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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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已经入了夏。 今年的京城天气有些怪,竟像江南的梅雨季节,细密的春雨绵绵不绝地下了十来天也不见放晴的迹象,让人心里怪憋闷的。这些天,胤禩去给他额娘奉安没有来过,其余的那几位瞧着我也不顺眼,即便来了,也只是打个招呼便退出来,随他们自己乐。因此,听风雅筑依然热闹非常,我却又难得的清闲。
偷得浮生半日闲。外头的雨下得人身上懒懒的,今日无事,索性将柜上交给冷晔涵,给自己回来偷懒。做了一套瑜伽,又冥想了一会儿,神清气爽,身子也舒坦了许多。看看天色,快到晌午了,便命晚香备了弄玉和银月最爱的点心,用食盒提了,径直去了后院。
窗子开着,我撑着伞望进去,屋里弄玉和银月正坐在桌边练字,不远处照顾他们俩的碧桃正歪在椅子上打盹。
弄玉正埋头写字,那架势,有模有样,只是那张书桌对她来说似乎太高了,赶明儿该专门订做一张。银月坐在她身旁,似乎被难住了,愁眉苦脸地,正用笔杆挠着头。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只见他素白的袍子和清俊的脸上,斑斑点点都是墨花,煞是逗趣。
似乎是察觉了银月的困惑,弄玉偏过头去瞧了瞧银月面前的纸,居然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这下我肚子里笑翻了,却又怕惊扰了那对小家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弄玉跳下椅子,走到银月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的腿。银月便一伸手,将弄玉捞上去,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坐好。
于是小小的弄玉窝在银月还略显瘦弱的怀里,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起来;而银月则微微探过身子,拧着眉毛,死死地盯着笔尖,似乎想将那些扭来扭去的线条都刻到脑子里。反复几次,弄玉松开手,艰难地扭头仰脸看着银月。银月低头看了弄玉一眼,便自个开始写起来,不过瞧他写字的姿势,脑子里忽然闪出孙悟空用筷子吃面条的情形,终于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惊了屋里的一对金童玉女。
弄玉见了我,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跳下银月的腿,扑了过来;银月虽然仍是一副冷冷的神情,却红了脸,有些别扭的撂下笔,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将伞放在门口,进屋取出点心招呼两个小家伙来吃,自己只是在一旁坐下含笑地望着他们。
练了一上午字,许是饿了,两个小家伙狼吞虎咽起来。尤其是银月,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子圆鼓鼓地,压根看不出原来清秀的面庞。大约是吃得太急,点心又干,银月竟然咽住了,用拳头在胸口猛捶起来。我抬起身子刚想要过去,却见弄玉将桌上的红豆汤推到银月面前,随后在凳子上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捶起来。望着他们俩的模样,我的心暖暖地,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忽然,唇边浓浓的笑意凝在脸上,鼻子微微发酸。早年陪胤衸去秋狝,胤祥也是吃着点心,我也是守着他喂茶……心头轻颤,一股**的痛楚漫散到全身,连肌肤都微微刺痛起来——原来一切从不曾淡去……
“姐姐!”身子一震,猛地回过神——怎么触景伤情起来?既是决心要了断,何必还念着这些陈年往事,徒增烦恼而已。长长吐了一口气,向来人看过去,是银屏。
“姐姐,泰叔派人来,请姐姐回去一趟。”
泰叔?他找我什么事呢?难道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罢了,许久没回去了,今儿回去瞧瞧吧。
下了马车,泰叔正在后门候着,见了我急忙迎上来,满脸都是笑意:“小姐,您可回来了,梓雅小姐来了,等了您好半天了!”
笑容冻结在脸上,身体僵硬的不能移动——梓雅?她来做什么?
