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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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同梓雅入宫请安的那天,我躲在远处偷看。 他们俩着了一身大红,透着新婚的喜气。他昂首慢慢在前面走,她微微垂首缓缓在后面跟,依稀是当年红螺寺前的情景,却换了新人。我看不清梓雅脸,或许心中的某一个角落是希望看到她郁郁的神色吧——原来我也是这般刻毒。
之后的日子,我刻意躲着胤祥。他如今是别人的新婿,我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自己。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放不开啊。或许时光可以抚平一切,只是,现在还不能够。
未到十五,我竟又一次去了毓庆宫。
太子仍是坐在书桌旁,却没有看书,只是瞧着我,脸上颇有幸灾乐祸之色:“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不愿让他看出自己的脆弱,淡淡地答道:“多谢太子爷挂心,奴婢从未有过任何痴心妄想,十三爷能得此如花美眷,奴婢真心为他高兴。”
他冷哼一声,却没有再问,只是盯着我,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看得我有些毛毛的。终于,他又开口道:“该如何处置你这个丫头呢?本太子说过,关也要关你一辈子,你就别痴心妄想有朝一日能飞出去会你的情郎!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说罢挥了挥手。
本以为他会趁机羞辱我一番,没料到如此轻易地便放过我,倒叫我不能释怀,总觉得有更可怕的事情跟在后头。果然,不出几天,我便被调到了辛者库。
听到这个“噩耗”,我反倒放下心来。辛者库,洗衣局,不过是换个名字而已,不过是哪里来,哪里去。心中暗笑,太子果然是金枝玉叶,在他眼中这或许是天大的惩罚,可之于我,那里不过是皮肉上的辛苦,或许是这个黄圈子里最清净的地方之一吧。我谢了恩,平心静气地去了。
辛者库,犯罪旗人及其家属服贱役之处,全部是最“卑微”的人,每天有做不完的苦役,还要被人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不过,我在这里倒很“安逸”。在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提心吊胆,没有太子,没有大婚,也没有……胤祥。每日拼命地劳作,就好似当年胤衸夭折时一般,身体上的疲劳是最好的安神药,汗水流多了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眼泪,或许很多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却可以放在角落里不去碰触。
初到时,小福子来过,替胤祥传话,说会设法将我救出去。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去回十三爷,说重华在这里很好,他不必挂心。即便他真能将重华从这里‘救’出去,却仍是回到外头那个大笼子里,何必呢,还累他伤神。太子未必会善罢甘休,重华在这里反倒是最是安心。”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涩,“还有,回去告诉十三爷,辛者库是贱役所居,不是他那般的身份来的,况且他新婚燕尔,不好到这里走动,一来怕落了别人的口实,再来若是被太子知道了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反倒不好……,他……不来也罢……”他来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两个人伤心罢了。
望着小福子的背影,心中酸楚,却流不出泪来,只是闷闷地痛。
月余,太子屈尊移驾,来看他的“战利品”。众人猝不及防,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整个院子静悄悄地,大气也不敢出,只有凛冽的东风卷着碎石子打在衣服上,发出轻轻的噗噗声。既然明知躲不过,我也不愿徒劳,索性伏着身子,跪在了院子当中最显眼的地方。他的靴子踩着地上的沙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近了,最终,停在了我的前头。
“怎么样?这里可舒坦?”头顶上传来他冷冷的声音。
“多谢太子爷挂心,蒙太子爷恩典,奴婢在此甚好,不敢有半点怨言。”不卑不亢,不曾有一丝的委屈和抱怨。头可以低,心却不能低。
他冷哼一声:“既然这样,你就继续在这里‘悠闲罢,一扭身子,又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却似乎比来时快了些。
打那儿以后,太子倒是再也没有来过,旁人也没来过,包括胤祥。始终用劳累麻痹自己的身体和心,不愿放纵自己在回忆和悲伤里沉沦。
或许是太子刻意的“关照”,我在这里受到格外的“优待”: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他人三更睡,我要五更眠。我也并不介意,既然太子存心看我的热闹,偏不能顺了他的意。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勾当,我苏重华是不屑的!所以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情,只是低头认真地做,别人尽五分心,自己偏偏要用十分力,在他人眼中,我实在是个异类。
入辛者库已经两个多月。虽说已经入了春,却还是春寒逼人,前儿大约是受了冷,这两天头昏昏的,身子沉沉的,有些打不起精神来。正在做事,却听一个有些尖门细嗓的声音响了起来:“管事儿的在哪儿?”
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大约又是哪个宫来闹事的。这皇宫里头只有这里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搅闹一番的,恐怕又是哪个小宫女受了主子的气,到这撒火来了。摇了摇头,这些人是怎么了,都是做奴才给人欺负的,何苦再来寻别人的不是呢?
没想到,不一会,管事的竟然命我同另外一个婢女随那名宫女一同出去。本来我们这些辛者库的贱役是不得擅自踏出这个院子的,但有时候如果宫里有什么脏、累、重的活计也会叫两个去使唤。瞧着那名宫女到有些古怪,总是用贼溜溜的眼珠子往我这边瞟,却不是什么善意的眼神,正自纳闷,一抬头,却了然于心——毓庆宫。看来今天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进去以后,不见太子,却是帮福晋打理一些陈年旧物,说白了就是晒家底。我们将箱子、柜子抬出来,其他的小宫女便打开来或擦或晒。而方才那名宫女则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站在院子里吆五喝六,指挥众人干活,看样子也是个有些头面的大宫女。
我们正将抬了一只箱子退出来,没留神,她却从后面撞上来:“哎呀!该死的贱婢,没长眼睛啊!”心中一阵长叹,后脑勺上可不没长眼睛!嘴里却要唯唯诺诺地道歉。
又过了一会儿,东西搬完了,我们便在一旁候着。那箱子里的东西金贵得很,岂是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贱婢能碰得的呢?只等着她们打理完了,再搬回去。
“哎呀!”忽然一阵惊叫,正是那名大宫女,正夸张地指着一只箱子,对一旁的小宫女厉声道:“这对耳坠怎么只剩一只了?”可怜那名小宫女吓得浑身发抖,扑通一下子跪倒:“承香姑姑,怜儿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
话还没说完,便重重地挨了一个嘴巴:“贱蹄子,福晋的东西你也赶动?不要命了!来人,给我搜!”呼啦啦上来几个人,按住那名叫怜儿的小宫女便搜查起来,搜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再看怜儿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泪珠子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姑……姑故,真……真的……不……不是怜……怜儿……真……”
那名叫承香大宫女怒色稍缓:“既然不是你,那就先起来吧!”说罢又回头对着众人厉色道:“东西不见了,总是有人拿的!要是这会子乖乖交出来,便也罢了,否则……”
其他的宫女都低着头,诚惶诚恐,纷纷说道:“姑姑,不是我!”
