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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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知是因为胤禩又去交涉,或是胤我果真还顾念着旧时的情谊,他们到底将若芙送了回来我们姐妹含泪葬了她,每个人流的都不只是泪水。
那以后,我身子一直不舒服,可真正病倒的却是凝霜。我明白,她那是心病,不仅为了若芙,也为了她自己。
大家实在没心思开门迎客,加上生意也不好,我索性同冷晔涵商量着暂时歇业,大家好好准备过年。可此刻谁有能有心思过年呢?听着外头一天多似一天的爆竹声,听风雅筑里显得格外冷清。
不知从何时起,我同胤禩之间有了些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只是站在远处淡然微笑的八阿哥,他变得主动,变得霸道,变得有些孩子气,变得……令我害怕,令我无所适从,令我……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刻意逃避着,不愿正视他的心,因为我的心已经没有了。
一日,胤禩前脚刚走,芯兰便来通报,八福晋驾到。
心一下子悬起来,只怕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将她迎进了雅间。
她坐定了,四下打量起来,半晌开口道:“你这里果真够得上一个‘雅’字,这布局,这摆设,可见你的心思、才情,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真真是个七巧玲珑的可人儿。也难怪贝勒爷爷对你如此上心。”我本要开口客套两句,听了她这最后一句,却硬生生截住。
“福晋过奖了,蒙尘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没见过世面,这些东西都是糊弄的,哪能入得了福晋的眼?这店……本来就是几位爷的生意,蒙尘不过是顶个虚名,抛头露面地张罗张罗,要说爷上心,也是对生意上心,请福晋明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惯了,何况这位八福晋看来是位极顾体面的人,应该不会在这里大吵大闹失了自己的身份。
“早听说你八面玲珑,不但样貌出众,嘴上的功夫更是了得,今儿一见,所言不虚。”她脸上仍是浅浅的笑容,竟和胤禩的有几分神似。正想着,她又继续说道:“其实……你也不必瞒我,贝勒爷待你如何,咱们都心知肚明。外头人传,说我好拈酸吃醋,善妒小性,我也懒得争辩。其实……贝勒爷从来不好这个,我何尝没劝过他纳妾,他却不肯,只说是有了旺儿和晴儿便够了,不愿再平白耽误了好人家女儿的青春,何况身为皇子,理当替皇阿玛分忧,为江山社稷效力,不能贪恋儿女私情。这些不过是托词,我心里头明白,不过没有能入他眼的罢了。上次见了你,我心里头便明白了。”她毕竟是女人,尽管竭力掩饰,维持着她的尊贵雍容,目光中仍是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似是嫉妒,似是怅然,似是不甘……也或者兼而有之。没有开口,静等着她的下文,我倒想知道,她同瓜尔佳氏究竟有无不同。
果然,她话锋一转:“爷对你有心,其实收了你也无妨,咱们府里也是人丁稀少,有些冷清。只是……你这身份……”她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咱们虽然知道,你这里是规规矩矩的生意,可外头的人并不晓得,你也知道……人言可畏。况且万岁爷最忌讳阿哥们在外头拈花惹草,流连烟花。前一阵子老十没少遭皇阿玛训斥,也是因为这个……上次见你,便知你是个识大体的明白人,有些话,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心中暗笑,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这后面的只怕才是真心话。笑着开口,语气却十分认真:“福晋,您可是冤枉蒙尘了。蒙尘清楚自个的身份,从来不敢生那攀高枝的念头。至于八爷……福晋想是误会了。八爷素性淳良,贤名远播,尽人皆知。他是看蒙尘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心生怜惜才出手相助。八爷待蒙尘,光明磊落,日月可鉴,并非像世人说的那样,福晋千万不要误信传言。若是因此坏了八爷的贤名,甚至惹得福晋同八爷夫妻失和,那蒙尘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听了我这番话,点了点头:“你果然识大体。既然你这样讲了,姑且就当我误信传言吧,只是人言可畏,你需记着。”
将她送至门外,望着她高傲而清冷的背影,心中感叹,这个女人是可怜的,可这里的女人,有几个是不可怜的呢?
二)
傍晚,胤禩匆匆赶来。我知道他是怕我吃亏,可他多虑了,他的福晋确实没对我怎么样。望着他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关切和担忧,我忽然觉得愤怒,继而又悲哀起来。
这群男人明明家中都有了如花美眷,却不知惜取眼前人,偏偏跑过来招惹我和这些女孩子;而八福晋……连吃醋也不能吗?何况她并未表现出来,却要平白遭人猜忌,而猜忌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日夜相守,念念不忘的夫君,若是她知道此刻她的夫君正站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怀疑她的品性,那个高傲从容的女子该是何种反应呢?“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果然是男人天性?
或许是我眼中的讥诮太过明显,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局促起来,讪讪地转开话题。望着他因窘迫而微微涨红的面孔,原来他也有这样乱了分寸的时候。
他对我的好,我心里也知道,只是……难道他对我好我便要感恩戴德地接受?难道失去了一个男人的伤痛定要另一个男人来抚平?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枝花,任由他们攀折采摘。
“蒙尘的事,八爷不必挂心。若是没什么事,请容蒙尘先行告退。”我刚要撤身离开,不料胤禩竟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一愣,回身紧紧盯着他扯着我衣袖的手,却不说话。半晌,他还是放开了,唇齿间似乎是幽微的叹息。
“下个月我要去拜祭额娘,这次同我一起去可好?就当去散散心。”他轻声开口,有些小心翼翼。
我刚要开口回绝,他却将我拦住:“别,别急着回答,你……好好想想。”也不待我讲话,便匆匆离去,竟有些像逃……
这有什么可想的呢?我躲都来不及了。周旋在这些阿哥之间,越来越令我力不从心,我迷惘了,厌倦了,后悔了,或许我该带着弄玉逃走,逃到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平静度日。
胤禩该是明白我的心思,接连几天都没来,我想或许他也在怕。正当我等着见面回绝他的时候,却意外收到了四阿哥的一封密函。
这信说来蹊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枕头下。起初我以为是凝霜,可后来想想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她一直病着,并没有机会同四阿哥见面。果然,我一问,并不是她。
猛地打了个寒战,忽然觉得背后冷风飕飕。究竟是谁能轻而易举地将信放在我的枕下,又能保证不被其他人发觉?
信中的内容,更使我不寒而栗。四阿哥说胤禩和胤禟似乎抓住了胤祥什么把柄,要我借陪胤禩出游的机会设法查清、销毁。
恐惧扩散到全身,四阿哥果然好本事,也不知在我这里养了多少眼睛、耳朵,胤禩邀我出行时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他又如何得知?心中苦笑,苏重华也好,玉蒙尘也罢,不过是他四阿哥指间的一枚棋子,任他摆布罢了,更可笑是自己竟然自不量力,以为可以斗得过他!
挫败、愤恨、羞恼……各种感觉一股脑涌上来,大力地将密函扯烂,仍在地上,用力踩踏。可平静下来,心中的内容却又浮现在脑海里。忽然回想起庙会时胤禟同胤禩的谈话,听起来也确实同四阿哥所说有几分相似,一时间我又没了主意。
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三)
犹豫着,矛盾着,挣扎着,我终于还是妥协了。
当我点头的时候,胤禟眼中的憎恶同胤禩脸上的惊喜同样明显。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并没有带弄玉同行,她撅着小嘴一个人生闷气,可见我们要走了,仍是红着眼圈奔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搂着她已经不再幼小的身子,一股倦意又涌上心头——这次回来,或许我会放弃吧。
许久以前,我也曾同人乘车远游,只是心境与情境大大不同,再加上我须得时刻留心胤禩的一举一动,更是没心情游山玩水,而胤禩温柔而专注的目光,也让我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不过银屏倒是第一次出远门,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好奇得不得了。也幸亏有她,才让着段旅程轻松了许多。
一天,我们坐在车里,马车忽然停下来,车帘一挑,胤禩站在车下,笑着望进来:“快晌午了,该饿了吧,下来吃点东西再赶路吧。”说着便伸过手来。
望着他宽大的手掌,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了半天,这一次终于将手搭了上去。瞥见他脸上闪过的惊喜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卑鄙……
下了车,我愣住了。这里郊外,并没有茶楼酒肆,去哪里吃饭呢?
胤禩大约是猜出了我的想法,并不说话,只是笑了笑,便握着我的手向前面走去。我心慌意乱地跟在后面,感受到他的温暖从手指缓缓传递过来,丝丝渗入我的指尖……忽然害怕起来,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包裹住,动也不能动。
就在我专注于同他的手“较量”的时候,胤禩忽然停住脚步,害得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的背上,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俯下身,低沉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却流出丝丝的笑意:“总算又瞧见你发呆了!”
他……心漏了半拍,腾地红了脸。他……他什么意思?
他竟然促狭地笑笑,轻声说道:“小心!”说罢侧过身,我才瞧见原来前面是条浅沟。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中逃跑的越来越强烈……
他并不等我回答,径自伸过另一只手扶住我,一起跨过了那条小渠,然后仍是沉默着带我前行。
努力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可脸还是不整齐地火辣辣的烫。
不久,他再次停住。这次我已有准备,及时收住了脚,头顶上却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轻笑。我抬起头,再次因他温润的目光恍惚起来,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荒郊野外,也没什么好地方,这里倒是景致不错,你该会喜欢。”
四)
我这才回过神,四下一望,眼前是一条清浅的小溪,明澈的水流潺潺游走于沙砾碎石之上,偶有几条游鱼,似乎在嬉戏玩耍……
“喜欢吗?前次来,偶然经过这里,便想着会合你的意,不知我猜对了没?”胤禩低缓而略带兴奋的声音响起,却并不突兀,与水声、风声还有幽微的虫鸣声融为一体。
他见我不答话,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伸手向旁边一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碧绿的草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毡子,上面摆了一些酒菜点心,一旁几名侍从垂首而立。
胤禩摆了摆手,将他们遣退。我本想开口阻止,忽然想到他们也不会听我的,终于选择了沉默。
胤禩牵着我的手,走到毡子旁:“幕天席地,也别有风味。你……应该喜欢吧。”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一下子闪出当年同胤祥在塞外草原席地而卧的情境,一股羞恼莫名地涌了上来,用力抽回手,冷冷地开口:“八爷这是什么意思?是消遣还是试探?蒙尘说过了,前尘往事,早已如烟散去,八爷可是信不过蒙尘?”
