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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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选秀,京城热闹起来。
很快,到了选秀的头一天,照例要去参加“排车”。第二天,我们这些应选的秀女在神武门外下了骡车,按昨天排车的次位由太监引入宫中。我在人群中努力寻找,希望能看到梓雅的身影,可惜没有找到。
进了紫禁城,我虽然有些好奇,却也知道“节外生枝”的道理,只是每天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连门都不出,一心巴望着赶紧落选,好回家去团圆。几天以后,终于轮到我们了。
这选秀还真像现代的“海选”, 秀女们五六人一组,一排排供“上头”选阅。一排过去,叫另一排,只是后头的都得老实等着,没有后台里叽叽喳喳的热闹场面。有些选中的秀女被留下姓名,叫留牌子;没有选中的,就撂牌子。可能已经看了几天,现在严重审美疲劳,或者我们这波的秀女确实素质差了点儿。看了小半天儿,也没有几个被留牌子的。我心里暗暗高兴。
为了今天能顺利落选,我自然是做足了“功课”。首先是衣裳,不能太漂亮,也不能太素净,不是有句话么“要想俏一身孝”太素净的衣服有时候反倒容易引人注意,我特意选了一件很恶俗的葱绿色的短袄,还特意别了条桃红的帕子。最重要的是脸。我特意把脸涂得黑黑的,然后上面轻轻拍了一层有点儿惨白的粉,看起来有点儿像煤块掉进面缸里,恶俗的很,胭脂也重些,且选了嫩色的,揉成一个圆块,配上黝黑的脸色,真是绝了。葱绿的衣裳衬着脸色更黑,为了进一步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特别在上妆前在脸上涂了点和了油的芝麻粉,制造出一种粗拉拉的效果。以前在家实验的时候,推门就把经过的二哥吓了个跟头。不过现在流汗了,我担心花了妆,这可就不是能不能选上的问题了,而是满门“喀嚓”的欺君之罪。没有镜子,也不能补妆,我只能用手轻轻汗湿的地方,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花,千万别花!”
“苏哈塔氏!”阿弥陀佛,终于听到了我的名字。我迈着极端正常、绝不抢眼的步子随着大溜走到前头,虽然很想抬头一窥龙颜,却终究忍住了,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地站着。
“抬头!”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唱道。
“还得抬头?”我心里一紧,眼神也很重要。幸亏我早有准备,马上换成了考试前夕熬夜后的迷离眼神,慢慢抬起头。
头的康熙皇帝倒是和电视上没什么出入,一副英明神武又宽厚仁和的样子,只是稍微胖了点,别的人,我可就不敢看了,莫要无事生非。马上,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从老皇帝那一瞬间“惊艳”的目光中,我深深知道,我这副完美的“魔鬼面孔,天使身材”取得了完美的效果。不过,赶紧垂下脸,怕眼中窃喜的笑意被人发现——这些皇帝可都不是吃素的,小心些好。
结果当然可知,我被撂了牌子。虽然心里无比雀跃,脸上却得做出“悲痛欲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跟着大部队走回居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总是没错的,演戏就要演足本,结尾最重要。
原本事情可以顺利解决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意外终于发生了。
就在最后一天,忽然姑姑将我们都叫道院中站好。一个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进了院子,摆了座位,坐在院子中间,看起来是个有头有脸的。他跟姑姑嘀咕了一阵,便拿出了一个簿子,交给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接了簿子,尖着嗓子唱道:“镶红旗塔拖氏、镶红旗奇奇雅氏,镶红旗李氏、镶红旗……镶蓝旗白布托氏、镶蓝旗乌贺氏、镶蓝旗苏哈塔氏……”
就在这时,一个嬷嬷忽然在那个大太监耳根子旁边嘀咕了几句,他忽然喊到:“停!”随即摆摆手,那个嬷嬷便走过来,领了我过去。那个大太监下下打量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他却没言语,只是接过旁边小太监手里端着的茶,抿了一口,半晌用那不男不女的尖嗓子说道:“你就是苏哈塔重华?”我赶紧放粗了喉咙闷声回答:又看我一会,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严重带着厌恶,心中不由窃喜,看来应该是没问题了。没想到,他扭头对旁边的嬷嬷道:“嗯,长得是寒碜了点儿,入不了主子们的眼,不过……送进洗衣局当个粗使丫头应该没什么问题!”