承香却不听:“都是手懒嘴硬的货!你们互相搜!搜出来,剁了她的贼手!”一句话,宫女们乱成一团,互相搜查起来。半晌,仍是毫无结果。
瞧着她们那边做戏一般,心里渐渐有些明了,这套戏码也太俗了点儿,不过做给外人看,只可怜那名叫怜儿的小宫女,平白挨了打,受了惊。看来,今天这场劫难躲不过了。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只觉得好笑,却并不害怕。
果然,承香见东西没搜出来,便转向了我们两个。我旁边的那名婢女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竟然一下子跪了下去。
“怎么,做贼心虚?怕什么?”承香眯着眼睛走过来,却是直接来在了我的跟前。我暗暗摇头,既然演戏,便要足本的,怎么这般潦草应付呢?
“来人,给我搜!”上来几名宫女,按住我们两人便开始搜查。我也不慌,只是瞧着承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果然,身边的一名宫女惊叫一声:“姑姑,在这儿!”说着,从我的腰间拿出了一只耳坠。
啪!一记耳光甩过来,有些眩晕,但毕竟是女子,哪比得上那日太子的手笔。嘴角有些微咸,也不理会,只转头有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是我拿的。”
承香没料到我是如此反应,倒被我看得有些慌了:“你……看什么看!人赃并获!哪容得你抵赖!不是你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微微一笑:“我也奇怪怎么就自个‘撞’到我身上了呢?”
承香被我当面戳破,恼羞成怒,又一扬手正要打下来,却听得有人低喊:“住手!”循声望过去,却是福晋瓜尔佳氏被人扶着从里屋缓步走了出来,一旁还有一位形容姣丽的美妇人。
众人急忙各自站好、请安。瓜尔佳氏缓缓走过来:“大晌午的,怎么不叫人安生!承香,你也是有些身份的丫头,怎么也跟着这些毛孩子一同胡搅?”语声仍是柔柔的。
承香一听,连忙“委屈”地回明了“失窃”的事儿,瓜尔佳氏一听,便走到我前面:“可是你拿的?”我心里暗暗好笑,这出戏倒是有些画蛇添足:“回禀福晋,确实不是奴婢拿的。”
“东西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不是你拿的又是谁拿的?”
“奴婢只是搬箱子,从来未曾打开过,怎能从里头拿东西?”既然你们要玩,索性陪你们玩,看看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你虽然没打开过,可也难保你没从已经打开的箱子里拿东西啊!”一旁的承香“斗胆”呵斥。
“恕奴婢斗胆,唤一声‘承香姑姑’,福晋在此怎可如此造次?若传了出去,只怕旁人还以为福晋治宫不严,坏了规矩呢!”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地回答。
“你!”承香涨的满脸通红,却也碍着我的话,不能发作,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哟!可真是牙尖嘴利啊!也难怪,当年德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嘛!可怎么人家都是步步高升,你倒是越来越不济呢?”说话的正是瓜尔佳氏身旁的美妇人,听声音,方知道那日的红衣女子。看来今天凑热闹的人不少,当日便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今天的事情只怕她也有分。也好,反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出撒,今儿豁出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只怕她们还没那个胆子!
没待我说话,她又开了口:“你说没拿便没拿?难不成这东西自个长腿跑到你身上去的?”
“启禀福晋,这耳坠断不会白白放在箱子里,应是收在妆奁里的。箱子是打开的,妆奁却不可能打开。试问,奴婢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妆奁里的首饰‘顺手牵羊’的呢?”那女子颜色一变。
我又接着说道:“再者,一对耳坠,奴婢不拿,单单拿一只,岂不是故意叫人发现来查?况且,奴婢一个辛者库的贱婢,拿了这耳坠一不能自己戴,二又不能送出去换钱,倒平白给自己捏了个祸事在手里,奴婢拿它何用?”瞧着她们哑口无言的样子,胸中舒坦起来,冷冷一笑:“奴婢的底细想来您已经查过了,奴婢既然从前是伺候德妃娘娘的,什么贵重的东西没瞧见过?那时得势,却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怎么如今倒在太子爷这里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何况,那只耳坠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否则福晋也不会扔在箱子里头,这样寻常的货色,还不值得奴婢犯险。”
啪!又一记耳光抽过来,一偏头,心里苦笑,看来还真是犯贱,这巴掌打得我还挺舒坦。
“牙尖嘴利!偷了东西还以下犯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那女子有些狰狞。再美的女子,若是被迷了心志,发起飙来,总是有些丑陋的。
转回脸,微微扬起下巴:“若奴婢确实不想活了呢?”语气却柔柔的,没有一丝挑衅,却带着点点的戏谑。
“你——”这下反倒是她被将住,不知如何是好了。正在咬牙切齿,一旁的瓜尔佳氏又幽幽地开了口:“妹妹,何必同一个下人奴才动怒,仔细伤了身子。”说罢弱风扶柳般袅袅地过来,在近处立定,只这几步路,竟然有些上喘:“今儿倒第一次见识这样张狂的奴才,偷了东西还这般理直气壮,还说出这一番道理,真叫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东西确实不是奴婢拿的。不过奴婢也知道,今天横竖逃不过这一劫。奴婢贱命一条,全凭福晋处置吧。”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我都这样了,看你们怎么办,真有本事,一刀将我喀嚓了。