他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垂下眼摇头浅叹:“我……你别多心,我只是……”他又抬头望着我,眉尖微微促起,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心痛,“罢了,我只是想到你会喜欢,若……我走便是了。”说着果真转身离去。
我这是怎么了?心口莫名其妙地闷起来。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浑身是刺的刺猬?我知道,他并无恶意,可就是……罢了,难得清闲,何必呢!
“八……八爷,留步!”我轻声唤住他,“是蒙尘一时迷了心窍,胡言乱语,忘了规矩,失了分寸,您……别同蒙尘计较……”
他叹了口气,转回身,双目依旧淡淡,却看得我有些心虚:“规矩、分寸都是给旁人看的,我倒是希望你忘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也只是‘旁人’,只是你总这样,最后伤的是自己……若是放不下,便不要勉强,只是须得锁好了,关严了,省得心痛。”
“我……”我刚要开口,他却仍是自顾自的说道:“不过,我也知道,‘锁好了’‘关严了’谈何容易啊!”说罢也不看我,走回到毡子边,坐下。
他话中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的,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也走过去,远远坐在他对面。
接下来的时间,他也不说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东西,而我……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如嚼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吗?”
“啊?”我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你到底是谁?苏重华还是玉蒙尘?”
他这是什么意思?“自然是玉……”我刚要开口回答,他却将我打断:“先别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讲。不是说给我听,是说给你自己!”
心猛地一撞,他……如果他不是这么心如发丝,是不是会容易一些?可是他太聪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事到如今,还能由着我自己选择吗?缓缓开口,木然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从嘴里传出,却像是从遥远的天际:“八爷,八爷眼前的只有‘玉蒙尘’,‘苏重华’……已经死在宫里了……”
他专注的视线在我脸上滑过,最后对上我的目光,直直地望进来,清冽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一切。而我,只是平静迎过去,没有胆怯,没有后悔,只是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悲伤的倒影……
许久,我们沉默……一切都杳无声息,只有风在我和他只见滑过。
终于,他垂下眼,伸手拾起地上的酒杯,缓缓举到嘴边,忽然又放下,抬起眼,目光中有我未曾见过的坚定和灼热:“既然没有了苏重华,那……一切可以重头开始!”
身子一震,他……他的心思我不想懂,他的话我不想听。
忽然,他身子向前一探,一伸手,捉住我的手腕,目光逼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可以逃,我不拦你,可我想追,你也拦不住!蒙尘,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可以不给我机会,但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我答应你,我不逼你,所以,你也别逼自己。我只想你过得快活些、自在些,做回原来的你,这样的要求太过分吗?”
他的话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眼前的男人,不是太子,不是四阿哥,不是老九、老十,他是我想恨又恨不起来,想报复却又下不了手的胤禩。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若是他像老九或者四阿哥那样,一切都会简单得多!我……该怎么办……
他忽然变了脸色,惊慌起来,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别,我说了不逼你,你怎么……”此时我才发现,脸上点点斑斑,被风吹着,凉凉的……
忍住心痛的感觉,拉下他的手:“八爷……我……我不能……”
“我知道,所以我不逼你!我只想站在你身边,守着你,就像过去一样……”
我没有心思揣摩他话里的蹊跷,仍是拚命地摇头:“你不明白,不明白!我……不能!”
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怅然。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这样的眼神……不知为何,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分明……
良久,他垂下眼,将目光移向那条小溪。我也望过去,只见浅浅的清流在阳光的照耀下跃动着粼粼的波光,偶尔撞上突起的鹅卵石,溅起小小的水花……这样的景致,却不能使我的心轻松起来。
忽然,胤禩起身,我正要站起来,他却开了口:“这里景致好,你不必跟回去,一个人静静吧。一路上也走乏了,若是……只是刚入夏,山流还有些冰,仔细冻着。”说着,他竟解开身上的斗篷,披在我肩上,一时间,淡淡的墨香又泛起,在鼻息间萦绕……
这一次我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心乱如麻……
初夏的风是冷的,阳光却是暖的,拂过的肌肤,很是轻柔却也有些刺;山野间清新的混着泥土味儿的空气,洗涤了人的五脏六腑,似乎连灵魂也纯净起来;湛蓝的天空,虽不如秋的高远,倒也澄澈,偶尔掠过几只归来的候鸟,也就不那么寂寞……
不知多久了,遥远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多久没有享受这样悠然的风景和时光了?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天真的、无忧无虑少女竟没了踪影,她去哪儿了?还能再回来吗?忽然之间,一股浓浓的疲倦涌上来,将我吞噬——我累了,真的累了……
望着欢快的溪流,心中又升起了熟悉的渴望,难得的机会,就放肆一次吧,束缚了太久,缠绕得太紧,我已经快忘了自由的滋味了……
偷眼四望,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半个人影。我小心起身,走到小溪边,坐下来,脱去鞋袜,将脚放了进去。
“嘶——”还真应了胤禩的话,这溪水还带着冰雪的寒意,乍一碰触,便簌地穿过身体,引来一阵战栗。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总算适应了水流的温度,将疲惫的双脚浸泡其中,感受着小小的撞击,还有游鱼不经意掠过时轻轻的碰触……**!
双手撑着草地,身子后仰,微微闭起双眼,想象着自己是一片天上的浮云。这样的惬意——轻轻笑起来,又想起了珍珠泉边悠闲的时光,却禁不住荡起一抹涩涩的悲伤。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忽然,绵密的小雨便随风飘下来,粘在肌肤上,痒痒的。满足地叹息着,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过去,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懵懂的快乐,那样该有多好!
风和雨点渐渐打起来,身子有些发抖了,我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脚从水里抽回来。忽然,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身子一紧,急忙回头,顿时涨红了脸——胤禩正举着伞,从不远处走过来。
“八爷!”我慌忙将脚缩回到衣摆下遮掩着,心里祈祷着他快快停下来。可惜,上天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仍是走过来,将伞举到我的头上。
怎么办?我并不介意别人看我的脚,只是他……我怕!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窘迫,仍是很君子地侧过身,只是伸直手臂,将雨伞定在我的头上。我手忙脚乱地穿好鞋袜,狼狈地爬起来,却不想,坐的时间太长,加上溪水冰冷,腿竟有些抽筋,一个不稳,身子一歪,却被他伸手牢牢托住。
“八爷!”我挣扎着,他松了手劲,可我竟然又不争气地倒下去,正撞进他的胸膛。天,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此刻我真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忽然,他的胸口轻轻震荡起来,低沉浑和的笑声,从里面传来,更窘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半晌,麻木的双腿才恢复了只觉,挣扎着后退了一步,他也没有阻拦,只是温暖的目光在我头顶盘旋,压得我不敢抬眼。
脚踩在地上,还是麻酥酥的,似乎有千万跟钢针扎在脚底板,又疼又痒,难受极了。他忽然伸手扶住我的手,带着我前行。或许看出了我的不适,他刻意放缓了步子,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年御花园里,我跟在他身后游荡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走得异常缓慢,莫非……忽然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下去。
道路那样漫长,遥远得似乎没有尽头。终于,我们回到了马车旁,他扶我上车,在放下车帘的一刹那,他忽然对我说:“这次没尽兴,下次,定让你玩个痛快!”
他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他方才在溪边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难道他知道……可他是怎么知道的?一时间胡思乱想起来,不经意间撞上银屏好奇的眼神,又是一阵脸热心跳……
接下来的日子,胤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仍旧是淡淡跟在我身旁,不远也不近。可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冷静下来,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样陌生,却……又有些熟悉……
一路上,游山玩水,沿途新奇逗趣的地方他带我逛了个遍。可我哪有那份闲情逸致,结果是银屏玩得不亦乐乎,我呢,只是走马观花,全都没往心里去。
我越来越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跟他出来,如今……我连自己都保不了了,胤祥的事……最近面对胤禩,心里总是有着浓浓的歉疚。我知道他是我的仇人,可是……我却无论如何恨不起他来。我真痛恨这样软弱的自己!
仓皇中、挣扎中、懊恼中,日子大把大把地逝去,转眼已经是初秋。这天,胤禩似乎被哪个大人拉去接风,我绷紧的神经才有片刻的休息。连日来的紧张与戒备已经将我耗得筋疲力尽,难得有一天清闲,我索性同银屏出去散散心。
这里是小城,规模不大,却很热闹。今天似乎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的,也别有一番风情。我同银屏在街上闲逛,东瞧瞧,西看看,随手选几件玩意打算回京以后送给弄玉。
我正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身后一个人重重撞在我身上。一个趔趄,身子向前一倾,正撞上一个小男孩,将他手里抱着的篮子撞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又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踩烂了。
那男孩见状,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引来其他路人的侧目。我慌忙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篮子递给他,一面用帕子帮他擦拭着泪水,一面道歉:“都是我不小心,你别哭了!你的东西我赔给你!”
好半天,那男孩才止住哭声,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道:“你赔?你要怎么赔!那是给我爹治病的药!现在踩烂了,我……”说着眼睛用又涌起了雾气。
“那……你说怎么办?”瞧着他可怜的样子,我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他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要为了生病的父亲奔波。
“我赔你银子吧,你要多少,我都赔给你!”我轻声安抚着他。
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开口说道:“银子……我不要!娘说,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要施舍!你赔我药就行。”
这孩子还挺有骨气,我轻轻笑了:“好,赔你药!那……咱们去药店?”