二)
细雨如酥,从阴霾的天空中柔柔地飘下,黏在我的头上和身上,偶尔几点不小心沾在唇上,似乎有着涩涩的味道。沿着花园的小径向前厅走去,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泥土味和叶子清爽的味道,却有些苦。记得小时候顽皮,每逢细雨,也不撑伞,赤着脚跑出来,在因润湿而微软的泥土和青苔上踩踏,任凭雨丝湿了头发,湿了面颊。大哥和梓雅每每站在檐下唤我,我却不听,仍是疯玩,最后还要二哥出马,跳出来将我捉住,扛在肩上送回房里……那样悠然而美好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眼前有些朦胧,也不知是不是烟雨的缘故……
望着中厅,远远地站下了。想要迈步进去,可脚却仿佛不是我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泰叔在一旁不明就里地催促着:“小姐,梓雅小姐等着呢!你们姐妹也好些年没见了,这回可好了!”语声中竟有些哽咽。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终须面对,逃,是逃不掉的!
深吸了一口气,换上淡淡的笑容,快步向中厅走去,竟似小跑,或许是怕时间久了,便失去了勇气……
迈进门,里面有些昏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依稀只有两个朦胧的影像。
“姐姐!”我轻声唤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其实并非不想念,毕竟那么多年的姐妹情意,毕竟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岂是能一下子抹杀的?只是……我怕。怕自己控制不住泄露心绪,怕自己会醋意横生伤了她,怕自己见了她的幸福心痛,怕自己见了她的不幸心酸,更怕见了她将好容易压下的痴恋重新勾起……其实,我只是怕自己,怕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她究竟是我的姐妹还是情敌?
见我进来,梓雅示意身边的丫头扶她起身过来,奈何身子不方便,动作笨拙的很。我急忙拦住她:“姐姐别动,如今是双身子,可得小心些。这都回自个家了,姐姐怎么客气起来,外道了不是!”说着上前扶住她,目光却停在她的腹部怎么也挪不开——比上次见又大了许多。
梓雅点点头,握上我的手,暖暖的。“好妹妹,你怎么不同我讲呢?”竟是一脸悲伤。
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是再说胤祥?心跳慌乱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家里的事……我是出了宫才知道的。”她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气:“姨父和姨娘这么多年待我有如亲生骨肉,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就……梓雅不孝,竟然没能给他们送行……我……”说到最后,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这番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伤心,泪水也同洪水般倾泻而出,忍不住与她相拥而泣,用泪水祭奠我们的亲人和逝去的幸福时光……
终于,我勉强镇定下来,轻抚着梓雅的背,哄她坐下:“好姐姐……别……逝者已逝,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们在天上才安心。姐姐不要太过悲伤,即便不想着自个,也……总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一句话在喉咙中哽住,半天才艰涩地挤出来。
梓雅点了点头,却仍是啜泣,半天才平复下来。
三)
站在梓雅身旁,细细端详起来。当年那个略带娇羞的大家闺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名小妇人。或许是因为有孕在身,她丰腴了许多,面色却红润,周身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刺痛了我的眼,我的心……看来,胤祥没有亏待她。
心中苦笑起来,难道我还希望瞧见她苍白憔悴不成?那我岂不成了黄圈子里那般的女人。妒忌如同千万条毒蛇,啃噬着我的灵魂,但总须承认,梓雅,她是无辜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或许并非她阻隔了我的幸福,反倒可能是我夺走了她的夫君。剪不断,理还乱,情字最难堪,我们三人之间便如同一团乱麻,谁又能解得开,看得透呢?罢了,放开吧,都放开吧,毕竟我们中,总还有人是幸福的。
次姐妹促膝长谈,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好容易现在有机会,却发现,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愿听到她和胤祥的事情,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她也似乎心中有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两个人冷在那里,相顾无言。
她似乎熬不住了,起身告辞,而我只能说着些挽留的客套话,心中一阵悲凉——虽然不至反目,但多年的情意终究敌不过一个男人。我同胤祥之间隔着梓雅,而我同梓雅之间也隔着胤祥,或许他们之间也隔着我吧……
梓雅被丫头搀扶着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了,好半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转头对我说道:“重华,你……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语气中有着恳求,但……也有着犹豫。
我愣住了,转而自嘲起来,这种事女人最敏感,怎能瞒得住?我不说,她不讲,无非是给彼此留些颜面,留条退路,如今她竟挑明了。
她见我不语,急急地解释道:“重华,你别多心,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大婚之后……我便猜到了……”她的语气苦涩起来,“爷待我很好……只是……我见了饭桶,还有……总之许许多多的事情,再加上当日你在储秀宫的反应,我……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对不对?”最后一句,竟有些自言自语。
她低着头,半晌才抬起来,面色苍白,双眸中满是复杂的情绪:“重华,爷病了,病了好些日子了!”