那女子被我的态度激怒,又欲上前,却被瓜尔佳氏拉住:“人都有为难犯错的时候,若是你讨个饶,本福晋也不是心硬之人,只是你气势却这般嚣张,倒叫人不能不罚了。你既不诚心悔过,那就跪在后头自个想吧,什么时候明白了自己的错处,再罚你也不迟。”
两个丫头上来,将我押到后院装杂物的黑屋子里。
跪在阴冷的石头地板上,寒气从膝盖一直蹿到脑门,扎骨头地疼。心情却大好,这几个月都没有过这样痛快了。 想想堂堂太子的嫡福晋、侧福晋为了我一个辛者库的下人,费尽心机演了这样一出有些啼笑皆非的闹剧,还真让我受宠若惊。不过,她们小瞧了我苏重华,现在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在这里头跪着,自然是受些皮肉苦,外头那两个,心里说不定急成什么样子呢!这戏演也演了,若是轻易放我走,她们面子下不来;可将我留在这儿,她们俩担心的恐怕就不只是面子了。
外头那两个看起来倒也不是糊涂人,怎么做了这样的糊涂事?若是太子真心念着我,她们俩这般拈酸吃醋,弄出这些个噱头来,白白招太子厌弃不说,弄不好,太子“心生怜惜”,她们反倒蚀了米。若是她们知道太子只是存心要瞧我的热闹,所以推波助澜帮着太子出气,以此来博得太子欢心,恐怕又打错了算盘。老虎是不吃死肉的,须得自己捉了,压在爪子下,瞧着猎物恐惧、挣扎,一点点地死亡方才有乐趣。太子那般高傲的男人,怎么会叫两个女人来对付我,折了他的颜面?可惜啊,聪明用错了地方。
大约是跪惯了,也不觉得太难受,反倒有难得的休息。索性小声哼起小曲,给自己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外头的人不是想瞧我痛哭流涕的样子吗?偏不遂了她们心。如今,我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那名侧福晋,跟着的是承香。
“你倒悠闲,还有心情唱曲!”她一边恨恨地说,一边对承香使了个眼色。承香会意,从门外端进一盆水,兜头泼了过来。“想是吓疯了,给你提提神,清醒清醒!自个也好早点想明白了!”冰冷刺骨的井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却不以为意,仍是面带微笑地仰头对她说道:“多谢侧福晋挂心,奴婢果然清醒多了。”
或许是散淡的笑容扎了她的眼,她恼怒起来,冲过来,左右开弓给我了我六七个耳光:“贱人!还敢笑!”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不似德妃那样老到。有些眩晕,眼前闪出了白花花的点子,耳朵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却仍是笑。
最后她累了,向看怪物一般瞧着我:“疯了!她疯了!”说罢气哼哼地转身。她走到门口时,我勉强开了口:“侧福晋,都是女人,又何必呢?”她一愣,却没回头,大步出去,承香又将门关上锁起来。
浑身地跪着,开始还觉得冷,后来竟热起来,浑身像找了火一样。头昏沉沉的,身子却轻飘飘的,像极了喝醉的感觉。许是太多的苦闷压在心里头不得发泄,今天这一闹倒全翻出来了,索性就闹个天翻地覆吧!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阿玛,额娘,大哥,二哥,还有胤衸,你们瞧了不要伤心,重华很好!重华会笑着活下去的……
再次醒来,浑身酸痛,头昏昏沉沉地,却似乎是原来的房间。朦胧中一个人背着手,影伫立窗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吃力地张口:“胤祥……?”
人影一震,缓缓转过身,逆着光,看不十分分明。眼睛有些刺痛,忍不住眯了起来。
“醒了?”却是太子的声音。心中苦笑,怎么会是胤祥……。
“你指望他来救你?只怕他正陷在新福晋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呢!从来只见新人笑,你在辛者库这么久,也没见他去瞧过你,你这般为他,可值得?”他仍是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知他故意挑拨,心还是忍不住会痛。强忍了针刺一般的感觉,淡淡地答道:“这世上许多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值不值得只有心里知道,旁人无需明白。”
“旁人?”他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来,却仍是看不清他的脸。“哼,要不是他,你已经是我的庶福晋了,怎么还会是‘旁人’!”他忽然放轻了语气,“念在咸安宫的情分上,本太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点头,便是飞上枝头,不必在辛者库受苦!”
艰涩地一笑:“太子爷抬爱,奴婢承受不起。枝头虽然高,风却大,夜却寒,还是让奴婢回辛者库吧……”
他的手指一紧,声音又沉了下来:“怎么,死也要替他守着?他有什么好……”
被他制住,不得摇头,只能挣扎着开口:“就算没有他,奴婢也……”
“够了!本太子不想听!”他忽然大力地甩开手,我重重地跌在炕上,身子骨散了架般地痛。他蓦然转身,大步走出去,到了门口却停住了,背对着我说道:“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以后不用去辛者库了,等病好了,到毓庆宫来伺候着!放心,本太子对你没什么兴趣,不过拿你来气气胤祥,瞧着他心痛,本太子才舒坦!”也不等我回答,自顾出去了。
待门关上,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才发现身子着了火一般地烫,半点力气也没有,倒在炕上,渐渐被黑暗吞噬。
浑浑噩噩中,那双熟悉的眼眸又入梦来。仍是淡淡的蓝绿色,仍是柔情似水,却闪动着深深的哀恸和自责,同当日胤祥的目光交叠在一起……若你真是他,为何寻到了我却又错过?