“轰——”我的头一阵旋晕——怎么会这样?
回家已经三天了,我还处在恍恍惚惚中,不明白也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个“大馅饼”就砸到我头上了?后来才得知,那天去我们那里的老太监叫做“王公公”。我和二哥不由面面相觑,原来那天被我差点踢得断子绝孙的“癞蛤蟆”就是这个王公公的干儿子。我呕得都快吐血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逞强,说不定也不至于结下这么大的梁子。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不单是我,梓雅也被选上了。我原来都没留意过,原来梓雅的家世要比我们好上很多,阿玛竟然是个尚书。这次选秀,她当时就被留了牌子。所以这几天大哥虽然没有说话,脸色却看得出极度难过。我看他这样隐忍着,心疼极了。
自从我回来以后,家里的气氛就阴沉极了。大哥就不必说,连二哥都一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个性,学着大哥阴沉着脸,只是对我的时候才勉强露出笑容,只是他的演技实在不高明,笑得比哭还难看。
阿玛和额娘就更不用说了,特别是额娘。我听见那夜的话,知道她心里又多难受,可她却偏偏不对我说什么,只是整天埋着头,一件一件帮我制备进宫的东西,看着她寂寥的身影,我的心说不出的心酸。
甚至就连“饭桶”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竟然安静地坐着,连他最喜欢的杏仁也不吃了。看着他这样,我更加悲伤。
虽然不愿意,进宫的日子还是到了。
头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吃团圆饭。饭桌上的气氛闷得要命,二哥便又和以前一样插科打诨,想逗我们开心。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心里一阵心酸——从今以后,我可能很难见到这个从小背着抱着,给我讲笑话、给我买糖人,万般呵护我长大的二哥了,不由得红了眼眶。二哥见把我“逗哭了”,急得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一捶桌子,冲了出去。我更是忍不住,倒在额娘怀里哭了起来。这一哭就不可收拾,最后抽噎着,在额娘的怀里睡过去了。
夜里,我醒过来,发现额娘坐在我的床边,正愣愣地看着我,神情竟有些苍老。我赶紧撑着身子坐起来:“额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歇着?”
额娘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傻丫头,额娘怎么睡得着?额娘好后悔,若知道如此,当初就给让你阿玛托人使些钱,有人在里头照应着恐怕就会出这等事了。再或者,干脆就留了牌子,起码也是半个主子,好过进宫当奴才。”
我听额娘这么说,又是一阵心酸,强忍了,拉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额娘,别这么说,这只怕是命中注定,由不得咱们。您和阿玛,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别后悔了。”我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轻松的口吻,接着说道:“再说,当宫女也没什么不好,起码熬几年就可以回来啊,虽然时间长了点,总可以一家团聚,有个盼头不是?总好过一辈子失去自由被关在宫里头。而且不是经常有万岁爷开恩,恩准宫女提前出宫的例子吗?额娘,您就别操心了。您的光儿这么天生丽质、冰雪聪明、人见人爱的,肯定不会受苦的!您可得把身子养得壮壮的,等着光儿回来!”