“嗯!”他点点头,一脸戒备地引着我往前走去,脸上的神情似乎怕我跑了
走着走着,“姐姐!”银屏忽然叫起来,吓了我一跳。转头一看,银屏正指着不远处蹲着的一个人。我仔细一看,笑了起来,原来那人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筐,竹筐里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黄黄的,却还带着白毛,发出细小的“喵喵”的叫声。
我挥了挥手:“去看看吧,稀罕就买下来,回去送给弄玉也好,这小东西倒是有趣!”银屏一听,点点头,兴冲冲地奔了过去,而我继续跟着那名小男孩继续走去。
走了没几步,忽然那孩子拉着我往一拐,进了一条死胡同。这里也不见有药店啊?我低头正要问那孩子,却见他变了脸色,急急退开两步,紧贴着墙站着,似乎在害怕什么。我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正要回身,忽然一块帕子捂住了我的嘴,接着,一股异香,头一晕,失去了只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转醒过来,头昏沉沉的,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勉强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只从头顶上不知什么地方透过来一丝光线。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试着动了动,忽然发觉自己被帮着,想要叫,嘴里却塞了东西。心头一震,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难道我遇上了绑匪?怎么会?我只是路过,况且出门以前为了不惹麻烦,特地选了平常的衣裳,怎么会招来绑匪?
正在我惊魂未定之时,头顶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屏息凝神仔细听去,似乎是好几个人在争论着什么。
“大哥!夜长梦多,咱们赶快做到那个小娘们吧!”一个低沉硬朗的声音说道。
“别呀!”一个尖细的声音贼笑着,惹得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人已经在咱们手里了,要杀要剐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的?这小娘们身后的男人似乎还是个有钱的主儿,咱们不如趁机再捞一笔,骗了银子再做了她也不迟啊!”
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银屏……啊,对了,银屏!我四下里打量,却看不清楚,只能在心里祈祷,她千万要平安,去通知胤禩,可……胤禩能及时找到我吗?
“放屁!”一个人猛地一拍桌子,将我吓了一跳,“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见那小娘们长得标致,起了色心!大哥!女色沾不得,是要误大事的啊!”
“唉,老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就是想多捞点油水,咱们能碰上这大买卖的机会可不多啊!”那个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令人作呕,“不过,嘿嘿,大哥,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让兄弟们快活快活,不然,还真有点可惜了的!”
我身子绷紧,双拳紧攥,就是死也不能受那样的屈辱!
“大哥!”
“好了!你们都别吵吵了!跟一群蝇子似的,闹得慌!老九说得有道理,不过,老六的话也没错!这样吧,这小娘们先留着,咱们下山去探探风声,要是没什么要紧的,咱就再敲一笔,反正银子多了不烧手;要是风声紧……”接下来便是一阵死寂……
“好!大哥英明!”外头的人似乎已经做了决定,接着便是乒乒乓乓不知道什么的声音。
“大哥,那……谁来看那小娘们?”还是那个尖细嗓儿。
“你小子少玩心眼,谁也轮不到你!”那个大哥笑道,“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们看着!等咱们办完了正事,回来有的是工夫……”外头轰然传来一阵猥亵的笑声,我一阵反胃——这些该死的畜生!
脚步杂乱,越来越远,过了不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我的心却无法平静,怎么办,怎么办?坐以待毙?难道我逃不过这一劫了吗?
我试着挣扎,可手上的绳子绑得太紧,我磨破了手腕也没有松动半分。正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吱呀”,门开了,一道光亮射进来,接着便是关门声和一串脚步声。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惊恐地瞪着眼睛,一个人影闪入了视线,一名黑壮的中年男子提灯走了过来,脸上的神色令我战栗起来。
他放下灯,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一双贼眼在我脸上来回游移着。忽然,他过手,捏起我的下巴,拇指在我的脸上磨蹭起来:“细皮嫩肉的,老六说得对,杀了还真怪可惜了的。小娘子,今晚就伺候伺候大爷我吧,伺候好了,说不定饶你一命!”说着伸过另一只手,将我嘴里的布条取出,一边拿还一边说:“瞧这可怜的,大爷怪心疼的!给你拿出来,你可不许叫,不然……恐怕只能去伺候阎王小鬼了!”
那语气和神情还有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可我竟然毫无办法,难道我真的要遭受这份屈辱?
他猴急地伸手开始扒我的衣服,肮脏的嘴带着污浊的气息也凑过来。我颤抖着躲闪,心头的羞辱和恐惧将我吞没,多年以前毓庆宫的噩梦似乎再一次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更让我恐惧……
毓庆宫!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也许……不管了,拼一拼,这样受辱强!
“疼!”轻声开口,刻意带上一股娇柔。
“疼?小娘子疼了?乖乖听话,大爷仔细点,就没那么疼了!”他仍没停下,一双脏手向我的襟内探去……
强忍着恶心,继续娇声呻吟道:“手……手疼……”或许真是怕了,两点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人一愣,竟然有些怜惜起来:“小娘子将就将就吧……我大哥……”
“爷还怕我跑了吗?我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儿去?大爷,求求你,放开我吧!只要你们不杀我……我……我一定好好伺候大爷……”我继续带着哭腔哀求着,那人似乎有些动了心。
“大爷,一看您就是英雄,您就忍心瞧着小女子受苦?这样绑着,您……也不畅快……您行行好……”
那人寻思了一会,一点头:“你这小娘子还挺识趣!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好,大爷就放开你,你可要使出你的本事来!哄得大爷开心,说不定,收你当压寨夫人!”说着伸手在我胸口抓了一把。
你个杀千刀的!待会叫你断子绝孙!我在心里破口大骂,可脸上仍是梨花带泪,娇羞地点点头。
那人伸手松开绑在我手上的绳子,紧接着便扑过来,压在我身上,野兽一般撕扯。我假意逢迎,扭动着身子,一只手在他背后游走,另一只手却伸向头顶,摸到了那根簪子——这是当年为了对付胤礽特意打的,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今儿也不只是起了什么念头,竟然插在了头上,看来是上天助我!
“啊,你轻点!”轻轻拔下簪子,嘴里继续发出呻吟声,勾引他的兴致,等待最合适的机会下手。
“咣当”!门被什么人大力踹开。贼人一惊,猛地抬起头,正好将脖子对着我。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抬手,猛地一刺。那人闷哼一声,却没有马上倒地,低下头,鼓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说时迟那时快,猛地将簪子拔出来,一股灼热的液体喷了我一脸、一身。那人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胡乱地去摸扔在一旁的刀。我挣扎着起身,腿却没有力气,正要跌倒,一直强健的手臂伸来,将我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接着,“噗”的一声,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半天,却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紧紧地,箍得我骨头生疼。靠在他的胸口,我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绷紧的身体正在不停颤抖,似乎比我的还要厉害。再也抑制不住,所有的恐惧、惊惶、委屈、羞辱一股脑涌上来,化成泪水喷涌而出,在他的进口泛滥成汪洋……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颤抖的声音里却是浓浓的恐惧,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他自己。
抬起头,望向过去,胤禩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惫和憔悴。他的衣裳被夜露打透,此时有些冰冷,可靠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聆听着他凌乱的心跳,竟觉得莫名地温暖。
半晌,他抬起头,稍稍退开,下下看了好几个来回,确定我并无大碍,脸上才稍稍有了些血色。伸手轻抚我脸颊上的伤痕:“还疼吗?”眼中是浓浓的心痛和歉意。
绷紧的身体此刻骤然放松,力气一下子褪尽。依偎在胤禩怀里,他身上的冰冷令我颤抖,而淡淡的檀香却令我心安,又莫名地熟悉……
再次睁开眼,只见银屏双眼通红坐在床边。自从那日我被救回来,已经昏睡了三天,连大夫都束手无策。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扶我吃药,一边絮絮地向我讲述着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日她因为看猫逃过一劫,转头发现我不见了,却看见那名男孩子惊慌失措地从巷子里溜出来,便捉了他去寻胤禩。那男孩禁不住官军的吓唬,招了实情,是那些贼人捉了他的妹妹,逼他将我骗到小巷子里下手,幸而他机灵,见势不妙,怕那些人灭口,便想法子溜了出来,却被银屏堵住。胤禩动用官军搜山,正撞上那伙下山探听风声的贼人,捉住了活口,前来救我……
我渐渐好了起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却不见胤禩的人影,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大夫,空气里弥散的也是浓浓的药味。银屏禁不住我的追问,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那日胤禩搜山,沾了阴寒之气,不知怎么就病倒了,一直到现在仍卧床不起。
我一下子惊慌起来!他是为了我啊!不顾众人的拦阻,硬是闯进他的屋子,却只看见他虚弱的身体躺在床上,干裂的双唇、满头满脸的汗水,还有不正常的潮红……
颤抖着走过去,他痛苦的神情映入眼帘,扎在心上,竟情不自禁伸出手,用帕子拭去他额上的汗珠。他猛然一抬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一惊,回眼望去,他仍是昏迷。他的力气太大,弄痛了我的,我用力试着抽回来,却动弹不得。正在拉扯间,忽然,他开口,暗哑的声音溢出来:“额娘……”
这一声,撞在我心上!模糊的泪光中,胤禩和胤衸的面孔重叠起来,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额娘,我也想我的额娘!以前生病的时候,额娘柔软的,微微发凉的手指触摸在我的额头、脸颊,似乎带着驱散病痛的魔力……可如今,我和他的额娘都不在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她们的温柔……
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包裹在他的手上。他的手那样大,我的手这样小,他的手是滚烫的,我的手是冰冷的……也许,仅仅是也许……毕竟我欠他的!
虽说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放着胤禩在那里不管。好在我只是受惊,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不顾众人的阻挠,开始照顾胤禩。
这些天来,他大半是昏迷,,全无防备,退去了疏离与淡漠,便如同甫降人世的婴孩,脆弱得让人心痛。望着他饱受病痛的折磨,才短短十来日,便瘦得脱了形,我一如当年在草原望着胤衸一般,心痛却无能为力。
第一次,我这样仔细地看他。他果真随了他额娘的样貌,不同于胤祥的俊朗,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倒像是……胤衸,只是多了眉间的纹路增添了许多的沧桑和惆怅。
昏迷中,他沉睡不醒,时而挣扎辗转,时而紧握了我的手,呼喊着“额娘”“蒙尘”还有……“重华”。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我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我知道,他是个痴心人,可在这世上,痴心人注定没有好结果……
每当他被梦魇折磨,呼喊挣扎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低声在他耳畔安慰着。他滚烫的手似乎炙烤着我的心……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情景似曾相识,起初我以为是胤衸……可似乎又不同……我迷惑起来……
又过了几日,京里得到消息,胤禟特意从京里派来了大夫,替胤禩诊治。京里的名医果然不是这小地方的江湖郎中可比,来了几日,胤禩便有了起色,烧退了许多,汗水也少了,却仍旧昏迷。大夫说是沉疴已久,需要慢慢调理。
一天傍晚,慢慢地喂他吃药。他还是没有意识,只能撬开唇齿,用羹匙慢慢喂进去,却常常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只好一边喂,一边用帕子帮他清理。
我正喂着,不知怎么他就呛到了,咳嗽起来,将先前吃下去的药汁统统吐了出来。我手里的帕子止不住,四下一阵乱摸,从他的枕下扯过一块,掩在了他的嘴上。
正在我手忙脚乱之时,忽然见他双眼一动,微微睁开了。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雀跃,莫非,他醒了?