大病一场,好几日才能下地。
以前生病,胤祥、胤祯都会来,可这一次,孤零零地,才知道人在生病时,是这样脆弱,整天躺着,各种各样的回忆也不管你愿不愿意,自顾着从脑子里面涌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
第三天,御花园的同喜却来了。一进门先是对我嘘寒问暖了一番,声音却有些刻意,似乎在说给什么人听。半晌,他才神神秘秘地拉了我,轻声如耳语般地说:“好姐姐,我是受了四爷和十三爷的托付,现在外头只怕有‘耳朵’,咱们也不便多说。十三爷让我来告诉姐姐,姐姐只需保重身子,其他的事,十三爷会想法子。听说姐姐病了,十三爷急得不行……唉,不说了。这是药,这个……是十三爷给姐姐的。”说着递来一只锦缎荷包。
我撑着身子起来,急急地打开,忍了许多天的泪水终于决堤——里头有一只簪子,雕着素梅。再看,还有一只梅花笺,满纸是熟悉的笔迹——“繁华过尽韵香醇,步得凌寒独不群。待有东风报桃李,一枝独先天下春。”泪水滑下,滴在花笺上,微微晕开了墨色。
“姐姐可有话儿带给十三爷?同喜不能久呆,姐姐请快些啊!”一旁的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
抹去了泪水,找出纸笔,也画了一枝傲雪的寒梅。深吸一口气,不让身子颤抖,提了一首梅花诗——“昨夜飞絮未因风,可怜拱璧几点红。敢抗霜雪非无畏,为酿奇香耐凌冬。”将墨迹吹干了,装入信封,交给同喜,又轻声嘱咐道:“回去告诉十三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叫他凡事隐忍些,万不要意气用事,不然对他,对我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受的委屈……重华明白……,他……不要太为难自己……”
送走了同喜,握着胤祥送来的簪子,嗅着淡淡的松香,想着那年除夕夜他为我绾起青丝,插上菊花簪……心中暖暖的,又酸酸的。我不能消沉!一定不能!阿玛、额娘、大哥、二哥他们在天上看,胤祥在外头盼,我不能自暴自弃!咬着牙也要拼下去!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怎么能轻言放弃?胤祥,等着我!等着我……
又过了半月,身子才好了许多,挺着去毓庆宫报道。一路上,每一双眼睛都或是好奇,或是轻蔑,或是厌恶,或是忌恨地盯着我。在这个院子里我定然也算是传奇了:先是要被纳为庶福晋,不知叫多少人红了眼;忽然触怒了太子的天威被贬到辛者库;前一阵子又胆敢在这毓庆宫里“偷东西”,被福晋责罚;接着嘛,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但必定也是个惊天动地的故事了。
此刻她们也摸不清我的底细,纵然千般滋味,也不太敢明目张胆,但若目光可以当作刀箭,我的身子必定早已是千疮百孔了。
我也不去管她们,自管走自己的路。却不料一个人忽然挡在了前头,一抬眼,原来是承香。她正拈着帕子,一脸挑衅地立在路中间:“哟,瞧瞧这是谁!还真是脸皮厚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我不想与她计较,也不答话,只想从她身旁绕过去。她却不依不饶,横竖挡在我前头:“怎么?那天的气势呢?这会子倒嘴软了?不过是个下等丫头,没攀上高枝,却叫人瞧了笑话!就凭你这身份也惦记着太子爷,痴心妄想!告诉你,安分点儿,再要存了什么没脸的心思,仔细你的皮!”
我淡淡一笑:“承香姑姑,来这毓庆宫也不是我自个乐意的,是遵了太子爷的旨意。至于我存的什么心思,只怕该是福晋们教训的,再怎么也轮不上姑姑您……”她方才的话倒有些蹊跷,莫非……“我是没攀上高枝,可是只差了一点点,不像有的人,自以为攀上了,也不过和我是一样的奴才。姑姑说得对,奴婢的身份低微,自然不敢也不该惦记太子爷,这个道理奴婢是放在心上的。”
她被我明里暗里一顿抢白,想是戳中痛处,脸上心里都下不来,登时涨红了脸,作势要来同我拉扯。正在这时,就听承香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唉,唉,干什么呢!太子爷在里头等着呢!还不快进去!”承香一回身,原来是太子身边的小太监。承香一见,也不敢在阻拦,只是死盯着我离去。
我不由同情起她来了。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女人整天就守着太子一个男人,眼里、心里都只装着那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垂青。对她们来说,那个男人是她们的天,而不是情人;那些纠缠里除了情爱,更多的是权利和罢了。她们很可怜,因为从来不知道更不可能得到“爱情”。
随太监进了书房,却见太子正在饮茶,见我进来了,便放下茶杯,吩咐到:“听说你以前伺候德妃的时候甚是乖巧,南巡和秋狝也看得出是读过书的,以后就在书房里头伺候吧。”他语气倒是淡然,像同普通奴才讲话一样,叫我安心了不少。
“不过……”我正要退出去,他又开了口:“你需得清楚,这毓庆宫可不是乾西五所和御花园那般悠闲的地方,容不得浑水摸鱼,更容不得假公济私,做些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奴才便要受奴才的本分,别同主子纠缠不清的,不然生出什么故事来,可别怪本太子不讲情面!听清楚了吗?”他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他这一番话,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奴婢听清楚了。”恭顺地答道:“奴婢就是奴婢,决不会同主子纠缠不清。太子爷的教训奴婢一辈子记着!”你是我的主子,胤祥却不是!他是我心里面的人……
太子面色微变,却没说什么,摆摆手放我出去。
退出门,回身望去,忽然发现外头竟然已经春意融融了。和风吹来,阳光中充满了生命的味道,我的心是不是也该脱离冬天了呢?
“折子!”
我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两只雀儿打架,冷不防被太子突然冒出来的这句吓了一跳,急忙将昨晚上他看的最后一道折子递过去。
他没抬头,只用笔杆敲了一下茶杯。心中暗叹一声,颠颠地提了茶壶续上,继续抱着壶发呆。
“墨!”又是一声。放下壶,往砚台里加了些水,一边研墨,一边又走起神来。
自从来到这毓庆宫,我便开始了消极不抵抗的策略。太子调我来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明里的,就是要胤祥心痛;二是暗里的,便是被我“拒绝”了面子上挂不住,誓要“报仇雪恨”;三是附带的,他长这么大估计也没有遇到一个像我这般胆大包天、犯上作乱的奴才,觉着新鲜。
不管是这三个原因中的哪一个,我愁眉苦脸、以泪洗面都是遂了他的心愿;而我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继续同他顶着干,只怕会激起他更大的兴趣。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定下心来,做做事,发发呆,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就觉着没趣了。这就好比猫捉耗子,耗子越挣扎,猫就越起劲,等耗子半死不活了,才一口吃掉。不过这毓庆宫里的耗子多得是,不知有多少挤着往他嘴里跑,估计到时候他就想不起来我这只了。
“瞧什么呢,那么入神?”太子忽然又开口了,“叫你留在书房伺候,怎么这样不尽心?要你还有什么用!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伺候,不如……换个地方伺候吧。”语声中有着轻浮的戏谑。
说着说着又来了,我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装傻充愣,只拎起桌上的茶壶:“茶冷了,奴婢续一壶来。”也没等他说话,退出了书房。
被龙涎香熏了好一阵子,总算出来透口气。阳春三月,屋外已是一片蒙蒙的翠色。想起原来在御花园,整日对着花草,看着那婴儿般的嫩绿,心中真是怀念啊。深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心中暗道,阿玛、额娘、大哥、二哥,你们看着,重华很好!还有胤衸,苏姐姐没有哭,苏姐姐以后每天都会笑得美美的给你看!