额娘听我这么说,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从旁边拿出了一个鼓鼓的小包袱打开,里面花花绿绿的,好些东西。“光儿,这些是娘这些年留下来的一点体己,宫里不比家里,没人照应,虽然你阿玛托了人,却未必借得上力,还是银子更把握些。记得,应急的时候用。这是额娘最近赶制的棉袄。宫里头也是有的,却比不得家里头的暖和。虽然现在离冬天还远,可到时候额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托人送进去,先给你带着吧。还有,”她拿出一张纸、一个白净的瓷瓶、一个香囊和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神色郑重地对我说道,“光儿,这个你可得仔细了。记得你上次从红螺寺带回来的药方子吗?那次你病了,就是用这个治好的。这纸是你大哥誊的药方子,这匣子里是咱们做好的药,你定要装在这香囊里随身带着,若是犯了病,就着这瓶子里的药水服了。事情突然,这药也难做,只剩上次留下的这许多,你先带进去,等新的做得了,你阿玛再找机会托人送给你。”我握着瓷瓶,手心里有额娘的温度。
“光儿,额娘总觉得你还小,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教你,可教额娘如何放心啊!”‘
“额娘,光儿可以照顾自己,您千万别担心,若是病了,光儿在宫里头更不安心。”
“进宫就全靠你自己了。”额娘从床边拉过外衣,批在我的肩上,“来,跟额娘来。”说着便拉我起来。
我随她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只见阿玛和大哥、二哥正站在哪里等着,靠近树根的地方有个大洞。我走过去,往洞里头一望,——里面是好几坛坛酒。
额娘低声说:“光儿,你外祖母本是汉人,祖居浙江,后来被你外祖父带回京里。这是咱们江南的老规矩,生女孩就埋几坛黄酒,等长大了,出嫁了,再取出来喝。今儿也算是‘出嫁’吧,咱们先拿出一坛子,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取一坛子,等你真正出嫁……咱们再……取……一坛……”说到最后,额娘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阿玛、大哥、二哥也红着眼圈。
这一夜,我这一世生平第一次喝黄酒;这一夜,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
第二天,我酒还没完全醒,糊糊地坐着车就入了宫。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已经入了夏。
我被分配在洗衣局。这里可以说是宫里最苦也是最没前途的地方了。整天都有堆成山的衣服,做不完的工作,而且根本甭想上演“麻雀变凤凰”的戏码。当然也有人“贼心不死”,因为据说这康熙爷身边可有一位辛者库出身的良妃娘娘,还生下了贤名在外的八阿哥。想想吧,辛者库的罪籍都能飞上枝头,这洗衣局怎么不能?
我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最初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努力努力再努力,做满年限就回家。可是,我今年才十十四,还有漫长的十几年啊!而且自从来到这里,我总是被分配到最累的工作,常常干到半夜也干不完。和我同来的宫女犯了错,因为“没有经验”,往往能网开一面,可我就得受罚,有时候连那些早几年进来的“大姐”“大妈”都看不过眼,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背地里偷偷问我,可是得罪了哪个姑姑、嬷嬷,我心里是有底的,恐怕是那个李公公。
这天夜里,又被罚,在院子里洗衣服。虽然是夏天,井水还是扎骨头地冷,我原来精心保养了十几年,白白嫩嫩的小手,现在已经变得红肿脱皮,若是让额娘看见了,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活活愁死啊,苦中作乐吧。“洗刷刷,洗刷刷……”我用很小的声音哼着这首原来极为不耻的歌,现在倒是非常应景。
“有人吗?”院门外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看门的嬷嬷打着哈欠走出来开了门。月色不明,看不清来了什么人,但声音确实挺清楚,尖尖的,应该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怨气和有些高高在上的轻狂劲儿:“快,赶紧洗了!”