“八爷……”我试着轻声唤他。他的神智似乎仍不清晰,却已经有了意识。半晌,他艰难地抬眼望向我,目光中有着疑惑。
“八爷,您醒了?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多日来悬着的心略略放下,心底升起一股轻松。
他眯着眼,看了我半天,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你……”
不知怎么的,眼睛酸起来,鼻子也开始有些堵。吸了吸气,微微绽开笑容:“八爷这些日子一直昏迷,今儿总算醒了……”
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仍是盯着我,半晌,忽然说道:“你……瘦了……”
胸口一闷,他……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静静滑落下来。
他艰难地伸出手,却没有力气,怎么也太不高:“别,别哭……”
这下子却更引我心酸,开始轻轻的抽泣起来。
他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我,许久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一次……是为了我?”
用手捂住嘴,勉强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的唇角却荡开了笑意,只是扯动了唇上的伤口,不禁皱了皱眉头。
见他这样孩子气的表情,我忍不住又笑了,忽然想起应该请大夫来看看,急忙起身。谁想他却一下子撤出我的袖口:“别……别走……”
回头望见他眼中的惊慌失措和恐惧,我想他是误会了,急忙低身轻声解释道:“我不走,可总得请大夫来瞧瞧,也准备点稀饭,八爷都好些日子没进膳了……”
他却不听,只是执拗的摇头:“别走!”
我想他的神智应该还没完全恢复,只得叹了口气,重新在他身边坐下,幸亏此刻银屏打水回来,我便派她去叫人来。
不多时,呼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我怕吵到胤禩,便将大部分人遣退,只留几名近侍。大夫号了脉,捋着胡子笑了,说是已经大好,不过还需调养。我看得出,他也松了一口气。
遵照大夫的嘱咐,我让银屏去煮了白粥,熬得烂烂的端来。
扶他半卧在床上,刚喂他喝粥,或许是扯痛了伤口,他皱了皱眉,虽是极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十三弟,这样不行,她身子太虚,不能直接进食……”不知怎么,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似乎许久以前,依稀是洗衣局,那时我窝在胤祥的怀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个声音……当时并未留意,如今想来,莫非是……
“怎……么了?那样……瞧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听见他的话,我才回神,原来不觉间竟然盯着他发起愣来。他脸上有些局促,当真抬手去擦脸。我轻轻摇了摇头,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回来,沾湿了帕子,轻轻润湿他的嘴唇。
起初他有些迷惑的望着我,似乎在探究什么,随后竟像孩子一般笑了起来,全然不顾嘴上泛起的血丝。在他的目光中,脸颊忽然热起来。
吃完了粥,或许是药力,或许是累了,他又昏昏入睡,可手仍是紧握着我的手,似乎怕我跑掉。无奈,我只能任由他握着,倚在床边,渐渐的倦意袭来,视线朦胧起来……
四周是淡淡的薄雾,如烟如纱,却隔断了视线。心中惊惶起来,茫然地向前走着,却不知道哪里是前。忽然,一双臂膀从身后伸来,环上我的腰肢,猛地收紧,我便撞在一个胸膛上,被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包裹起来。
谁?心中的慌乱愈深,挣扎着要逃跑,可那人却紧紧不放。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我的!我不放,一辈子都不放!”那声音霸道而又温柔,让我心颤,却又心酸……
“你是谁?”我惊恐地问道。他不是胤祥!
“你怎么能将我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身后的声音愤怒而悲切,将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你到底是谁?你……”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你是……胤禩?”
“胤禩是谁?”那个声音更加愤怒,猛地一用力,我被转回身,对上一双漆黑如天幕的眼眸,闪动着灼热的火光。
“我就是我!你是我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我会去找你!等着我,等着我!光!”他的声音悲伤而坚定,令我莫名心动,可是……
“你是谁?”心头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这双眼眸,这样的眼神,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别忘了我,光!别忘了我!”他悲伤的声音再次响起,额头上一阵润湿,是一双炽热而温柔的唇。
“放开她!”另一个声音又响起,循声望去,是那双熟悉的蓝绿色眼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腰上的手臂愈加收紧,黑色的瞳孔里腾起深紫色的火焰:“凭什么!是你放开她的!你利用她、伤害她,凭什么现在又来找她?”
利用?伤害?什么意思?我迷惑了,完全理不出个头绪,只有哀伤的愤怒涌上心头,胸口炸裂似的痛……
“你放开她!”手臂一痛,身体被一股力道扯离那副胸膛,随即跌入另一个怀抱,是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可是,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你!把她还给我!你保护不了她!”黑色的眼眸愤怒地狂吼,忽然,一股赤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将那人紧紧包住,只有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穿出来,射进我的眼睛,我的心……
“不!”为什么?为什么?胸口那样痛,痛到窒息!他是谁?是谁?我记得那火光中的眼神,我记得,可,他是谁?
奋力挣开身后的怀抱,向那团火光冲去。
“光!回来!”身后的声音带着惊恐和痛苦,却阻止不了我的脚步。
忽然,一只冰冷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我手臂。我无法挪动身体,只能望着那团大火,将那双眼眸连同那温柔的目光一起吞噬……
“光,等我!等我!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火焰中的声音嘶喊着,带着痛苦,撕扯着我的灵魂。
“不!不要!”不知道为什么,心痛到无以复加,为什么,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会懊悔?为什么……会流泪……
“蒙尘,蒙尘!”胤禩焦灼的声音将我惊醒,费力地睁开眼,是他惊慌失措的目光,带着温暖。
“你怎么了?蒙尘,别吓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半晌回过神,猛然发觉脸上一片濡湿……
我急忙擦了擦脸,镇定了一下情绪,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没,只是恶梦……”
“恶梦?”他狐疑地望着我,半天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又栽倒在我身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压倒,重重跌在床上。四目相对,一时间,我们都尴尬起来。
“咳咳——”他清了清喉咙,挣扎着躺回去,我慌忙起身,假意走到一旁,开始心慌意乱地洗手里的帕子。
长久以来,那些梦境便困扰着我,可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而这一次,竟然如此清晰……梦中的人究竟是谁?以前,我一直以为梦中的只有一个人,可现在细细想来,那些目光如此不不同,似乎……是三个人……可……头脑完全乱了,各种念头搅成一锅粥。
算了,不想了!大力地甩了甩头,忽然发现手中的帕子有些眼熟,展开来仔细一端详,我惊呆了——这……这分明是梓雅亲手做的帕子,怎么会在他这儿?这帕子只有两块,梓雅那块断不会在他这里,莫非……可我的帕子早就在红螺寺遗失了啊……
越想越乱,越乱越烦……最近困扰我的事情太多太多,令我无所适从,我讨厌这样的感觉。索性拿着湿漉漉的帕子回身向床边走去。
胤禩正望着我,目光对上我的,忽然一变,带着讶异和担心:“蒙尘,你……”
“这个,哪儿来的?”我一抬手,他向下一望,脸色更加苍白:“这……我……”
“哪儿来的?”忽然,我莫名愤怒起来,声音陡然尖厉,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似乎也被我吓到了,身子一震,猛地一抬眼,目光中是满是惊惶:“蒙尘,你听我说……这帕子……”
“那时是你?是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脾气,只知道胸口闷气必须要发泄出来。
他看了我一会,终于无力地点点头。
血液逆行,一下子冲上头顶,轰的炸开;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
“重华,你说话啊,咳咳咳,说话啊!别吓我!”依稀传来胤禩的声音。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却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是愣愣地望向他,木然开口:“你打算瞒多久……”
“我不是有心隐瞒……只是……”他急急开口解释道,却被呛到,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够了!我不想听!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听不进,只想快点逃跑,逃得远远的……
他却拉着我的手死死不放:“蒙尘,你听我说,听我说!这帕子确实是当年珍珠泉边拾回来的,可那时候我……后来再见,你已在胤祥身后,我还能说什么呢!并非我可以隐瞒,只是……重华也好,蒙尘也罢,我只想守着你,远远的也好,默默的也好,我只希望你变回珍珠泉边无忧无虑的你!”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将我死死搂住,任由我如何挣扎也挣不脱。终于,我倦了,累了,在他怀中渐渐模糊起来……原来在那么久以前,原来他一直远远地望着我,原来,我这样傻,从来未曾发觉……
接下来的几日,我没有去照顾胤禩,只是呆坐在房里,将灵魂和头脑全部封闭起来,试着不去思考,不去感觉。银屏见我这副模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几次开口,却被我截住——此刻我只想静一静,别的什么都不管。
一天,我正坐在窗边,望着枝丫上的枯叶出神,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随即响起银屏焦急的声音:“姐姐,您快去看看吧,八爷他……”
心头一颤,胤禩?可我仍是忍住了,坐着没动,沉声问道:“八爷的事不必来回我。”
“姐姐!您……好歹八爷也是为了救您才病的!即便您恼他,也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说……哎呀,姐姐!”银屏急得直跺脚,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姐姐躲在房里,自然不知道外头闹翻了天!自从那天姐姐从八爷房里冲出来,八爷急得不行,病一下子又重了许多……请人来请姐姐,可每每被姐姐回了。这不,方才八爷醒了,说是今儿身子大好,非要来看姐姐,拦都拦不住!可八爷身子还虚呢,站都站不稳,才走了两步就又歪过去了,可还嚷嚷着要来……姐姐,您就算行行好,再这样下去,要闹出人命的啊!”