换了水,提着壶走回来,半路上却远远望见承香正在责骂一个小宫女。我本不是好事的人,不想惹那样的是非,可路过时不小心扫了一眼,竟然是怜儿。

怜儿是那日的受我带累挨打的小宫女,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瞧她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正是我当年进宫的年纪,加上她生性娇憨单纯,更不由多了一份怜惜。
此时她正跪着向承香求饶:“姑姑,怜儿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怜儿这一次吧!姑姑……”梨花带雨,玉露含悲,好不让人心疼。而承香依旧板着面孔,没有半点心软。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刚进宫时在洗衣局受罚的种种,心中感慨起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这般圆滑事故起来了?当日那个当街叫骂、仗义执言的苏重华,现在竟到哪里去了?
“哟,怎么了?这丫头怎么这般不懂事,总是惹姑姑生气!”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走了过去,“承香姐姐,您也是,犯得着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吗?仔细气坏了身子!”其实我和承香进宫的时间差不多,现在我的身份也不比她低,因此也就直呼名字了。
承香一见是我,更是恨得牙痒痒,白了一眼:“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姐姐’我可不敢当!这丫头刚失手打碎了福晋心爱的暖炉,我正在罚她。怎么,这事你也想管?哼,虽说你现在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可这内庭的事,还不敢劳你的大驾!”
“重华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丫头是跟着姐姐的,要打要罚由着您,况且犯了错儿,自然该长长记性。不过,有句话重华不知当说不当说。”我仍是心平气和,她见我如此,也不好发作,横着眼没吭声。我便接着道:“咱们福晋诚心礼佛,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虽说这丫头犯了错,应该责罚,可也得悠着点啊。犯了什么错,怎么罚,宫里头自有规矩,不是咱们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况且今儿正好十五,福晋吃斋、诵经,姐姐在院子里头这么一闹,岂不是搅了福晋的清修?姐姐手下留情,也算是给福晋积福啊!”
“怎么?还拿福晋来压我?哟!我可真是怕了!”她夸张地拍着胸口,眼光仍旧尖刻,“你这招倒真阴毒啊!你的意思是我坏了宫里的规矩?怎么,想让福晋来治我的罪?今儿你不求情倒罢了,你这一说,我还真就饶不了她了!不然叫人家瞧见,还真以为我理亏,怕了!”说着伸手在怜儿身上拧了一把。
“啊!”怜儿惨叫一声。
承香却恶狠狠地训斥道:“闭嘴,听见苏姑姑的话了吗?今天福晋吃斋,你仔细惊扰了福晋的清修!”说着又拧了一把。这次怜儿果真不敢喊叫,只闷闷地呜咽着。
本来想帮怜儿,反倒害了她,我果真没有绣茵的本事。心中更加不忍,见承香扬手又要打,便不假思索,伸手去拉。承香被我扯住,更加恼怒,用力一甩,要将我甩开,却不料手臂正撞在茶壶上。
“啊~~~!”一壶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泼在我胸口上,脸上也溅到一些。我反射地跳开,身上钻心地痛。承香一见,也不由傻了,忘了教训怜儿的事,愣愣地盯着我。
正在我努力忍着快要痛出来的眼泪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抬眼看去,是那日的侧福晋李佳氏,仍旧是一身桃红,怀中搂着一只西施犬,正是当日在御花园中对我狂吠的那只——脾气禀性倒也和她相合。
只见她凤眼一挑:“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今儿福晋吃斋吗?怎么还在这里放肆!”说罢,拧着柳腰过来,扫了我一眼,却冲着承香:“人家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也就罢了,你伺候福晋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这样没深浅!”
承香委屈地答道:“回侧福晋,怜儿这丫头打碎了福晋的暖炉,奴婢正在教训她,没承想,苏姑娘倒来教训奴婢,奴婢一时气不过,就……”
“哦?”李佳氏转头向我看过来,却变了脸色:“这是谁教出来的大胆奴才,见了主子连个礼数都没有?今儿还是个小宫女就这样,日后真要高飞了,还不定猖狂成什么样子呢!”
我本来是要行礼,可身上痛得厉害,咬着牙,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请安了。此刻被她一呵斥,只得强忍着痛,勉强福了福。
她却仍是不依不饶:“哟!怎么,给我行个礼还委屈你了!”
此时我痛得快昏过去了,也没有心思同她们在这里胡搅,只巴望着能早些回去疗伤,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
“反了你了!怎么?福晋训斥你还不服?”还没等我说完,李佳氏身旁的宫女便过来猛地推了我一把,正推在胸口的烫伤处。
“啊!”我惊叫,一撒手,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福晋,她……”那名宫女也察觉出有异,惊慌起来。
“去倒个茶,怎么也要这么久?你胆子还真越来越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已经站在中院,背着手,看着我们。众人大惊,跪的跪,福的福,我也硬撑着福了福。
“起来吧。”太子走过来,瞧见地上茶壶的碎片,声音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李佳氏刚要开口,他却一摆手,随后指向我:“问你呢!”
李佳氏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有些惊恐又有些忌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垂首摇头,心里祈祷——快点吧,快点吧!快点放我回去,痛死了!!
他见我不语,走到我跟前:“低着头作什么!抬头回话。”说着竟然伸过手将我的下巴挑了起来。我冷不防一惊,正对上他的眼。但见他目光骤然一暗,接着眉头一拧,脸上生出许多怒色,让人心生恐惧。
“怎么回事!”声音不大,却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那边承香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李佳氏脸色也苍白起来。我却仍是咬着牙摇头,心里骂道:罗唆什么!还要三堂会审吗!
“你先回去吧!”大约是我的表情的确“狰狞”,他看不过去。我福了福,正要落荒而逃,却听他又道:“回来!”
天哪,杀了我吧!
“你!”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怜儿,“去,帮她把外衫脱了!”怜儿早已吓傻了,此时才缓过神,急忙爬起来帮我褪去了已经湿透的外衣。
他又扭头看了看承香:“你,把外衣脱下来!”
