将头深深地埋到他的怀中,贪恋地汲取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
“重华,对不起!对不起!我在你阿玛、额娘灵前立过誓的!我要娶你的!可……我……我没有用!是我害了你啊!重华!”他自责和痛苦的声音,一声声,一句句,将我的心扯碎了。他的苦衷,我懂,可是我却无能为力。这是否是命运的不公?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想用尽全力抱住这个属于我的男人,和他那颗脆弱的心。
他忽然推开我,抓住我的肩膀和我对视,目光中有着热切的渴望:“重华,我们逃走吧!你说过,富贵于你如浮云,我亦如此!我不想跟他们争什么,抢什么!我们逃吧,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不是阿哥,你不是宫女,我们只是一男一女,一对夫妻,就像你的梦想:一天、一地、一山、一水、一庐、一田、一牛、一狗、一夫、一妻,子孙一院;就像我们曾经对和的诗句:心随浮云动,坐看天地宽,不慕琉璃榻,安在松下眠。”他越说越激动,攥得我的胳膊断了一般地痛,“重华,我们逃走!不当这个劳什子的阿哥了!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见我久久不语,他炽烈的眼神中生出了点点的恐惧:“重华,你说话!你说‘好’,你说你会跟我走!你会同我天涯海角,海角天涯!”
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点头,能够同他冲出这个樊笼,翱翔于我们自由的天地!可是……我们能吗?
“胤祥!”我挣扎着伸出手,覆上的他他的脸颊,“别这样!别……”酸涩的泪水想要夺眶而出,却被我硬生生逼回去——我知道,此刻泪水流下来不是濡湿了我的脸颊,而是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道的伤口。咬牙撑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胤祥,你………………要善待梓雅!”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胤祥,你别这样!我们只能……”
“只能?为什么只能?难道你要放弃了?你答应过我要嫁给我,同我厮守一生!你……为什么?重华!”
每一个字都抽打着我的心,摇摇欲坠,却不能。“胤祥,”语气舒缓而宁静,仿佛不是从我的口里发出来的一般,“胤祥!我们能逃走么?即便真的可以逃走,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皇阿玛,太子他们会放过咱们吗?太子正等着抓住一个机会置你于死地!你不能这样犯傻啊!”
“不,我不怕!只要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重华,跟我走吧!求你!别放弃我!”他竟然有些哀求。
“胤祥,如果我跟你走,你会后悔的!如果你后悔,我会心碎的!”
“不会!我不稀罕什么阿哥!你不信我吗?你怎么可以不信我!”他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受伤。
“我信你!我永远都信你!我信你的真心,我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信你不稀罕当皇子,伴着我我海角天涯……我都信!可是,胤祥,你不仅仅是大清朝的皇子,你还是你皇阿玛的儿子啊!你还是你哥哥的兄弟,弟弟的兄长……胤祥,富贵你放得下,亲情你放得下吗?”
他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眼中尽是痛苦地挣扎。
“胤祥,不仅仅是亲情,还有你的抱负呢?你的理想呢?你的经国济世之才呢?别人瞧不见的,我瞧见了;别人不懂的,我都能懂!胤祥,我何尝不希望你抛开一切同我远走高飞,飞出这个黄圈子永远都不回来!可是……若你真的抛下一切同我走,便不是我心中那个胤祥了!更何况,我知道,如果你同我走了,你会后悔,会自责,会心痛!我怎忍心让你为了我做一个不忠的臣子,不孝的儿子,不义的兄弟!胤祥,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只要有爱便能蜗居于一方小小的天地;而男人,志在四方,心里装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那躲躲闪闪,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不该是你过的生活!现在你可以说你会抛弃一切,但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急急地张口想要辩白,我却掩住了他的嘴:“别说,胤祥!是我存了私心!若我同你逃走了,日后后悔便是我累了你,你会厌弃我!若我不同你走,便是你负了我,你会永远愧疚于心,永远想着我,念着我,不是吗?那么,我宁愿用一时的委屈换一世的刻骨铭心!”
他哑口无言地看着我,目光却不似方才那般迷狂,而是带着浓浓的忧伤和痛楚揽我入怀,却是异样地轻柔:“重华,你怎么就不能像一个寻常女子那样呢?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一些自私?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一些疯狂?你不知道,现在的你多么可怕!”
“若我是寻常女子,你也不会爱上我;正如你若是寻常男子,我也不会爱上你!胤祥,我很自私!你和梓雅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们……幸福。不要将对你皇阿玛的怨气放在她身上,她是无辜的,不要让她伤心。而且,有她照顾你,我……会安心……,若,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梓雅……也不会为难我,是不是?”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他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我怎忍心再在上面撒盐?