银屏的话又搅乱了我的心。胤禩……咬了咬牙,却终于狠不下心,霍地起身,径自走出了门。
远远望见他半开的房门,里面似乎有些吵。心头闪过片刻的犹豫,可还是迈步进去。屋里的人一见我,顿时安静下来,都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也管不了许多,快步走进里间,却瞧见胤禩正站在地当间,被几个侍从扶着,挣扎着向门口走来。
“八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罪名,蒙尘可担不起!”冷冷走过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单薄的衣裳还下床来胡闹,可是不要命了!
“蒙尘,我……”或许是因为病重的人都比较脆弱,此刻他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过那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快到令人难以察觉,“我只是想见见你。”
听出他语气中的无奈,我撇了撇嘴,一面扶他回去躺好,想要说什么,瞥见他白得吓人的脸色,终于忍了忍,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头帮他掖好被角。
“见也见了,若是没什么事,八爷便好生歇着吧,蒙尘告退。”直起身子,一转身,却发现刚才人满为患的房间里,此刻竟然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蒙尘!”身后传来胤禩仍旧沙哑的声音,指尖一凉,他抓住了我的手,“别走,听我说!你恼我、气我,说出来便好,别这样憋闷在心里头……”
记忆中,他的手是暖的,可此刻,竟比我的手还要凉……重重叹了口气,终究硬不起心肠,只能回身望向他,但冰冷的面具已经有些松动。
“蒙尘,帕子……”他伸出另一只手,掌中握着的正事那条手帕,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是你当年在珍珠泉边遗失的那条,如今……物归原主吧。”
想要伸手去接,却停住了。如今那条帕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儿,平静开口:“八爷,其实那条帕子并非蒙尘的,也是他人相赠之物,如今……这么许多年了,物是人非,八爷稀罕,便自个留着吧!”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真的?”
我怕他误会了,急忙开口辩解道:“这帕子原是……十三福晋绣的……”
或许是我撇清的意图太过明显,他脸上微微露出尴尬和失落,可立刻绽开了温润的笑容:“原来如此……”
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扎眼,不由挣扎起来,想要抽身离开。不料,他却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轻声开口:“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心里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真怪他欺瞒,他也每欺瞒我什么,只是……这些天有些事情来得太快,有些事情变化得太突然,令我无所适从,心生恐惧。我……只想找个借口逃开……
“当年不知怎么便拾了这帕子,自个也觉得不磊落,第二次见你是在胤祥身边……我只是不想再生事端。结果就这么耽搁下来,到了如今……我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的语气弄得我心头一软,我虽气恼,但也不至于不通情理,他的这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唉,罢了,罢了,如今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如今再计较又有什么用呢?“算了吧,这帕子……自当我没瞧见过……今后就谁也别提了……”
他笑了,却仍是有些拘谨,握着我的手也松开了:“你回去吧……若是……我本想派人送你回京,可上次的事情,我怕……。你先等等,等我身子好些,速速祭拜了额娘,便送你回京。”
我又被他弄得不自在起来。他这算什么!赌气转身出了门,忽然自嘲起来,自己这又算是是什么。最近这些天,都乱了!胤祥,胤禩……天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或许应该放手了,他们男人的事就让他们自个斗去吧,反正他们乐在其中。
就在我同胤禩“冷战”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胤祯。原来是康熙听说胤禩病了,派他带御医前来诊治。
又过了没几天,忽然传来了康熙的口谕,说是要将胤禩移驾回京。这是唱得哪一出?他病还没好,根本不能挪动,这千里迢迢的,万一再生了病可怎么是好?我忍不住去找胤祯打听,没想到他双眸一暗,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哀伤:“皇阿玛要回京了……这里是必经之地……”
起先我还不太明白,可见了胤祯的神色,忽然一个激灵——康熙……他就这么厌恶胤禩!这是他亲儿子啊!
心又纠结起来,揉碎了的痛!忍不住去看胤禩,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只是淡然笑笑,吩咐回京。望着他的一派轻松,我的心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忽然想起了胤禩的额娘。这才多久,如今竟连儿子也见不着了……
看着胤禩被人搀扶的踉跄步伐,我实在不忍心继续执拗下去。一路劳顿,他总需要人在身边照顾……胤祯说得对,他生这场病,都是为我,于情于理我都该负起责任来。
为了尽快回京,我们几乎星夜兼程。挤在又小又闷的马车里,一路颠簸,胤禩的身子越发差了,整夜不停地咳嗽,听得我胆战心惊。
“今儿什么日子了?”他忽然开口问道。
我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大约是二十二三吧。”
“哦,是吗?”他应了一声,便沉默了。良久,忽然又抬起头,眼中竟有着雾气:“再过几日便是额娘的生辰,我却不能去见她一面……”
心口猛地一悸,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他叹息着,目光遥远起来:“去年守灵,心里头很是安稳。盼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总算不必通传,不必看人脸色便来见她;总算不必顾忌宫中规矩,想陪她多久便陪她多久。而她,终究不必再守着盼着那个明知不会出现的身影,好好地睡一觉了。我想她的心,你明白吧。”
“菊花又盛了吧,每年生辰,我总会采了送去,你应是知道的,今年怕是不能了。额娘她最爱菊花,却怕见菊花,因为百花凋零,菊花寂寞。她总说,若不是她的性子像菊,或许皇阿玛待她会好些,所以,她怕我像她,但我还是像了她。”
他双眼迷离,絮絮地似乎在说着陈年旧事,我不忍心打断他,只静静地倾听。
“小时候,额娘很是爱笑,我总是记得她笑的样子,那时他总说额娘的笑是最美的。后来,他来的渐渐少了,额娘的笑也跟着少了,只是他每次去时,额娘便会笑,可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打小,我便知道我同别的兄弟不一样,因为他们见了我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晓得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说我额娘的出身卑微,说我是个‘贱种’。起初,我会生气,会同他们打架,可受了伤,却又惹得额娘伤心落泪……每每那个时候,额娘便搂着我,说她对不住我,不能给我一个好出身……我不在乎,我只想要她笑!渐渐地,我明白了,额娘不能帮我,但我能帮额娘,我要帮她争到高高在上的荣耀!我开始刻意恭顺,刻意隐忍,刻意拉拢兄弟,刻意讨……他的欢心。小时候,第一次秋狝,我不忍心杀生,他训斥我‘妇人之仁’,说我随了额娘的软弱,我不甘心,咬着牙杀了一头小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血的颜色;在上书房,他说我的字不够好,我就咬着牙每天练习三个时辰,一直到胳膊都抬不起来;后来,为了额娘封妃,我甚至……我不求别的,只求他能去看看额娘,只求他能让额娘笑笑……”
“可是,额娘笑得却越来越少了,常常愣愣地出神,有时候会不小心剪到手,血流了一地也不自知……我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这样对额娘!那次废太子,他竟然当着群臣斥责我是‘辛者库贱种’……他可以羞辱我,但是不能这样羞辱额娘啊!”说到这里,他已是满脸涨红,怒不可遏。
忽然记起几次受伤,都是他替我包扎,似乎十分熟练,莫非是……我也不禁难过起来,无情最是帝王家,这些阿哥们生为皇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蒙尘!”他忽然捉住我的手,紧紧握住,“每次瞧见你,我总像是见了额娘的影子!当初,你也那样爱笑,那样快活……可是,我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沉默,一点一点地改变,我真怕,真怕你有一天会变成我额娘那样!我不要!”忽然之间,我惊慌起来,不知所措地任他拉着,也不觉得疼。
“蒙尘,我说过,我只希望你活得快活,变回原来的你,变回珍珠泉边的你!你可以不理我,不管我,可不能作贱你自己!不想笑的时候不要笑,想哭的时候就痛快地哭,别闷在心里,会发疯的!额娘住在笼子里,身不由己。你不是!”他激动起来,竟然有些狂乱,我却无法别开脸,只是傻傻地望着他。
忽然,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化成了淡淡的悲伤和柔柔的爱怜,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是我不好,又把你惹哭了。”
轻轻摇摇头,却被他拉到怀里:“哭吧,我知道你委屈,哭出来,好受些……”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忽然迷恋起他的怀抱来,单纯而温暖。胤禩,我是关在笼子里的,可你呢,你又何尝不是?我还可以在你怀里哭出来,你的泪却只能流回心里……
就这样,他拥着我,我靠着他,无关男女风月,只是两个伤痕累累而孤单的灵魂,互相抚慰着伤口,在夜色中,静静的,无声无息……
回京以后,胤禩被送回了府邸,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听风雅筑,刚进门,却听到另一个坏消息——凝霜的身子每况愈下。
顾不得休息,急急奔入她的房内。屋里满是刺鼻的药味,苦苦的。凝霜苍白憔悴地躺在床上,见了我,挣扎着要起身,我急忙过去拦住。
“姐姐,”她勉强笑了笑,“我只是身子虚,没什么大碍……您瞧您……快回去歇着吧。”说着竟失了力气,身子下去。
众人将我拉出去,留她一人休息。出了门,我忙不迭询问,兰芯才红着眼眶告诉我,原来自从若芙走了,凝霜就一直没有起色,就连胤禟请来的御医也摇着头走了,照这样下去,只怕时日无多……
这可正是祸不单行!
转眼又是一年,只是我对时间已经麻木,似乎只是静坐着看着它的流逝。
胤禩回了府邸,我也不便登门探望,心中却难免有些挂念,又想到胤祥,心绪更是烦乱。独坐在房内,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胤禩的话又回响在耳畔,我真的变成那个样子了吗?一股浓浓的疲倦和懊悔在心头泛滥开——当初,我是不是错了?
我以为,以为我可以狠下心,报复胤禩他们,可日子长了,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我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界限,不愿像绣茵那样沦为四阿哥争权夺势的工具,可最终却变成了心慈手软,举棋不定;我努力将胤祥从我身边推开,是希望他少为我吃点苦,受点伤害,可……最终却令我们两个人遍体鳞伤。到如今,无论是我和胤祥还是胤禩,都因为我的鲁莽无知和自私冲动付出了代价,而他们俩是无辜的,他们的伤,都是因为我!