承香脸色苍白,颤抖着脱掉了外罩。他一把拿过去,走到我跟前,披在我身上,却面无表情地说:“今儿不必来书房了,先歇着吧。”说罢示意怜儿送我回去。
怜儿扶着我,快步离开,却听身后威严的声音响起:“刚才怎么回事!……”
我心中暗叹,你们自求多福吧。
回了房,怜儿帮我将衣衫褪下。幸而那壶水已经不是滚水,所以并不十分严重,但时间太长,所以胸前红了一大片,也有几处水泡,脖子和脸上也有几处变了颜色。怜儿到底年纪小,瞧了这伤,竟比我还要害怕,反倒是我安慰起她来了。
我这里并没有烫伤药,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敲门。怜儿帮我披上衣服,便出去开门,回来时手里握着一只青花瓷的小罐子。“姑姑,太子爷派人送了獾油来,怜儿给您涂上吧。”
我本不好意思让别人碰自己的身子,可如今受了伤,稍微动一动,连着心地痛,也就只好让怜儿帮忙了。
她一边轻轻地给我涂上,一边说:“谢谢姑姑帮怜儿,都是怜儿不好,笨手笨脚,总做错事,还带累姑姑受了伤。”听她自责的语气,我心中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傻丫头,看不清个中的机关,其实真正是我带累了她,可此时又不好同她解释。
她还真是个孩子心性,仍是絮絮地说:“姑姑,太子爷对姑姑真好!姑姑不知道,上次姑姑被关在库房里,昏倒了,太子知道了大发雷霆,还……踹了福晋一脚,吓得福晋大气都都不敢出呢!后来还是太子爷亲自抱姑姑回去的呢,满院子的人可都瞧见了。今天又特意送了獾油来!”
听了她的话,我只能苦笑。
身上的灼热减退了许多,也不似以前那般痛了。光裸的上身让我好不自在,待怜儿涂完药,我马上穿起衣裳,也不管会不会将衣衫弄脏。粗棉布蹭在肌肤上,有些痛,不由一咧嘴。
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混乱,似乎很多脚步声。怜儿跑出去,片刻回来,脸色有异:“姑姑,快去看看吧,承香姑姑……”我一惊,承香?
我急忙将衣衫理好,拉着怜儿去了中院。
通巷里,一群女人堵在门口,探着身子往外张望,不时咬着耳朵。我们被挡在后头,看也看不清,过也过不去,只听到外面承香的哀求声:“太子爷……奴婢不敢了!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不是有心的……福晋,侧福晋!奴婢……”悲悲切切,让人好不哀怜。
我们费力挤出去,只见承香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着头;福晋、侧福晋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旁;太子则正对着我们站在承香面前,面无表情:“还不快送她去!留在这里碍眼!”身旁的太监答应一声,过来便要扯承香。
“太子!”瓜尔佳氏幽幽地开口,语气里却有些焦灼,“这丫头也伺候臣妾好几年了,即便这次真的有错,打了、骂了也就是了,也不用送到辛者库去啊!求太子看在臣妾的面子上……”
辛者库?承香?我愣住了。
“还敢说!都是你们平日娇纵的!仗着背后有你们作靠山,横行霸道!你这个软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连个房里的丫头都管不好,以后怎么母仪天下,统帅六宫!”这话也太重,想必此时瓜尔佳氏脸色定然苍白如纸吧。
“太子爷,您这话也太重了些!福晋身子不好,平日里承香这丫头常帮着打理宫里的琐事。今儿责罚个丫头罢了,怎么就‘横行霸道’起来?”李佳氏站出来打抱不平,虽听得出不满,语气上也不敢太放肆,“况且,这怎么又是福晋管教不严?不过不小心烫了个丫头,也犯不着送到辛者库去啊!”说到这里,她微微咬牙:“被烫了的固然是太子爷现在的心头肉,可承香也算是您房里头……”
话还没说完,太子不经意一扫,瞥见我同怜儿站在这边,眉头一蹙:“叫你回去歇着,又跑出来作什么!”
一下子,前前后后二十来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地上的承香、一旁的李佳氏都瞪着眼睛怒目相向,瓜尔佳氏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脸色苍白得很。
想起刚刚李佳氏的话,没由来地一阵尴尬,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刚要行礼,他却一摆手:“身上有伤,免了吧。”众人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讶异与忌恨。心里忽然烦闷起来,仍是倔强地低身请安。
直起身子,迎着他的目光。或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烫痕,他面色更沉,举步走过来:“伤得重吗?”
我退后两步,同他保持一段距离,摇摇头:“蒙太子爷惦记,奴婢并无大碍。”目光扫了一下跪着的承香,已软作一团,平日的气势全消,双眼通红,泪如雨下,却仍是狠狠地瞪着我,可惜被泪水隔住了凌厉;大约是磕头太久,发髻凌乱,额头也青肿起来。不知怎么,我心中一紧,仿佛看到当日在永安宫门口跪雪的自己。
“太子爷,奴婢……想求您一件事。”
“你想替这个贱婢求情,就免了吧!”我一愣,他又接着说道:“今天定要治她的罪,以后才不会有人存什么不良的心思。”说罢,看了我一眼,又深深望了旁边的瓜尔佳氏和李佳氏一眼。
承香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又磕起头来,一个急似一个,咚咚的声音,听得人心颤。
我忍着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太子爷治奴婢的罪!”众人都没想到我竟然如此反应,当下愣住了。
太子声音中有着浓浓的不悦:“你又有什么罪?起来!”
我却仍是跪着:“奴婢侍候太子爷不周,害太子爷久等,还失手打碎了茶壶,这是其一;擅自僭越,插手内庭的事务,这是其二;对侧福晋不恭,以下犯上,这是其三;在院中喧哗,打扰福晋清修,这是其四;因奴婢不慎受伤,惹太子爷恼怒,福晋、侧福晋心忧,这是其五;连累……”
“够了!”他大怒,走上来,一把将我扯起来,脸色铁青,瞪着我:“你非要和本太子对着干是不是!”
对着他充满怒气的目光,心中也有几分瑟缩,可仍强作镇定,恭顺地开口:“奴婢不敢……”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这也叫‘不敢’,那你‘敢’的时候得什么样!”他捏在我胳膊上的手一拉,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猛然到来的疼痛令我忍不住抽气,发出低低的惊呼。
他的手僵在那里,目光仍是刀子一般刺在我的脸上。良久,他一甩手,将我甩了个趔趄:“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事!”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众人说。随即一回身,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发现竟然有些眩晕,身子不稳,幸而被怜儿上来扶住了。承香也被其他的几个宫女扶起。
定了定神,转身对瓜尔佳氏和李佳氏请安。瓜尔佳氏只看着我,没有说话,李佳氏撇了撇嘴,一脸的尖酸与不屑,却也没有说话。
身上的伤方才被太子一扯,此刻又钻心地痛,我便告退。正往回走,忽听承香在身后开了口:“今儿本就是你的错!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受这样的苦!别以为方才演了那出戏,我便会感激你!做梦!”