脑子轰的一声。胤祥……病了!我愣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重华,爷病得厉害。先是腿疾复发,不能下地,随后烧了几天几夜,满口胡话……都……都是你的名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虽然只是刹那,却逃不过我的眼。
“幸亏四爷请了好些个名医,这些日子才算有了起色,神志也清楚了,却……整天发脾气,不肯吃药……重华,我知道,知道爷,是为了你……姐姐求你,去瞧瞧他吧,再这样儿下去,我怕,怕……”她的语气焦灼起来,隐隐带着悲伤。
心如刀绞,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她的苍白无助,或许兼而有之吧。胤祥,你何苦!病在你身,痛在我心,你可是在罚我?或许你是在罚我们……
四)
“重华,你同爷的事我虽不十分清楚,却也猜到七八分。”她声音不大,顿了顿,抬起脸,微笑开口:“你……你进府吧,我……不介意。”
品味着她话中的苦涩和无奈,我也淡淡地笑了,却有些凄凉。不介意,怎能不介意?只要有“情”,怎么会不介意?更何况,即便她不介意,可……我介意!他们都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若是我去了,只怕是三个人的折磨,三个人的痛苦。纵然和胤祥双宿**,我又如何能坦然面对梓雅的孤单和落寞?罢了,放开吧!或许放开了,三个人便都不会再痛,即便有痛,也会随着时光渐渐淡去……
迎着梓雅有些闪烁的目光,我开了口:“姐姐怕是误会了。重华同十三爷……过去的事了,不过是……年少无知!”
梓雅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重华,怎么会?你……是不是为了我?我真的不在乎,真的!其实……有爷照顾你,我放心……”
听着她的言不由衷,我大笑起来,声音那样尖厉刺耳,最后连自己都有些胆寒:“福晋说笑了,如今的重华已不是当日的重华,无需十三爷照顾!”收敛笑容,冷冷地说道:“如今世上没有“苏重华”,只有“玉蒙尘”,听风雅筑的“玉掌柜”,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往事如烟,该淡的淡,该散的散,若执迷不悟,仍想抓住不放,只怕最后只能是镜花水月。福晋,他是你的夫婿,你若真心爱他,疼他,便不该来求我!伤口烂了若总是捂着,藏着,一辈子都会流血、流脓,须得狠下心,用刀子将腐肉剜去,才能痊愈!”顿了顿,换上漠然的口吻:“蒙尘的话,福晋可明白?”
