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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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晃便是一个多月,我的日子安稳起来,心中不知是悲还是喜,或者悲喜本已无所谓,只要能平静度日,对我来说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了。
胤禩随康熙巡视畿甸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而胤祥……心里终是放不下,怕他回去做什么傻事。四阿哥来过两次,只是坐着饮茶,或听琴音奏曲,或与玲珑对局。我也不便开口,每次都将到了嘴边的话,强咽了下去。
本来,年关结账,应把去年下半年的红利送到诸位阿哥府上,却因我的病,耽搁了许久,他们虽然没有催,我却不能不送。胤禩不在,我不便直接登门,胤礻我……家里那只母大虫早就看我不顺眼,我也不想触那个霉头,索性将全部的红利都送到胤禟府上。
通报已毕,管家引着我向府内走去。一路上心中感慨,胤禟果然家私丰厚,这府邸里的奇花异草、布局摆设,丝毫不比毓庆宫逊色,或许有的还略胜一筹。本以为是去前厅,不料管家却带着我向内院走去,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走过中院,远远地围了一群人,却不知在做什么。此刻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只能将好奇收起,继续向前走。
到了内院,管家将我领进一间屋子,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四下打量,屋内除了一张长案、几把待客用的椅子和几张小几以及一架子古玩外,竟有两面墙都是通天的书架,上头满满的全是书,也可谓汗牛充栋了。
我不禁惊讶起来——要说这是四阿哥或是胤禩的书房倒也罢了,只是胤禟……没听说他好这口啊?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心中了然,不由轻笑起来:这位九爷果然了得,人家都“书房”,他却是“账房”,这两面架子上满满登登的只怕都是账本吧,啧啧,这“皇商”的美誉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正翻瞧着,忽然门口传来两声咳嗽。我急忙将账本放回去,回过身请了个安:“九爷吉祥。”
胤禟并不答话,只是走到长案后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或许是因为胤禩,他们都不在我面前称“爷”。
我见他并不让座,也不介意,自己走过去坐下:“瞧九爷说的,听风雅筑开门迎客,蒙尘即便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总得有些个本事才能压服得住不是?何况,九爷的咳嗽,蒙尘认得!”说罢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放在鼻下嗅了嗅。这九爷见我都是横眉冷对,处处提防,胤礻我开口他常是咳嗽着阻拦,他的咳嗽我岂能不认得?
想来胤禟也猜出了我的用意,冷哼了一声,没言语。
端着杯子呷了一口,品了品:“香郁若兰,清雅醇厚,极品的狮峰龙井。九爷,蒙尘猜得可对?”
他瞥了我一眼,没搭理,一伸手,指着我放在小几上的账本:“算账!”还真是惜言如金啊。我也不想攀附他,他理不理有什么相干?笑着将账本和银票递过去,开始报账。
半年的账目也不算少,偏偏这位九爷又有算账的癖好,硬是当着我的面逐条核对,似乎还乐在其中,我没法子,只能陪着,这一陪便过了午。 终于,他一挥手:“行了,你回吧。”
天,我在肚子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九爷也忒小气,趁那么多钱,竟连午饭都不赏一口,真是……哎,罢了,他家的饭菜,不吃也罢,我可怕他下毒。
行礼告辞,正要出门,他忽然开口:“八哥宅心仁厚,心慈面软,本阿哥可不是,你……好自为之!”语气平静如水,却波涛暗涌,不过,比起四阿哥到底还嫩了点,可也吓不住我。
回过头一低身:“蒙尘一介女流,头发长见识短,九爷的话如此高深莫测,可是把蒙尘给难住了。不过九爷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蒙尘定然谨记在心。”抬眼瞧去,胤禟脸上波澜不惊,目光却如同腊月的北风,寒意逼人。
冲着他嫣然一笑,便退出了门。
二)
回去经过中院,先前聚集的人堆已经散去,好奇地瞧过去,是一只硕大的木笼,里头关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发出呼呼的低吼。
脑子里忽然闪过银月雪白的身影,一阵心酸。去年胤禩随康熙秋狝,我托他打听,却全无音讯。好几年了,也不知他现在可好。
到底是什么珍禽异兽,惹来那么许多人围观?走过去想瞧个究竟,来在木笼前,仔细一看,脑子嗡的一声,一阵晕眩——里面,里面……竟然是个“人”!