嬷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人儿,没被这么黄毛丫头唬住,看也没看:“都什么时候了,明天再送来吧。 ”
“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这可是咱们德妃娘娘的衣裳,你也敢拦?告诉你,这件衣裳可是今儿万岁爷特意赐给德妃娘娘的,明儿娘娘陪万岁爷看戏要穿的!娘娘命我拿来交给你们,明儿一早就得准备好了,否则,误了万岁爷的雅兴,小心你脖子上头吃饭的家伙!”嚯,还真够猖狂的,我心里嘀咕着,看来还真是“狗仗人势”,奴才仗着主子的威势,有时候可比有些个真正的主子还厉害呢。
那嬷嬷一听是德妃娘娘,立时就清醒了,诚惶诚恐地陪着不是,接了过来。那小丫头又是没好气地嘱咐了半天。待她走了, 嬷嬷一边关门一边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主子们都没这么狂,还真以为在德妃娘娘身边就有机会见着万岁爷,能攀上高枝了?也不照照镜子!”回转过来,看见我还在洗衣服,便吩咐道:“苏重华,你去把负责‘永安宫’①的丫头叫起来!”嬷嬷一把将衣裳塞给我,打着哈欠又回房睡觉去了。我哪里敢怠慢,抱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回房。
这洗衣局虽然地位不高,却也是有规矩的。每个宫、每个殿都有专人负责,像我们这种刚入宫的小宫女,只能负责浆洗其他宫女的衣裳或是门帘、被单之类的,主子们的衣裳需得有年纪、有经验的大宫女或嬷嬷来打理。负责德妃娘娘永安宫的宫女是惠儿。
惠儿本来相貌姣丽,出身也不错,父亲是个京里的小官,当年选秀入宫,一心巴望着她能光耀门楣。不想惠儿心高气傲,为人处世有些张狂,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一位妃嫔,稀里糊涂就来了这洗衣局,而且一呆就是五年。但她却不甘心一辈子呆在这里,仍然总是做着鱼跃龙门的美梦,平日说话做事,俨然一副主子的派头,偏生又姓贾,其他人私下里都开玩笑,称她为“贾(假)贵人”。我自来了这洗衣局,她便没给过我好脸色,今天这大半夜扰她清梦,估计也是件苦差事。
此时,惠儿在炕上睡得正香,我怕吵醒其他人,也不敢点灯,借着月光走到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腿:“惠儿姑姑!”
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却没醒。我又加重力道:“惠儿姑姑,醒醒!”她还是没动静。我下了决心,用力推了推她的身子:“姑姑!”
这次她倒是朦朦胧胧睁开了眼,依稀看见是我,顿时怒了:“没计算的小蹄子,大半夜的作什么鬼!仔细剥了你的皮!”说完,竟一抬脚,向我踹过来。我也没提防,硬生生踹在的肚子上。“啊——”我低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一跌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对面的炕上。
我龇着牙又不敢大声叫,只能按着肚子,揉着爬起来,又凑到她床边:“姑姑,刚才永安宫里头来人,送来一件衣裳,说是明天赶着要,叫连夜洗出来,嬷嬷让我来叫你。”
她已经又糊糊的,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小蹄子,做什么叫我,你那两只爪子干什么的?”说完又睡去了。
我抱着这袍子,左右为难,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想想算了吧,一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外头还有一大盆“羊”等着我呢,也不差这一件,何苦讨这份苦吃?想到这里,心下有了算计,抱着衣裳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衣服。是件月牙白的缎子宫服,通体素净,只在襟口、袖口滚着素色的花边,底襟附近绣着一枝素梅略略着些颜色,布料、做工、绣工都是一流的。我一路寻找,果然在膝盖以上,大腿中间部分找到了大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血渍。可是我却犯了难:一来,我从来没洗过缎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洗,更不知道怎么除血渍。再来,洗完了我也不会熨烫。更重要的是,衣服上不仅有血渍,血渍旁边还有些微的脱丝。
这可怎么好!我急得不行。忽然瞟见底襟上那枝寒梅,我忽然灵光一闪——衣裳是新的,不用洗也罢,只需看不出血渍和脱丝便好,这块血渍的位置和形状正合着这枝梅花,却好像被风吹起的落英一般,何不将错就错……
想到这儿,我仔细打量起这枝梅花。这应该是江南的贡品,针法我从来没见过,幸而额娘懂得些江南的针法,所以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半晌,心里稍微有点谱,先在破布上试验了几次,终于弄明白了。