淡淡回身:“方才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讨你的感激。一来我不想因为你良心不安,二来……辛者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去管她们如何反应,缓步走了回去。
虽然太子命我养伤,我却不愿意受这份的优待,仍旧每日当值,去书房伺候。倒不是介意别人的眼光,而是不稀罕承那份情——看着承香,便知道他的情意只怕比纸薄,比水冷。
如今众人对我的态度十分暧昧不明。有的因我为承香求情而钦敬起来;有的认定我沽名钓誉更加鄙夷;有的见太子对我如此,心存惧怕……但无论如何,瓜尔佳氏、李佳氏和承香的态度却没多大变化,仍是一个冷冷的,两个恨恨的,因着她们,旁人也不大同我亲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到这毓庆宫并不是来拉党结派,攀附谁的。
只有怜儿,这个丫头确实让我怜惜,看着她便想起当年的自己,还有……绣茵。许久不见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当初入永安宫的时候,多希望能学到她半分的圆通内敛,如今却发现穷尽一生也达不到吧。又依稀记得珍珠泉边胤祥的耳语,我究竟会不会被这座黄圈子吞噬掉真性情,磨成那般的七巧玲珑心?
反正已经撕破脸,我便毫无顾忌地将怜儿从承香那里“要”了来。一个人住清冷,容易胡思乱想,正好有她做伴,也热闹些。怜儿毕竟年纪小,性子又单纯,对我简直奉若“天神”,每天用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崇拜地望着我,看着她澄澈的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竟自惭形秽起来,希望这双明净的眼睛不要也蒙上尘埃。
对于我的举动,太子虽然有些不悦,却也没有说什么,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却不许我动得太多,似乎大半的事情反倒是怜儿在做。
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印子还多,看着有些怕人。同喜悄悄带来了胤祥送的药。当年那个午后,他有些扭捏地将冻伤药和去疤药塞到我手里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一天傍晚,我正在房里涂药,忽然听到外头怜儿大声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吉祥!”
他怎么来了?此刻我上身未着寸缕,这可如何是好?只听得外面太子的声音渐近:“她在里头?”“太子爷,姑姑她……”此刻已经来不及着衫,我只得慌忙扯过被单裹在身上。
我刚裹好,他已推门而入,见我这样狼狈,不由微微一愣。第一次,我在他面前手足无措,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倒是大方,见我如此,也不避让,反倒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盯着我。心中不知道将他掐死多少次了,却只能恭恭敬敬地开口:“奴婢给太子请安。奴婢……正在上药,仪容不整,请太子恕罪!这是下人的陋舍寒宅,辱没了太子御驾,敢请太子爷移驾,奴婢随后便去伺候。”毕竟底气不去,心中惊慌起来,却强作镇定,不愿被他发现。
他却不动,摆弄着手上地玉扳指,四下打量起房间来。这里虽并非大家闺秀的香闺,却也是我们私密的空间,如今被他看了,心中十分不舒服,却又不得发作,只是暗暗咬牙。他一眼瞧见我刚刚撂在桌上的药瓶,随手拿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忽然脸色一变:“给你的药呢?”
心中暗叫不好,方才慌乱,竟然忘了将药收起来,情急之下胡乱编了个借口:“回禀太子爷,奴婢伤势并无大碍,太子爷赐的药,奴婢舍不得用,收好了,只用了寻常的药膏。”
他也不说话,只将瓶子在手里把玩着,我的心被扯了起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晌,他缓缓起身,向我这边走来,我不由得向后退去。
便这样,他缓缓逼过来,我缓缓退过去,终于被逼到墙边,无路可退。他在我身前立定了,胸膛几乎挨着我的鼻尖,在我的眼前缓缓起伏。身子努力向后缩,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得定定地看着他胸口的明黄色的蟠龙。
“寻常的药膏?”也不知声音到底是从头上,还是面前的胸口传来,平静如水,却令人窒息,“你这丫头还真有家私,这是西域进贡的‘玉莲凝脂膏’,在你这里也成了寻常货色了?”双眼一闭,心中暗叹,怎么如此大意呢!
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逼我望向他,我的目光不由有些闪烁。他低头,气息在我的面前回旋:“怎么,怕了?这个时候知道怕了?老十三也是够上心的,这样的东西都舍得替你讨来……啧啧,你们还真是……这药也是个稀罕物,可也不知道效力如何,今儿倒不妨瞧瞧,看看那些回回有没有糊弄咱们。”说着竟来扯我身上的被单。
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惊恐地看着他,身子微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拉住被单不放:“别,求你……”痛恨他这样苦苦相逼,痛恨自己这般无助,软弱的泪竟然止不住潸然滑落,遮住了他冷酷的脸。
他抓着被单的手停住,终究,松开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子顺着墙滑下来,蜷靠在墙角,忍不住将脸埋在膝间。
他转身,不知道在屋子里找什么,好半天,又回到我的面前:“以后只用那瓶獾油!别的不准用!你和胤祥……本太子说过了,趁早断了那个念头!”说罢,转身往房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然顿住:“看来小瞧了他,原来他也这般‘手眼通天’!”推开房门,径直走了。
怜儿见太子走了,急急进房来,瞧见我蜷在地上,急忙过来扶我。我抬起脸,她吓了一跳:“姑姑,你……怎么了?”虚弱地摇摇头,被她扶起来,走回到桌边,只见上头赫然放着那瓶獾油,心中的屈辱一下子喷发出来,不可收拾,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怜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哭够了,撑起身子。怜儿忙帮我找出干净的衣裳,打来热水。头痛欲裂,勉强支撑着抹了把脸,却听见怜儿在一旁问道:“姑姑,换下来的肚兜呢?”