许是被我的冷酷吓到,梓雅一脸骇然,脸色苍白如纸,身子竟微微有些摇晃。我强压住心中的痛楚,忍住没去扶她,只是冷冷地对她的丫头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们家福晋回去歇着?难道不知道她身子沉,不能久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可都担待不起!”那小丫头也被我的气势唬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慌忙扶着梓雅走出去。
梓雅仍是不动,定定地望着我,目光竟有些陌生,终于,低下眼,转过身,缓缓走出房门。
我望着她熟悉而陌生的背影,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巨石,扬声说道:“福晋,如今您是金枝玉叶,蒙尘的身份毕竟不光彩……再者说,玉蒙尘不是苏重华,同福晋并无渊源,日后见面不过路人,更不必走动了,省得被人闲言闲语,毁了十三爷和福晋的清誉。”
梓雅的背影一僵,却没有回头,在丫头的搀扶下,直直地走了出去。

身上的力气似乎用光了,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心猛地抽痛起来。牙关紧咬,双目紧闭,头像炸了一般。许久才稍稍平复了些,想喝口茶定定神,伸出手,却发现手指紧攥着帕子,竟然松不开……
五)
梓雅走后,我的心中忽然轻松起来,似乎解脱了,只是偶尔想起她的话,难免心神不定——也不知胤祥……身子好些了没有。可这种念头被我深深压在心底,如今我还有弄玉、银月,还有听风雅筑的一帮姐妹……这世上除了儿女情长,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守护。
连日的阴雨也散去,又是艳阳高照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上淡淡散着些薄絮般浮云,异常清爽。心情也不再阴郁,许多事情看开了,说透了,心里便会舒服些,虽然不能忘记,但是可以深埋。
胤禩奉安回来,仍是偶尔来小坐。他虽没说什么,可瞧他的脸色却能分明感受到他的悲伤。胤禩至孝,虽然打小就同他额娘分离,却感情深厚,前年良妃薨逝,他大病了一场,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地,就连进宫面圣也是被人架着,可康熙待他却……。看着他的憔悴,我的心里也酸酸的。不知为何,近日常想起胤衸,若他能平安长大,是不是也同胤禩一样?还是不要了,若是真长大了,见了他皇阿玛的冷血,定然会伤心。
每月十五是听风雅筑的“状元及第”,也就是让那些白衣书生吟诗作文,切磋比试,选出魁首一名,一个月的费用全免。更重要的是,评审都是王公大臣,这些读书人都巴望着能被哪位贵人相中,可以平步青云。
大人老爷们都在雅间里,“考生”们则在大厅中。我在楼下招呼,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不由呆住了——是胤祥。
他……果然瘦了,面色也差,只是精神还好,目光炯炯,倒叫我放心,只是……他不是来闹事的吧。虽然忐忑,但却不愿逃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躲不能解决问题。
镇定了一下情绪,将嘴角的弧度扩大,缓步上前:“十三爷,稀客啊。今儿怎么有雅兴来咱们这坐坐?只是这里乱哄哄的,不够清雅,四爷就在楼上的雅间,您看要不要……”我猜四阿哥是不知道他来的,否则,不可能放他单独坐在下头。
“不必了,爷喜欢热闹!”他并未看我,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小指上的红圈一下子扎进我的眼中,搅乱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胤祥,线已经断了,你何苦……
我定了定神,又开口道:“十三爷有所不知,今儿是咱们听风雅筑的‘状元及第’,这中厅是用来比试的,爷要吃酒,最好还是移驾。”进了雅间,我便看不到,看不到,便不会乱了心。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仍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开口,他却发了话:“纸笔伺候。”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他见我惊讶的神色,眉毛一挑,嘴角绽开一抹促狭的笑意:“怎么?又发呆?”竟是少年时戏谑的口吻。
心跳漏了半拍,隐隐痛起来。这久违了的笑容……怎能不让我心动?原来我们青涩少年时种下种子,随时光荏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拔不掉了。
“纸笔伺候!你不说比试?怎么,爷不能参加?”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反应,一时惊慌失措,有些结巴起来:“当,当然……只是,只是……”
“别‘只是’了,再‘只是’就比完了。爷还指望混你顿酒钱呢!怎么,舍不得?”话中逗弄的语气渐浓,弄的我又是一阵恍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时间没了注意,只得命人送上纸笔,自己则落荒而逃——眼不见,心不烦,打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六)
了楼,一一招呼雅间中的贵客。胤禩他们也在,只是老九……因为银月的事,我见他便厌恶,也摆不出好脸色。面对四阿哥,我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将胤祥的事讲出来,掂量了许久,还是咽了下去,毕竟到现在胤祥倒也没有生事,算了吧,若四阿哥搅进来,或许更乱。
楼下的答卷陆陆续续递了上来。为了公平,我都是让人先誊写多份,送给诸位“考官”逐一打分,然后汇总,选出得分最高的一名。不知这个月的“状元”会是谁。我在外头等候着屋里的消息,却终究没忍住,远远地隔着栏杆望下去,不由一惊——胤祥……他竟然在用左手写字?是了,方才他拿酒杯也是左手,只是因为慌乱,没有多想。他的右手怎么了?定睛细看,只见他右手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心里又针扎一般地痛起来。
忽然,他似乎发觉了我的视线,抬头望上来,吓得我急忙撤身,向后shao了几步,却撞上一个人。转头刚要道歉,竟是胤禩。我急忙低身请安,他瞧了我一眼,却没说话,也向下望过去,盯了好一会,才又将目挪回到我的身上,却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不知为何,我像个偷糖吃的孩子,被他盯得心虚起来。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冷晔涵又送上来一批答卷,才打破了方才尴尬的气氛。胤禩也不说话,只是一转身回雅间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竟然升起一股无力感,这个男人我惹不起,偏偏又自不量力地招惹了,我该怎么办?