笼中蜷缩着一个灰白的身子,白色衣服已经满是污浊,还有……已经发黑的斑斑血迹。那人埋着头,看不清男女,但看身材应是还没有发育完全。长发凌乱地散在身上,间杂着野草和枯叶,纠结成一团,更让我惊异的是那发色竟然……是银色!此刻瘦小的身躯蜷缩着,在仍带寒意的分钟瑟瑟发抖,但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寒冷,而是因为……愤怒。
正当我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猛地从笼中伸出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衣摆。“啊!”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后一撤步,却不料那只手异常有力,我竟没有挣脱,反倒差一点被绊了个跟头。
低头看去,又是一阵骇然——那……那还是人的手吗?瘦骨嶙峋,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污浊的皮肤裹在骨头上;手背上伤痕累累,不知是被什么弄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层层叠叠,有的地方连皮都没有了。再细看时,胃里翻江倒海般,一股酸水顶上来,急忙用手捂住,缓了半天才没有吐出来——无根手指上光秃秃的,竟然……没有指甲,只是血污,似乎是被人生生拔了去的!
天哪,这……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改如何反应,想要尖叫,却憋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哎呀,玉姑娘,您,您怎么……哎,罪过,罪过,瞧把您给吓的。”不知何时,管家已站在我身旁。
我骇然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或许我的神色确实吓人,管家一愣,随即眉头一拧:“该死的畜生!留着真是个祸害!看把您给吓的。您别怕,没事的。”说着竟然高高抬起脚,狠狠地跺在那手背上。
我尖叫一声,笼中的人也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号,但那手却没有松开,仍是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襟。管家一见,越发恼火,竟然用力在那手背上拧踩起来,笼中的声音也随着强烈起来。

“停下!”我猛地将管家一把推开。他没料到我的反应,被我推了个趔趄,愣在那里,嘴里讷讷:“玉……玉姑娘……”
泪水就这样涌上来,模糊了视线。蹲下身去,手背上的旧伤因管家那一脚又裂开,往外渗着血。不小心,泪水滑落,滴在伤口上,那只手一抖,却仍是紧握不放。我忍不住缓缓伸手过去。“小心!”一旁管家提醒道。我却不理,径自将帕子覆在伤口上。
抬起头望向管家,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想被什么堵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好容易才强忍着挤出两个字:“温水……”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管家定然是觉得我疯了,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才应了一声,回身走了。
那怪异的声音大起来,一抬头,发现笼中人已经将头微微抬起,正盯着我。凌乱的长发和污泥遮住了面孔,看不清样貌,分辨不出男女,但……那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玉姑娘接过管家手中的温水,先是倒出一些打湿了帕子,然后将余下的挤过木笼的空隙送到那人面前。
那双蓝眼睛仍是盯着我,一动也不动,目光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却绝对没有恶意。
“玉姑娘,这……哎,这是个畜生!不是人!本是有人送来给爷的玩意儿,没想到,是个妖孽,已经伤了好些个人了,您……您要是也伤了,咱们可怎么跟主子交待啊!”
“玩意儿”!这个字眼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是了,这些人从来不把人当人看,在他们眼中,或许我也是个“玩意儿”吧,不过是个金贵货而已。
豁地起身,猛地转身向回走去,竟忘了抓在衣襟上的手,“刺啦”一声,竟然撕了一块下来。我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地冲向胤禟的“账房”。管家也慌了,一时没了主意,竟忘了拦我。
三)
直接推门冲进去,胤禟正低头算账,见我又折回来,蹙起了眉头:“你……”
不待他说话,我径自走到桌案前,怒气冲冲地对上他的眼:“九爷,您外头的‘玩意儿’卖多少钱?”