帕子一下子落在盆里,胃里一阵翻搅,忍不住冲出去,扶着树呕吐起来,几乎要将苦胆呕出来了。
第二天,眼睛还是肿肿的,看着书房的门,胃一阵抽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厌恶,昂首挺胸,推开门走了进去。太子,却不在。
过了午,太子才回来,却没有来书房。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却来唤我去伺候。顺手拿了一样东西放在腰间,便随他去了。端着一盆子温水进了卧房,只见他已脱了外氅,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着什么东西。走过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我有些厌恶地一皱眉。
将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站起身,有些摇晃:“帮爷宽衣!”我走过去,麻利地解开他的扣子,除去外衣。“里头的!”二话没说,褪下了中衣。他用下巴指了一下那盆温水。走过去,捞起帕子,拧干了,重重地擦洗起来。
“今儿怎么这么听话?当年咸安宫的气势哪儿去了?”他忽然开口。
“当日是奴婢‘不懂事’。此一时,彼一时。”波澜不惊地语气掩饰着心中的厌恶和惶恐。
“哼,你也不过如此!”他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回身去投帕子。没想到,他突然从后头将我紧紧抱住,贴在我的耳边冷声说:“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十三!我是大清国的皇太子!他,到现在连个爵位都没有!”
心中慌起来,但仍强作镇定——不能让他看到破绽:“十三爷自然是比不上太子爷尊贵。奴婢只是个下人,您何必同奴婢一般见识呢。”
他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跟了我不比跟他强百倍!”胃里又是一阵翻搅,身子却没有动,手缓缓地摸上腰间。
不知是不是借酒装疯,环在我腰间的手,不安分起来。
“太子爷,大天白日的,请自重!”我冷冷说道。
“大天白日又怎么样?……谁敢说什么!”他的手和唇更猖狂起来。浑身绷紧,积蓄着力量,口里仍继续说道:“太子爷曾说过,对奴婢没兴趣!”
“我反悔了!”他仍是继续着,变本加厉。
加重了语气:“堂堂太子爷,万金之体,难道要对一介奴婢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不怕旁人笑话?”
“那又怎样?他们敢!”他的气息在我耳后飘散。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一抬,比在颈项上;猛然发力,挣脱了他的控制,身子后撤几步,面对他而立:“奴婢也说过,若是太子爷一定要让奴婢伺候,请备好一口薄棺!”
他没料到我如此,一时愣在那里。待他缓过神来,怒气已经聚集在脸上:“你敢!”
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若是太子爷一意孤行,奴婢生有合欢,死有何惧!”比在脖子上的是方才从书房顺手**来的剪灯芯的小剪子,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场。
他眯起眼睛,盯着我,似乎想看穿我。我亦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半点的犹豫和恐惧。
半晌,他忽然一步步踏过来。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我的心上。
“给我!”他伸出手,就如同一只愤怒的雄师,伺机将眼前的猎物撕碎。
“太子爷以为奴婢不敢吗?或许奴婢不敢,可奴婢想试试这是个什么滋味!”手上微微用力,脖子上一痛,一股温热流了下来。
他猛然立定,死死地瞪着我:“你宁愿死?”
“奴婢宁愿死!”
“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我们相视而立,彼此戒备,却都不肯妥协。
“太子爷!您不是答应给人家带翡翠阁的‘玉酿菊香酥’吗?人家都等了好半天了!您怎么……”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是李佳氏。
她见到屋里的情形当即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们二人都没有看她,仍是定定地盯着对方,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漏了破绽,让对方有机可乘。
“大胆贱婢!你竟敢……”李佳氏缓过味来,尖声呵斥起来。
“滚!”他终于一转身,走向桌子。
松了一口气,发现已经眼冒金星,胸口微微痛起来。却仍不敢放松警惕,有些踉跄地向门口退去。
“没说你!”他捡起衣裳,自个穿好,在桌边坐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脸色平复了许多,却仍是微微带着怒意。
李佳氏脸色一白,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却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转头出门,将门关好。
剪子仍抵在喉间:“怎么?太子今儿定是要看奴婢的尸首才肯罢休?”莫非真的逃不过这一劫?我该怎么办?
他将茶碗放下,瞧了我半天,忽然邪邪地笑起来:“把那个东西放下!本太子说过,你死了,最心痛的不知道是谁!放心,今儿坏了兴致!”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他见我不信,冷笑了两声:“怎么?还怕本太子骗你不成?刚是吃多了酒,有些醉,才做了那样的荒唐事。”又看了半天,似乎不是骗人,又放下心来,放下剪刀,正要退出去。
“你这般替他守着,只怕将来即便有机会,他也未必会要你!”正要出门,忽然传来这样一句。我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却见他已经起身,身心又是一紧。
他却没向我,而是走到炕边,捡起大氅,从里面掏出一物,放在鼻下嗅了嗅:“这‘玉莲凝脂膏’的气味还真是好闻。”
我一看,脸腾地一下子烧了起来,心里又是一阵恶心——他手里拿的正是我的肚兜。
“还给我!”此刻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甚至冲上去捅他一剪子的心都有了。他却一反身,歪在炕上,展开把玩起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肚兜,而是我的身体,一股羞愤涌上来:“还给我!”说罢冲过去便要抢。
慌乱之间失了方寸,反倒被他抓住机会,将我手中的剪子夺下,又一反手,将我擒住,压在炕上。想要挣扎,却动不得一分一毫。
“今儿同几位兄弟吃酒,顺便将‘玉莲凝脂膏’还给十三弟了。”他满意地看着我痛苦而惊惧的眼神,“不过,不小心,将这个也**来了。”轰的一声,头脑炸开了,他竟然……痛苦地闭上双眼——胤祥……不要啊!
“啧啧,你是没瞧见他当时的那个脸色,要是没有老四他拦着,恐怕就要冲上来了。”他的脸越来越近,吐着浓浓的酒气。“你说,要是你已被本太子用过,他,还会要你吗?”我愣住了,这个问题从来没想过。我以死相拼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贞洁”,而是不愿意受这个禽兽的凌辱;可是胤祥……他毕竟是古人,即便我果真身不由己,他……我不敢往下想了。
他猛然一低头,在我脖子上的伤口吮吸起来。不知到底是因为屈辱,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胤祥,泪水止不住坠了下来。半晌,他抬起头,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我会等着你自己来求我!”说罢,起身,松开了我。
慌乱地抓起炕上的肚兜,捂着嘴夺路而逃,跌跌撞撞回到房里,一下子摊在地上。怜儿见我这样,尖叫起来:“姑姑,血!”
一低头才发现,流出来的血浸透了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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