片刻之后,诸位考官到前厅落座,我则握着刻有“状元及第”的玉牌准备公布结果。众人见了混在下面人群中的胤祥,除了胤禩之外,都十分惊讶,尤其是四阿哥,面色铁青,却耐着性子没有发作。
这大概是生平最尴尬的时刻了,我真恨不得马上晕倒,便用不着在这里顶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各色目光,却要强作镇定了。几乎是“抢”过冷晔涵手中的信封,将所有的虚礼客套悉数全免,直接取出纸条,高声宣读:“本月拔得头筹的是……”见到纸上的四个字,我一下子僵在那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众人起先还以为我故意卖关子,鸦雀无声地等着下文,可见我许久也不发话,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咳咳!”身边传来冷晔涵的咳嗽声,将我震醒。我慌忙将情绪稳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本月拔得头筹的是‘紫藤寄松’,请问是哪一位?”
下面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继而都好奇地左顾右盼,不知这“紫藤寄松”是何方神圣。
“是我!”胤祥起身,好整以暇地瞧着我,目光中有些挑衅。
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杯盖与茶杯相撞的声音,没有回头,大约是四阿哥的位子。
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恭喜这位……公子,技压群雄。请上来接玉牌。”
胤祥脸上扔挂着戏谑的笑,走上前来,步子却似乎有些慢。他抓过我手中的玉牌,瞧了瞧,一扬手:“有了这个,可以免一个月的酒钱?”
七)
我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四阿哥冷硬的声音:“你!跟我进来!”转头望去,只见四阿哥面沉似水,冰冷的双眼中却闪着熊熊的火光,只是碍着大庭广众,加上旁边又有胤禩他们,强压着没有发作。他狠狠瞪了胤祥一眼,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脚步也不是平时四平八稳的方步,有些凌乱。
胤祥见他四哥动怒,却并不在意,反倒笑得更加张狂起来:“玉掌柜,来,赏个面子,陪我们兄弟坐坐吧。”说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半拖着向楼上走去。
他这一来,大厅里一片哗然。一旁的胤礻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却被面无表情的胤禩拦住,而胤禟和胤祯,则是一副事不关己,冷眼瞧好戏的模样。
我又羞又恼,用力挣扎着想将手抽回来,可低头一看,却停住了——他竟是用右手抓着我,或许是太用力,此刻雪白的棉布上,渗出点点殷红,触目惊心。终究不忍心,放弃了反抗,任由他牵着,向二楼走去。身后万千的视线戳在我身上,其中有几道分外锐利,我却不敢回头。
胤祥拉着我进了雅间的门,四阿哥背对着我们站在桌边,怒气从他绷紧身子中冲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哥,胤祥的文章还能入眼吧。”胤祥笑着开口,语气一派悠然自得,竟有几分炫耀。我的心更紧了,他这是在捋老虎须!