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飞蛾,作茧自缚,被自己吐出的丝紧紧缠绕,几近窒息!或许,我该趁着更多人受伤害之前逃走,远远地逃走,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姐姐!”不知何时,银屏已站在我的身边,一脸忧虑地望着我。
“怎么了?”稳了稳心神,我开口问道。
“姐姐,”她一脸的犹豫,过了好一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才开口道:“姐姐,方才,我听人议论,说……万岁爷去探望八爷的病,结果,结果八爷不知又怎么惹恼了万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说是八爷……去宫门口跪着请罪,又遭了万岁爷的申斥……”
心口猛地收紧,胤禩……如今他还有什么地方是完好的?康熙,我恨他,恨他!或许他是个好皇帝,可却绝不是个好父亲!因为他,胤礽、胤褆终生都要生活在那鸟笼般的院子里;因为他,胤禛和胤禩兄弟反目;因为他,我和胤祥注定承受分离的煎熬;因为他……又想起马车内胤禩的悲伤,无情最是帝王家!
又过了几日,胤祯来了,仍旧板着脸,冷冷地告诉我,胤禩搬到别业去静养了。
思前想后,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登门去探望。说来也蹊跷,自打回到京城,那个梦境几乎每夜都降临,清晰得仿佛不是梦。梦中的两个人,一个是胤祥,另一个……似乎是胤禩。他们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弄得我心如刀割,却辨识不清。心乱了,脑子也乱了,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许我不该思考,只是跟着心走,会不会轻松些?
管家将我让进客厅,说是胤禟正在胤禩房里,让我在这里稍候。胤禟?他来准没什么好事!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次庙会,他同胤禩密谈的情形。胤祥落在他们手中的把柄我还没找到,现在……
犹豫了片刻,终于狠狠心,抓起一旁的茶壶,假意倒茶,却一个“不小心”,碰翻了杯子,滚烫的茶水洒在腿上,火辣辣地痛,一旁的小丫头早就吓白了脸。我咬牙安抚她,只叫她去找烫伤药和干净衣裳。她果然中计,急急地走了,而我,硬撑着,凭着记忆,向胤禩的卧房寻去。
幸而,这里是别业,仆从并不多,再加上我小心,竟也没有被谁撞见。来到胤禩的卧房,绕到后窗,躲在一旁,偷听起来。
“八哥!您怎么这般固执!”里头胤禟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好了,胤禟,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以后你也不必说!”胤禩的声音仍旧有些沙哑,中气却比先前足了许多,倒叫我略略宽心。
“八哥,她分明就是祸水!我早就说过,您同她走得这么近,没什么好处!前儿老爷子来发了脾气,估摸着也有几分是因为她!当年胤礽幕僚贪墨是咱们抖出来的,她又在毓庆宫里伺候,如今,难保老爷子不起疑心!再说,她同十三不清不楚这么多年,怎么这会子说散就散了?这里头肯定有蹊跷!老四心思鬼道,这些年咱们没少吃他的暗亏,这里头难保没有她的‘功劳’,八哥,您就清醒点吧!不过是女人,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为了她失了大好的前程!难道您忘了咱们的‘大计’!”
“好了。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你的心思,八哥都记在心上,只是……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咱们的‘大计’……胤禟,争了这多年,我累了,倦了,烦了,没有力气更没有心思再争下去了。自从额娘走了,很多事情我都想明白了,都是过眼云烟。如今,我只盼着咱们兄弟几个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至于其他……不是还有胤祯吗!八哥累了,你就让八哥歇歇吧。”
“八哥!嗨,您怎么……这么执迷不悟!那个女人您招惹不得!撇开她同十三的关系,您可知道她二哥的案子?”
我心中一惊,二哥的案子!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仔细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急忙又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她二哥?我倒是有晓得的。当年在宫里头……只可惜我去问的时候,已经完了,人已经问斩了。后来,她也亲口同我提过。”胤禩的声音竟然似乎在叹息。
“八哥,您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二哥犯得什么案子?贪墨!在哪儿犯的?河南!那阵子老四揪住河南治黄的银子不放,她二哥就是跟老四去办差的!打她跑来跟您借银子开始,我就觉着不对劲,后来胤祥放出来了,她又是那副样子,这里头分明古怪。我暗中差了一下她的底细,追查到她二哥的官司……今儿说实话吧,她二哥是查出了河南巡抚李孝承的小辫子,被下了暗刀子!”
天哪,果然!虽然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到实情,还是控制不住地锥心刺骨!
“什么?你……唉,说了多少次了,叫你们收敛点儿,收敛点!怎么就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你们怎么能这么……”
“八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二哥不过是个小角色,根本犯不上咱们动手,再加上李孝承也怕您怪他,就私自处置了。虽说这事儿同咱们没有直接的干系,可毕竟用的是您和我的名头。万一她要是知道了……”
“够了!”胤禩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却顿住,停了片刻,声音一沉,“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也不用劳神,我会看着办!胤禟,我再说一次,我同她是我的事,别人休想插手!若是让我知道有人暗中图谋不轨……我不许任何人伤她半根寒毛!上次的‘意外’似乎是有人暗中指使的,你去帮我查查,若是查出来,我绝不轻饶!”他……上次被劫的事,因为他的身子,我从未提起,更何况,想要我性命的,只怕……他们真的这样恨我?
“八哥!唉,您不听我的劝,迟早要栽在这个女人手里!”胤禟一跺脚,出去了,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我的力气也似乎一下子被抽空了。
心绪不宁地赶回客厅。我从没想过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个!二哥的冤屈,我们苏家的仇恨……如今我该恨谁?胤禩吗?胤禟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仿佛都恨,却又有些恨不起来。我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这样的结果我是该满意还是不满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连仔细分辨胤禟言辞真伪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客厅,小丫头没回来,却撞见了胤祯。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他撂下手里的茶杯,难得关心。
“没……被茶水烫到了……十四爷,蒙尘有些不大舒服,先行告辞了……”也不等他回答,我便仓皇失措地逃了出来。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脑子里像一锅滚水,翻搅不停。一会儿是二哥的案子,一会是上次被劫的回忆,一会儿是胤禟略带阴险的脸,一会是胤禩和胤祥焦灼而心痛的目光,将我的心拧了不知多少个个儿。
回到听风雅筑,脚刚一沾地,便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忽然,一道白影闪过来,将我扶住。一抬头,竟是银月,正皱着眉,紧盯着我,身旁跟着一脸担忧的弄玉。
看到弄玉,我的心更痛,泪水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可怜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阿玛!
众人见我这样,焦急万分,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扶我回房。此刻,我再没有心情和力气去面对那一双双探问的眼睛,只是摆手,让他们出去。
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死寂,黑暗渐渐袭来,将我吞噬……
“二哥,再高点!再高点!”
“二哥,不许笑我!人家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不许笑!不许笑!”
“哼!一串糖葫芦就想把我打发了,做梦!后天庙会,好二哥,你就偷偷把我**去吧,阿玛额娘不会知道的!”
“二哥……”
一整夜,都是儿时的往事,清晰如昨。二哥爽朗的笑,憨厚的笑,傻傻的笑,宠溺的笑……如今只能相逢在梦中……
再次醒来,枕头已经湿了一片。身子有些虚浮,却想起银月和弄玉,硬撑着唤来银屏。洗漱已毕,弄玉和银月来看我。此刻我才细细打量眼前的银月。这几年的历练让他改变了不少,更高了,更结实了,已经退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了男子汉的阳刚,但清澈蓝眸依旧是那个略带忧郁的少年。
一旁的弄玉,虽然因为我的身子担忧,却也掩饰不住对银月归来的欣喜,都说时光催人老,望着他们,我怎能不老呢?
我思量着,要不要把二哥的事告诉她,犹豫了许久,最终放弃了。仇恨是沉重的,是痛苦的,我已经将自己的青春和快乐葬送在复仇里了,如今绝不能让弄玉也步上我的后尘!何况……仇人是谁呢?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又过了几日,漫天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胤禩便来了,我想了想,还是请他进来,我们之间的纠葛,或许该有个了结。望着鹅毛般的雪片,望着净白如凝璧的世界,我却清楚,这份纯白下的肮脏。
一道目光投射在我的背上,是熟悉的淡淡的温柔和忧伤。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开口。我望着窗外的雪,他望着窗里的我……
终于,累了,回过身,他立在门口,脸上仍是憔悴,眉宇间是隐隐的担忧。
“八爷。”我起身迎过去,他却没有动,只是直直地望着我,半晌才开口:“你……知道了?”
如今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点点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痛苦起来。
“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他开口想要解释,但或许是因为太急,竟有些语无伦次。
“够了,什么也别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竟然平静得可怕。
“蒙,重华,我真的不知道,你信我!”想是他误会了,焦急万分,慌乱得像个孩子。
我摇了摇头:“我信,我信。只是……我累了。”没有半分谎言,我信他,我信他并不知情,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凝视着我,没有继续开口,而我,避开他的目光,也是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徐徐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却止住脚步,背对着我,轻声道:“你可以怨我,恨我,报复我,只是……别委屈了自己……”
我闭上眼,不忍看他的背影。胤禩,如果你像胤禟那样心狠手辣,我们都会容易得多……
胤禩那边风波未平,凝霜这厢却又沉疴日重。这几日,情况越发不好,竟有几次咳出血来。望着她苍白如纸的容颜,大好的年华却这般日渐凋零,我不由想起了胤祯的话,莫非我真是“祸水”,注定害得身边的人不得善终?可不知为什么,耳畔竟又回响起胤禩低沉的声音:“我就守着你,让你再也不能害人!你害我就够了,不用再去害其他人。”我已经害了他,不是吗?
听风雅筑关门一年多了,经历了若芙的悲伤,如今又是凝霜,众姐妹们悲痛欲绝,更没有心思强装笑颜,这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胤禩偶尔来,我却不知道该用何种的心情去面对他,而今,我一门心思都在凝霜身上,其他的事没工夫想,更不愿多想,索性避开,两厢清静。
胤禟倒是常来,凝霜却无论如何不肯见。本来我以为照着他那个性子,任谁都是拦不住的,暗暗担心他闹出什么乱子来,没想到他竟乖乖走了,只是每日来讨一回闭门羹,风雨不误。瞧着他那副落寞的样子,我竟同情起来,也或许,他是有心的吧……
凝霜的情形越来越差,如今已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我们轮流守着她,眼见她苦苦挣扎,却无能为力,心都碎了!