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色一沉:“谁说要卖?”
“不卖?”我冷笑了一声,“这天底下还有九爷您不卖的东西?别说是东西了,即便是人命、良心、公理、王法……只要您九爷想,还有什么不能买卖的?”
“放肆!”他拍案而起,一脸怒气,狠狠地瞪着我;而我,不甘示弱,也狠狠地瞪着他。一时间,我们僵在那里,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火药味。
“九哥!这是怎么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我和胤禟之间的剑拔弩张。
定了定神,收敛怒容,回头低身请安:“十四爷吉祥。”
胤祯淡淡地应了一声,只笑着对胤禟道:“九哥,刚儿唱得又是哪出?”
胤禟见了胤祯,也收起怒气,只是瞪了我一眼:“她要外头那个‘东西’。”
我一时气结,刚要开口,却被胤祯抢先了一步:“那就给她吧,留着也是祸害。送来小半个月,伤了五个人,这样的‘东西’您还留着它做什么!就当送瘟神了。”说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却不看我。
胤禟思量片刻,虽然仍是恼怒,却平复了许多。终于,他斜了我一眼:“你要,一千两银子,尽管拿去。”
听着他云淡风轻地买卖人命,忽然想冲上去抽他一巴掌,终是忍下,僵着身子福了福:“多谢九爷成全,今儿人我先带回去,回头就把银票给爷送来。若是无事,蒙尘先告辞了,省得在这儿碍两位爷的眼。”说罢也不理他们,扭头走了出去。
走到房门外,听见里头传来胤禟咬牙切齿的声音:“恃宠而骄!”
我过去请管家打开笼门,他却找来一群年轻的家丁,手里抄着木棒铁锹站在一旁,然后才颤巍巍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门上的锁打开,随即退出很远。
无奈,只得自己亲自开门。其实我并非一点恐惧也没有,只是那蓝色的眸子异常澄清,望着我的目光中没有半分的愤怒和怨恨,让我莫名地心安。
蹲下身,将手伸过去。蓝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毫不犹豫地将伤痕累累的手放在我的掌中……眼睛又是一热,那树皮般粗糙的皮肤……该是受了多少苦啊!
将那人扶起来,看似孱弱的身子,却意外地有力,这样重的伤,却只是微微晃了两下。走出笼门的一刹那,又听到了低低的野兽一般的呼呼声,四周的人面露惊恐,纷纷退开。转过头,从那蓬乱的发丝间,射出两道凶残的光芒,异常骇人。
蓝眸对上我的眼,一愣,目光随即柔和下来,竟然有着……信赖。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又差点掉下泪来。
便这样,我牵着那只手,缓缓地走出九阿哥的府邸,坐上马车回了听风雅筑。脱去了肮脏的外衣,心中不由庆幸起来,好在是男儿身,否则……我真不敢想。请来大夫给他诊治,他却有些惊惶,躲在我身后,不肯让任何人接近。我只好软声安慰,哄了许久,他才警惕地让大夫替上药包扎。随后,又哄换洗干净,才发现竟是一名清俊异常的银发少年,虽此刻略显孱弱,但清冽的蓝眸中却透出一股傲气。
我们打听他的身世,好送他回去,可他却似乎不会讲话,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找来纸笔,竟也不会写字。这下不但身世成谜,连名字都无从知晓了。
看着他的银发和蓝眸,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从今儿起,你叫‘银月一愣,歪着脑袋看看我,却不见什么表示。
正在这时,门开了,弄玉将小脑袋探进来。银月怕生,我更怕弄玉见了银月害怕,正要上前挡住,不料弄玉竟然慢慢走到银月身边,起初有些胆怯,目光中却充满了好奇,定了望了许久,忽然伸出小手,拉住了银月的手,放在小嘴边,呼呼地吹起来。
心中一软,生出一股心酸和感动。再看银月,起初似乎有些疑惑,歪着头瞧着弄玉十分不解,渐渐地,目光有些迷离,咧开嘴笑了。
刹那间,我们眼前一亮,他的笑容点亮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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