“把门关上!”四阿哥的声音依然低沉,平静得可怕。我对门口的兰芯她们使了个眼色,她们便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长久的沉默,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神经越绷越紧,随时有崩溃的可能。四阿哥猛然一转身,“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我的心随桌上的杯盘随着颤了几颤。
“胡闹!”他铁青着脸,虽是尽力克制,却已经有些“咆哮”起来,伸出手指着胤祥,“你……堂堂一个阿哥,你……你……快跟我回去!”
“阿哥?阿哥怎么了?阿哥也是人,也要喝酒吃饭,喝酒吃饭就要银子。四哥,胤祥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本事换酒喝,难道给四哥丢人了?”他语气听似轻松,我却可以嗅出其中的火药味。
“你……你……自甘堕落!”从来没见过四阿哥如此怒形于色,身子开始发抖,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我不由害怕起来,可一旁的胤祥却仍挑衅地笑着。
四阿哥正要指着胤祥的鼻子大骂,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胤祥抓着我的手,脸色顿时由青转黑,额角的青筋隐隐突起,对着胤祥鼻子的手指一下子转到他的手上:“你……你,放开!”
胤祥仍是笑,眼中却没有了笑意,身子不动,手抓得更紧,攥得我的骨头生疼。
四阿哥见状更是火冒三丈,几步冲过来,伸手就要来拉。这剑拔弩张的情势让我惊慌失措,当年在毓庆宫,即便面对胤礽的疯狂也没有让我如此恐惧。正在这时,胤祥抓着我的右手向身后用力一带,身子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和他四哥中间。
心跳错乱了节奏,胃也隐隐抽搐着,他熟悉的背影又在我的身前,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他们二人僵在那里,久久不动。终于四阿哥败下阵来,冷哼一声,袖子一甩,疾步向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时,他忽然顿住,鹰隼般的双眸眯起来,锐利的目光直刺到我脸上,让我无力招架。心虚垂下眼,直到他的衣襟消失在视野之中,才长舒了一口气,心跳却仍是纷乱。
八)
忽然觉得手腕疼痛,连忙气恼地开口:“男女授受不亲,请十三爷放手。”
这次他倒是乖乖松来了,却转回身,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戏谑:“授受不亲?怎么这会子忌讳起来了?当初拉也拉了,亲也亲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怎么没见你提什么亲不亲的?”
他……语气中熟悉的亲昵让我一愣,刚刚有些舒缓的心情又开始纠结起来。想呵斥他两句,几次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好愤怒地瞪着他。
他见我恼了,笑容反倒扩大起来。眼前一亮,那久违了的明朗让有些恍惚,竟忘了生气。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舌头被猫咬了?”他低下头,脸逼过来,竟似轻声的呢喃:“丫头,怎么又发呆?”笑意中闪过一丝忧伤……
乱了!彻底乱了!他……我……六神无主,只能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站着不动。
他的视线从我眼睛缓缓下滑,落在我半张的口上,戏谑的笑容消退,目色一深,闪烁着我熟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身子却好似不是自己的,全然不能动弹……那一瞬间,心底竟然泛起了小小的雀跃和渴望……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将前倾的身子挺直,脸上恢复了有些无赖的笑容,却不再看我,低头打量起手中的牌子:“有了这个就能免一个月的酒钱?”
心放下来,却有些失落。他搞什么名堂?我咬着嘴唇,警惕地盯着他,点点头。
“那好,这个月的酒有着落了!”他的语气有些嘲弄,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提步走了出去,步履似乎有些蹒跚。又过了一会,我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悄悄探出头,他的身影在有些昏暗的过道里,有些疲惫。忽然,他停住了,一动也不动,良久才迈步离开。他闪开的一刹那,露出了胤禩平静如水的脸……心中一惊,一闪身,躲回到房间里,无力地靠在门边的墙上,竟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一般。低下头,袖子上赫然印着两块血迹,在粉青的缎子上,如同两朵桃花,开得分外妖艳……
好半天,心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才走出门。此时过道里已经没有人,在楼下喧嚣的映衬下,显得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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