一天夜里,我正辗转无法入睡,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心一阵狂跳,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急急披衣起身,只见兰芯满脸泪痕地立在门口。
心猛地沉下去——来了吗……
赶到凝霜房中,已经聚了好些个姐妹,都掩面而泣,又不敢大声,强忍着,发出幽微的呜咽。
我走过去,只见凝霜在床上歪着,竟意外的精神,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她向我伸出手,我急忙握住,掌中的手指已如同枯枝一般。
“凝霜……”我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莫漓,”她气息微弱,却还平顺,双眸绽放出淡淡的光彩,“姐姐……我叫莫漓。”
“莫漓!”这是她原来的名字吧,想必许多年未曾有人唤过,若是再久一些,只怕她自己也要忘了。
“嗯,姐姐。”她的嘴角漾起浅浅的微笑,带着幸福与陶醉。忽然,她目光一变,又蒙上了薄愁:“姐姐,我……我想见见他……”
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咬牙咽了咽涌上来的泪水,回身颤声吩咐:“快去请九爷来!”说罢又紧握着凝霜,不,是莫漓冰冷的手安慰道:“应是很快便来了,你等等。”
她孩子一般点点头,带着几许期待。随后,她向四周望了望,又开口道:“姐姐……我有些话……想私下同您讲……”
众人闻听,默默退了出去,只留我们两个在这空落落的房间中。
“姐姐,我错了!”她幽幽开口,“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可……我终究不能。”说着,泪水沿瘦削的双颊流下,缓缓地,缓缓地。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她说下去。
她的双眼迷离起来,似乎在看我,却又像透过我望向远方:“姐姐,我真是没用,是不是?明知他是那样的人,却还……您瞧不起我吧。”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呢?
“姐姐,您不知道,其实……很早以前,在江南……我们便见过。我记得,那是一个烟雨天,细密的春雨如同连天的罗曼,湖边的垂柳刚刚吐绿,嫩的能掐出水来,姐姐,你去过江南吗?那样的美景,京城里没有……”她兀自陷在回忆中,而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烟雨蒙蒙的景致。
“那年我十三,还是个黄毛丫头呢!随娘去进香,偷偷带着丫头溜出来,却不想被进香的人流冲散了。我怕极了,一心只想回娘的身边,却没留心脚下,过桥的时候差点跌进湖里,幸亏被人……扶住……”她双颊涌起一抹艳丽的桃红,眉目间是少女的娇俏,我依稀瞧见了那个含羞的少女,一如当年的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那么俊的男人。他……对我笑了,一辈子我都记得!姐姐,他笑得那样……和现在截然不同。我当时愣在那里,傻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记得他笑着对我说‘丫头,小心些’,便离去了。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只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一个梦而已。”
“后来,到了京城,遇到了四爷,他说可以替我报仇,再后来,我便到了姐姐这儿……可见了九爷才知道……竟然……竟然是他!”她的眼中胧起雾气,脸上都是矛盾和痛楚,“我本以为,那不过是年少时的镜花水月,可……我错了,离他越近我越无法自拔!姐姐,在你们眼中,他是恶人,可他待我……我……每次我都是咬牙将消息通传给四爷,可……”或许因为太过激动,她剧烈咳嗽起来。我急忙扶住她,帮她捶背顺气:“慢点儿,别急,慢慢儿说……”
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来,继续开口说道:“姐姐,我想您是懂的,我的苦,我的累,我的身不由己,我的举棋不定……每次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便觉得愧对泉下含恨的爹娘,可每次面对他,又……又无法狠下心肠……姐姐,您懂的,是吗?”
忍痛点头:“我懂,我都懂!”
“姐姐,您懂,因为您也苦。我们都是命苦的人,或许我们前世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才被罚,承受这样的苦……姐姐,我撑不下去了,您呢?您的苦什么时候了?”
她这话问得我无言以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姐姐,您……您有什么打算?八爷……他待您的心,咱们姐妹都是看得明白的,何况您家的仇并不是他的错。”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凄然一笑:“姐姐不愿委身屈就,自然没机会仔细打探。其实是……胤禟,他私下里查姐姐的身世,结果翻出以前的案子。姐姐,真的不是八爷,是……河南巡抚和胤禟!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则四爷嘱咐,不许告诉姐姐,再来,算我私心,我怕……”她的语气急切起来,透着愧疚,“姐姐,只这一件,我……我再也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您一定要信我!”
“我信,我信!你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呢?”紧抓着她的手,泪水止不住滑落,她的意思我懂。
“姐姐,我求您,放过他吧!他是做了许多的坏事,可……天会罚他,姐姐,别污了您的手!我求您!”她忽然挺起身子,双手紧紧攥住我的,双眸中满是乞求和痛楚。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终于,我点了点头。
她盯了我片刻,似乎有些怀疑,终于释然一笑,却看得人酸楚。
“姐姐,您别像我这样了!困在自己的笼子里,如何挣扎也无法解脱!姐姐,您放开吧,放开吧!别再来趟这趟浑水,躲得远远的!以前您说过,四爷不是我能应付的,这个我自然知道,可姐姐……”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一抬眼,目光中透着坚定:“姐姐,这听风雅筑里四爷的人不止我一个。”
心中知道她是替我担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淡然开口:“我知道。”
她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姐姐应该猜得到。只是,姐姐您需小心,别人我不知道,只是有一个顶要紧的人物,只怕日后会对姐姐不利。”
顶要紧的人物?不利?我有些困惑了。
“四爷对咱们这里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我不知姐姐您同十三爷有什么过往,只是每次十三爷前脚来,四爷后脚便到,您不觉得蹊跷?这个风自然不是我透出去的。”
她这样一说,似乎还真是如此,特别是……忽然记起胤祥被放出来前,四阿哥曾来找我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摆明利害,似乎已经知晓我同胤祥之间的藕断丝连。当时并未多想,如今被凝霜这么一提,倒是古怪。
“姐姐,我也想查,可此人行事谨慎,不露马脚,我追查了许久也没查到。”她语气中有些遗憾。
“别想了,既是四爷埋下的耳朵眼睛,料你我是查不出的!”想想当年的绣茵,若不是太子一事她现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她是四阿哥的人。
“可我却知道,此人在这里定是十分要紧的角色,否则怎能事无巨细,统统握在四爷手里?有些事情,连我都是不知道的,姐姐若不防范,只怕……后患无穷!”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听的人心颤。
“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顾着我!”一股暖暖的酸涩在心中泛滥开。
她咳嗽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忽然,门外传来芯兰焦急的声音:“姐姐,九爷到了!”
没等我答应,门已然被“撞开”,胤禟大步跨进来,脸上是焦灼和惊恐。
这一次,我没有拦他,只是默默起身,将凝霜冰冷的手交到他手里,对他点点头,便退了出来。回身关门的刹那,只瞧见胤禟将凝霜紧紧拥在怀中,身体竟在微微的颤动……
那一夜,又飘起了大雪,北风打着旋地哀号,漫天的雪片竟如同纷纷扬扬的纸钱。这场大雪掩埋了世上的肮脏,也掩埋了一个纯洁的灵魂。凝霜去了,在胤禟的怀里,我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望见,他的脸上,依稀有泪……
呆坐在大厅里,空落落的,楼上传来的是姐妹们的悲声,可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此刻,我竟没有泪可以流,一滴也没有,只有心,一滴,一滴,都是血……
不觉间,天已破晓,大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却不能动,也不想动,仍是愣愣地出神。不知是谁开了门,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片,带着刺骨的寒冷,从门外扑进来,吹在脸上,刀割一样,却比不上心里的痛……
“蒙尘!”忽然,周身一暖,一股淡淡的檀香涌来。
我没有开口,他也没有,我静静地坐着,他亦陪我静静地坐着。心口泛起微微的抽痛,似乎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
胤禟坚持要替凝霜料理后事,我没有阻拦,却冷冷地向他道出了她的身世。从他懊丧的表情中,我知道,凝霜同他讲了,只是……忽然又想起了那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她不是罪臣女,他不是九阿哥,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胤禩想留下照顾我,我却回绝了。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心中竟然有些歉意。其实,我是怕,怕他,怕自己,更怕四阿哥埋在这里的那枚钉子。
料理完了凝霜的事,我开始静下心思,细细琢磨她的话。凝霜便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病弱的灵魂。我错了吗?或许错了,或许没错,世上的事谁说得清?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难保不做同样的决定。过去的事后悔已经来不及,将来的事却需细细打算。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还该不该“复仇”,更不知道该如何“复仇”,面对着那样的胤禩,我更是没有勇气继续下去,可……我也不可能留在他身边。或许我该带着弄玉和银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躲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只是,走之前,我须得弄清楚,这里的内鬼到底是谁。打定了注意,冥思苦想,只是我天生不是算计人的材料,只想出了个笨法子,也不知能成不能成。
准备停当,我便“偷偷”去了胤禩的别业。可巧,胤禟、胤礻我、胤祯都在。如今,他们对我,都略略不同。胤礻我因为若芙的事,在我面前有些心虚;胤祯,似乎不再横眉冷对,虽不似早年的亲近,却也缓和了许多;至于胤禟……凝霜走后他一直消沉,不知是没心思还是没力气,竟然也没有找我的茬儿。
胤禩见了我,自然欢喜,我只说是有私事同他讲,将他拉到偏厅。望着他脸上的欣喜和期待,我有些不忍心开口,可……若是照这样下去,只怕伤他更深。
“八爷,今儿……我是有事同您讲。”他点点头,等我说下去。
“其实……重华早知道二哥的冤屈同您和九爷有干系,只是不能确定,所以才借机接近您,想打探清楚。”虽然犹豫,可有些事情还是说开了好。
出乎我的意料,他脸上竟波澜不惊,似乎早已知晓。
“怎么……您也知道?”心中忽然怕起来。
“我自然知道你这么做是有缘故的,只是没想到是这个……”他淡淡的笑了,似是云淡风轻,却透着苦涩,“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攀龙附凤的人,若是你有这个心思,当年早跟了太子了……起初,我也不愿多想,只当你一时急难,向我求助,只是后来……你对胤祥……太过刻意……”
“看来是我卖弄聪明了,却谁都骗不了。”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在自说自话,自己演戏给自己看。
“不,是……你同胤祥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你从来都没发觉过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是,那时候,你眼里哪容得下旁人?”