“重华,我宁愿你骂我,打我,说我是窝囊废,说我背信弃义……我的心会好受些。你这样,我……”
我推开他,强颜欢笑:“傻瓜!是你大婚,是我表姐大婚,这是大喜事!我说过了,我不稀罕你的嫡福晋,我只想做你的妻!”伸出小指对他摇了摇,“你下过聘的,这辈子你都不能反悔!胤祥,我要的很简单,我只要你心中有我……”
后面的话,被他的吻狠狠吞没。或许因为伤悲,或许是因为分离,或许是因为这种种的身不由己,我们分外地炽烈,似乎要在这最后的时刻将彼此的生命燃尽。我攀附着他,发出阵阵欢愉而绝望的呻吟,双手生涩地在他胸前游走……他猛然将我托起,大步走进里屋,一同栽倒在炕上。小屋里充满了我们浓重地喘息……
忽然,他撑起身子,眼中饱胀着的痛楚。我娇笑着去扯他的扣子,却被他的手握住:“重华,别……”
我一愣,随即撑起身子吻上他的唇,他却推开我,仓皇地退开:“重华,我不能!你……别这样!”
“不能?为什么不能?”我跪起身来,缓缓解开衣襟,露出一抹雪白:“胤祥,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为什么不能?”
他别开脸:“别逼我!天知道,我多么想要你!可……”
我解开前襟,露出粉嫩的肚兜,缓缓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胤祥,这里是你的,它为你而跳动……”说着便踮起脚去吻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我的肩膀,动弹不得:“光儿,不会今夜!你值得更好的!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的我们新房里,我挑开你头上的喜帕……那样的美丽一生只有一次!光儿,你是我的妻!我会等!”
泪水模糊了双眼,一动不动,任由他一粒粒将解开的扣子重新扣回去。
“胤祥,我们还会有那一天吗?”我忽然感到一阵绝望。他缓缓抱住我,在我头上轻轻一吻:“会的!一定会!你是藤,我是树,我们生死相缠!”
不觉间,清冷的月光将霜色涂抹在地上两道长长的人影上……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 瞒、瞒。
胤祥同梓雅的婚期定在新正。
因为怕人瞧见,那枚指环,我取下来,小心地收到妆奁里。胤祥,不知道我们两人的红线,是否就此断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开始给梓雅绣喜帕。大红色的丝帛,金灿灿的龙凤呈祥。我一针一针地秀着,密密的都是我的相思,都是我的哀伤,却也都是我小小的贪恋——至少在他的大婚之夜,有一件属于我的东西陪着他,他挑开的是“我的喜帕”。
熬了好几天,终于完成,送在梓雅手里。她果然爱不释手,拉着我:“重华,你不知道,我真担心你不肯原谅我了!”
我淡淡地笑着:“哪有的事儿,那天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其实……大哥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终究是不忍心将家里的事告诉她的。望着她的笑靥如花,我不由安慰自己——至少我们中有一个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我的心。
再也没有去过储秀宫,因为不敢再看梓雅,怕看她那幸福的笑容,怕看她华美的嫁衣,怕看那方我亲手绣成的喜帕……
我故意避着胤祥,在御花园里最僻静的角落一呆便是一整天,谁都找不见。大约前一阵子太子要纳我为庶福晋的消息走漏出来,起先众人对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可许久不见动静,加上那日我从毓庆宫那般地回来,许多人便私下里指指点点;如今见我这般模样,只当我攀高枝不成,反遭厌弃,以致精神恍惚了。我却不以为意,这样的事情在宫里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没什么稀奇的,反倒是给了我装疯卖傻的好机会。
他终是来了。
第一夜,他站在门外,一遍一遍地吹着那首《藤缠树》。我没有出去,躲在被子里,小声地跟着和,一直唱到泪水同夜色一般阑珊……
第二夜,他站在窗外,轻轻吟诵着曾念给我的每一首情诗。我没有出去,窝在角落里,捂着耳朵,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最后一夜,他远远地立在院中,背着手,向这边凝望,哀恸的目光和着凄清的月色穿透了窗棂。我终于没有出去,他也终于没有进来;我在窗里边,他在窗外边,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薄薄的窗纸,却是那道深深的天河。他终是离去。我从小小的缝隙望出去,满眼都是他寥落的背影……
忽然想起那词花园拜祭,他吟李后主的词时我的戏言。话果然是不能乱讲的,如今,竟成了真。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朝霞代替了月色,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正是新正,又加上阿哥大婚,宫里自然热闹非常。我怕见那场面,听到那消息,便索性整日躲在屋里不出门,只将上次剪坏的荷包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天色渐暗,却不愿意掌灯,怕烛火映出自己憔悴、寂寥的面容,自己看着都心惊。独坐在房里,回忆着同胤祥的点点滴滴:塞外草原,我们定情,那样恣意地挥霍幸福的时光,他霸道地吻着我的唇,说我是他的;胤衸那一年的冬天,他从送了我第一支木簪,拙拙地雕着云卷;塞外秋狝,我们躺在草原上和诗,勾了小指,牵了红线;那一片血红的花海中,他将拾到的琉璃坠子还给我,说那是天定的缘分;咸安宫里,他雕了菊花簪,提了菊花笺,淡淡的松香拥我入眠;圈禁获释,他在我怀中,委屈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家中变故,他陪我回去吊唁,跪在阿玛和额娘的灵位前发誓,要守护我一生一世,我们喝了我的女儿红,他给我戴上那只血玉指环;树下拜祭,他将那句诗刻在了树上,也刻在我的心里……这一幕幕仍在心头,如今却成了拔不出来的刺,深深地插在我的心上……
听着外头欢天喜地的爆竹声,不觉间在这黄圈子里,已经度过了四个新正:第一年,我为他洗头;第二年,他抱着我流泪;第三年,他挽起我的长发同我守岁……如今,他正穿着吉服同另一个女人行天地之礼……明年,我们会在哪里?