心中咯噔一下,不觉间已脱口而出:“你究竟……”
他忽然迈步过来,立在我面前,低沉而混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我说是比胤祥早呢?”
我一愣,比胤祥早?那是什么时候?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嘴角微微一扬:“红螺寺,珍珠泉。”语气中竟有几分孩子般的得意。
我也笑了,却泛起淡淡的酸楚:“你错了,胤祥在你之前。”我并没骗他,只是那时,我们都未动情。
他脸色一变,几分意外,几分失望,几分无奈:“看来,我注定输给他。”
“你既已经知道我的用意,为何不揭穿我?”回避着他的目光,开口问道。
“你别有用心又如何?我从来没指望你变心,若是那样,我倒有些瞧不起了。我说过,我只想守着你,一如从前。”他语气中的坚定猛地撞上我的胸口,“只是……我错了,我起了私心,起了贪念,不愿只是远远地望着你。”
“你知道,那不可能!”我无力地开口。
“我知道,可……不试试怎么知道?既然胤祥不能给你幸福,不能给你快乐,我为什么不争?不抢?哪怕争不过,抢不过,却也不至于伤你。可……我错了吗?”
再也承受不住他的话,急急退开,调整紊乱的呼吸,勉强开口:“你……何苦呢?我真的是祸水,我身边的人,无一善终!”
“那又如何?”他却不肯放弃,又跨过来,挡在我身前,“我也说过,就算你是祸水我也心甘!我会守着你,不让你再去害其他人!你是苏重华也好,玉蒙尘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够了!你说过不逼我!”忽然悲伤起来,有一股流泪的冲动。
“我不逼你,只是你自个在逼自个……”
落荒而逃,转身快步出门,他却没有跟上来,只是我仍旧能感受到他温柔的目光……
一路上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胤禩的话,这样的他,让我害怕。快到听风雅筑的时候才想起有正经事要办,赶紧拢了拢心绪,取出准备好的薄子,抱着回去。
冷晔涵和芯兰迎上来,瞧见我的脸色,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将我让进去。我将他们俩连同银屏一并叫到卧房,一边“藏”好薄子,一边开口道:“现如今听风雅筑出了这么多变故,我是没心思再打理了,索性卖了,也落个清闲。只是众姐妹……须得自个打算打算,若是不想离开,便留下来,我会事先同买家讲好,若是要走,便来领银子,散了吧。”
三人虽然面露惊异,却也没说什么,只应声退下去,房中又只剩下我自己。
凝霜的意思我明白,这听风雅筑里最值得怀疑的便是我最亲近的这几个人,我虽然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小心,但愿不是他们……
接下来几日,我便稳坐钓鱼台,只等收网。果然,那人终于沉不住气,现了身。
这一日我回到房中,翻开那本“簿子”,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内鬼果然上了钩,悲的是背叛我的果然是我最近亲的人。
又隔了一天,我将他们三人唤到房中,自己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打量他们。
他们被我盯得发毛,却又莫名其妙。终于,银屏沉不住气,开口问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姐姐?哼,我可担不起!”说着将薄子往桌上一甩,继续沉默,打量着她们脸上的神色。
“姐姐的话,咱们不明白……”银屏怯怯开口,语气中有一丝惊慌。
“哦?真的不明白?”我故意说得极慢。
“姐姐,您有什么话就只说,何必在这儿跟咱们打哑谜?”这次是兰芯。
“是啊,掌柜的,您有话请明示。”冷晔涵也开了口,却十分平静。
“好,既然你们都说不知道,那我就挑明了!”我不错神地盯着他们,“你们都拿我当傻子啊?可笑我竟养了一群‘家贼’!”
他们三个脸色一变,我继续说道:“这簿子有人动过吧。”
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没吭声,半晌,芯兰才不服气地开口:“姐姐,您怎么这样说?可由凭据?咱们也是跟了姐姐好多年的,您可不能这样冤枉人啊!”
“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明白告诉你们吧。”我冷笑一声,翻开薄子,从里头拎出一根头发,“瞧见没有,这根头发是我事先夹在这里的,一共四根,可如今却只剩下一根,还是动了地方的,若没人动过,难道是它们自个会动,溜了?”
“姐姐,不是我,我真的没动!”银屏到底年纪小,吓得小脸煞白。
我硬起心肠,仍旧继续冷声道:“你们招了吧,若是现在招了,我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姐姐,您……就算有人动了,凭什么就断定是我们几个?”芯兰气鼓鼓地说道。
“这个么,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个簿子拿回来,只有你们几个瞧见,藏的地方也只有你们几个知道,自然你们的嫌疑最大。”
“掌柜,莫非……您故意试探?”冷晔涵的声音中有几许不悦。
“是,我是故意的,我倒是希望自个多心了,可惜,有人不给我长脸。”他们几个脸色又是一变。
“既然你们都说不是你们做的,那就说说你们昨儿和今儿都在做了什么?”放缓语气,继续抛出诱饵。
他们三人无奈,只好将昨天和今天的日程详详细细说给我听。他们说什么我倒没特别留意,只是打量着他们的神情,希望能从中找到更多的破绽。
待他们三人讲完了,我没有开口,只是继续冷冷地盯着他们。“其实,这薄子是我造的,里头根本不是九爷的账目。”我忽然开口,满意地看着有人眼神一动。
“好了,不玩了。抓贼要脏,捉奸要双,怎么的也得让你们心服口服!”伸手叩了叩桌子,银月从外头端着一碗米汤进来。
他们三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把手伸出来!两只都要。”
他们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双手。银月用毛笔蘸着米汤将六只手涂满。
缓缓起身,走过去扫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还不承认?”
“怎么会这样!”芯兰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说白了,就是我在薄子上用了药,你誊写的时候因为害怕,手心出汗,结果把药留在了掌纹里,现在涂上米汤,就变成蓝色了。芯兰,我带你也不薄,你何苦害我?四爷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根本就是他派来的眼线?”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我用绿矾油也就是硫酸加上海草灰制出了碘,溶在酒里,涂在每一页上。我料定内鬼见了薄子必然动心,却又不敢拿走,定要誊写一份转给四阿哥,这样一来,碘便留在她手上,涂上米汤,和其中的淀粉反应,变成了深蓝色。虽然书页的颜色有些怪,只怕他们还没那份心机多想,想了也未必能明白。
“姐姐,我……”芯兰普通一声跪倒,“芯兰虽然替四爷办事,却绝没有做过害姐姐的事,芯兰可以对天发誓啊,姐姐!”
瞧着她红红的眼圈,我也有些不忍心,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敲山震虎而已,并不是真想将她怎样。只是,余光扫到一旁的人,胸口一闷,我万万没想到骗我的竟然是他!
“冷大哥,兰芯已经招了,您也招了吧!”曾几何时,我当他亲人一般的信任,他怎么能!
他果然非同一般,只微微皱了皱眉,不满地说道:“掌柜,重华,你怎么这样讲?我对你……你竟然怀疑我!”
“不是怀疑。冷大哥,我将你当亲人,你却来算计我!虽说你的手没有变色,却只能说明你没有誊写这个薄子,却不能证明你的青白。你的破绽有三。第一,最开始我质问你们,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你的反应太过冷静,见了簿子也没有太大波澜,正常人至少应有些好奇心,可你连好奇都没有,只能说明你早就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第二,你方才回忆昨天的行程,有几次眼睛是向左看的。无论你们信还是不信,人说谎的时候,眼睛会向左看,你若真是青白,何必说谎呢?第三,芯兰被我识破,你虽惊讶,却并不意外,也不疑惑,因为你早知道她是内鬼,因为你也是!你说我说得对吗?”
他盯着我,救救不语。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起来,幸亏身边站着银月。
“四爷和泰礼说的没错,你果真冰雪聪明,这样的法子你都能想得到。我只以为你若‘捉鬼’,最多是杀个回马枪,只要我们小心些,也不至于露出太大破绽,没想到,你竟然用这样的计策,将我们都给算计了!”
“住口,你别提我二哥!你早就是四阿哥的人对不对!你奉了他的命来算计我,来骗我,骗我心甘情愿地替你们卖命,替你们刺探八阿哥他们的消息……你们好歹毒!”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一个圈套,六年的煎熬,六年的挣扎,伤了自己,伤了胤祥,伤了胤禩……原来不过是四阿哥随手布的棋局。可笑我竟还真的信了!我真是世上最大的傻瓜,被他于股掌之间,利用了一次又一次,却仍逃不出他的掌心!
“我……你别这样讲。我并没骗你,弄玉确是你二哥的遗腹子,你二哥的官司,也确实同八阿哥、九阿哥有干系……”他开口想要辩解,在我耳中却只有苍白。
“够了,无论你是否骗我,如今都已不重要,你们将我的痛苦和仇恨作刀剑,这一点,我不能原谅你们!”即便他说的是实话,又如何?这一切已经变质,变成了阴谋的一部分……
“姐姐……”一旁的银屏怯怯开口。
“我知道不是你,方才吓着你了,姐姐给你赔不是。”伸手拉过她冰冷的手,心中暗暗感谢上苍,终究将银屏留给了我。
转头望向冷晔涵和兰芯,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们走吧,走吧。”
他们二人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要开口,却还是没有说,只是默默转身离去。
他们走出房门的时候,我忽然开口:“你们回去告诉四爷,他的差事我不做了,这些年来,我睁一眼闭一只眼,由着他用我作幌子,在这里安插明线暗线,我都忍了,如今他再也不能了!还有一句话,四阿哥信佛,他应该明白因果报应的道理,他吃斋的口,燃香的手,念佛的心,怎么能同时做这样的勾当?人在做,天在看,他好自为之吧!”
说完回身不去看他们,浑身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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