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砰砰砰的敲门声使我的心一惊——难道是……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却听外头是胤祯的声音:“重华,开门!”语气里分明有着醉意。
我急忙掌灯开门,却吓了一跳:胤祯正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一身酒气,脸上尽是憔悴之色。不等我让,他径自走了进来,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撂:“来,喝酒!”说着便抓过两只茶杯,满上,将其中一只塞到我手里。
我困惑起来,他为何……不等我说话,他一扬头,将满杯的酒倒了进去,一抹嘴:“好酒!”说罢,又倒了一杯,正要喝,却被我拉住:“别喝那么猛!伤身!”
他甩开我的手,仍是一扬头灌了进去,随后放声大笑,笑得我心惊胆战:“伤身?心都伤了,还怕伤身?”他忽然一转头,将茶杯摔在地上,伸手拉住我的胳膊:“重华,你不伤心吗?他今天娶了别的女人!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负了你!他口口声声非你不娶,口口声声要守护你一辈子!到头来呢?那么多的山盟海誓,都抛到脑后了!重华,你为什么不伤心!”
我被他弄痛了,挣了挣却挣不开,索性就由着他拉:“十四爷,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十三哥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皇阿玛的一道圣旨,乾清宫跪了一夜,他就怕了!他就退了!”
“不是的,你不要这样说他,他……身不由己!”我忍住悲伤,胤祯,不要这样说胤祥,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主宰得了的……
“身不由己?哈哈———!好一句‘身不由己’!重华,他现在正同你的表姐喝交杯酒,洞房花烛,温香软玉,浓情软语,这样的‘身不由己’还真是惬意啊!”
我被他吓住了。他这是怎么了?就算为我抱不平,也不用如此吧,瞧着他的样子,竟好似入了魔障一般。情急之下,我拉住他:“胤祯,别这样!你替我抱不平,我谢谢你,可是我不许你这样说胤祥!他做了很多,只是你不知道……,我……希望……他们能……幸福。”艰涩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却见胤祯瞪着眼睛看着我。
忽然,他甩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向着他!为什么!你、四哥、额娘、皇阿玛……还有她!你们心里永远只装着他,对不对!那我呢?我呢!我算什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
“我待她那样好,巴巴地去看她,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送花!可结果呢……我跑去问她,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去求皇阿玛和额娘,换个人指给十三哥。可是……她居然对我说,我的情,她承不了……承不了!为什么……”
看着他的痛苦,我的心跟着更痛了。居然……怎么偏偏会这样……
他忽然愤怒起来,伸出手指着我:“你们都只想着他,都是!你们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说罢疯了般跑出去。我追出门口,却只看见他踉跄而心碎的背影。
月光柔柔地笼着大地,夜空也被宫里的喜气点亮。望着天上的新月,原来,今夜梦碎的不只是我们……
回房瞧见胤祯扔在这里的那坛子酒,索性倒了一杯,放到嘴边。
第一口,辣!不似黄酒的绵软,直烧得喉咙冒火。第二口,呛!冲倒眼睛里,化成泪水落下来。一口一口地喝,却怎么也喝不醉——为什么不醉呢?醉了心便不会这样痛!
头沉沉的,身子轻轻的,脸烫烫的,手暖暖的。打了个酒嗝,纵声大笑,笑到最后,却不知为了什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赫然发现镜子里的人醉眼迷离,面如桃花。忽然想起那次跳“鹤舞”时穿的衣裳还在,糊糊地翻出来,换上对着镜子嫣然一笑,媚态流香。
出了门,寒气逼人,借着酒劲却不觉得冷。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枉凝眉》竟然出口……胤祥,我们真的会像他们那样吗?
随风起舞,耳畔回响起草原上胤祥的笛音,足尖不停地旋转,疼痛从脚趾一直蔓延到全身……却,比不上心里的痛……
鹤失其偶,茕茕而飞,三步一哀鸣,五步一徘徊,上询于青天,下问诸河川,四顾茫茫而不见。
鹤失其偶,戚戚而悲,三里一低回,五里一盘桓,东求诸云端,西寻于峦颠,四顾茫茫而不见。
鹤失其偶,奄奄而归,三日一朝露,五日一风餐,前引颈哀歌,后振羽蹒跚,四顾茫茫而不见。
……
第二天,头痛欲裂,却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炕上。对于昨夜完全没有印象,谁……来过吗?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