我满心欢喜,兑了线,将损口用撑子撑好,开始绣了起来。多亏了额娘喜欢刺绣,家里的丝线也是从江南买回来的,或是比不上贡品,却也相差瞧不大出来。我不敢有一点马虎,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将沾上血迹的地方绣上了一朵飞舞的梅花,又将几处脱丝的地方密密地补好,再绣上一片片的花瓣,最后为了整体的和谐,在留白处也绣了几片。
说起来容易,可这黑灯瞎火,只能借着月色,加上针法生疏,不敢轻易下手,这么几片小花,我倒绣了快一个时辰。拿起来抖一抖,效果不错,看不出是后添的。然后我又将衣裳挂起来,把稍微起皱的地方,掸湿了,吹干。忙活了不知多长时间,总算把这件宫服伺候完了,略一抬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过了一会,有人来敲门,我猜是德妃娘娘派人来取宫服了,就赶紧折好,开门送出去。这次是个年纪大些的姑姑,态度比昨晚的小宫女温和许多。她一见我,似乎有点惊讶:“是你洗的?”我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忐忑。她便微微一笑:“受累了。”
待她取了衣服,我又重新回来同那堆衣山奋战。可或许是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或许是缝补的工作太耗精力,我竟然稀里糊涂地靠在井边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哐当”一声巨响,将我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只见管事嬷嬷一脚踹在我洗衣服的盆子上,盆里的水激起老高,溅了我一头一脸。
“下作的丫头,叫你洗衣裳你就在这里偷懒睡大觉!这些窗帘、被单昨天晚上洗到现在怎么还没洗完?皮紧了是不是?”管事嬷嬷叉着腰对我吼道。
我被她这一惊,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抬起脚向我踹过来,正踢在胸口上。我禁不住这么重的力道,身子向后一栽,到了过去,头撞在井沿上,脑子“轰”的一声。我顾不得伤,勉强支撑着爬起来求饶:“嬷嬷息怒,重华不是故意偷懒,是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管事嬷嬷劈手就给了我一个嘴巴:“还敢顶嘴!”
旁边的姑姑、嬷嬷不忍看,又不敢言语,悄悄将脸别到一旁;那些和我同来的小女孩们,早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大早上的,闹腾什么呢?”大家望去,只见一个大宫女走进了院子――正是早上来取衣服的姑姑。她进了院子,同管事嬷嬷打了招呼,扭头看见跪在地上的我,不由一愣,问道:“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管事嬷嬷满脸赔笑:“绣茵姑娘,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个小蹄……小丫头昨晚上的活没干完,还在这儿偷懒,我正在教训她呢,没想到姑娘来了,看脏了姑娘的眼。”说罢又扭头低声对我吼道:“还杵在这干什么?滚到一边去!等一会收拾你。”
那名叫绣茵的姑姑听了,略一沉吟,开口道:“李嬷嬷,你们这院子的事儿,我本来不好插嘴,不过这小宫女的事儿,恐怕有些缘由嬷嬷不清楚。昨晚上德妃娘娘不小心将今儿要穿的宫服弄脏了,连夜送来洗,来的是翠儿,不大懂规矩,大概交给这个小宫女了。我今早来取的时候看她还在洗这些单子呢。我们德妃娘娘吩咐,让我来打赏这个小宫女,没想到却连累她受罚,这反倒成了我们娘娘的不是了。不过,这个小宫女没有尽本分,也是罚得有理。要不您看这么着,咱们也不赏了,您也别罚了,功过相抵,我回去也好向娘娘有个交待,成吗?哟,瞅瞅,说不插嘴又说了,该罚,我就是这么一说,这洗衣局的事儿全凭嬷嬷作主。不过,您好歹给我个话儿,我好回了德妃娘娘去。”这一番话明着说得客气、混和,暗地里却有着告诫的意思,滴水不漏,既照顾了管事嬷嬷的面子,又压着她不得不低头。
“绣茵姑娘这是哪里话,德妃娘娘的吩咐,小的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听啊。既然绣茵姑娘发话了,今天就算这个小蹄子造化。”管事嬷嬷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驳绣茵的面子,只得恨恨地对我道。“快点,还不谢谢绣茵姑娘!”
我赶紧磕了个头:“谢谢绣茵姑姑。”
“起来吧,可别谢我,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还是咱们德妃娘娘和你们嬷嬷仁德,赶紧谢谢你们嬷嬷吧。”绣茵笑着对我说,转脸又对管事嬷嬷说道:“这孩子看起来瘦弱,怪可怜见的,在家也是爹娘的掌中宝、心头肉,哎……嬷嬷你们忙吧,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我得先去回德妃娘娘了。”说罢便出了院子。
管事嬷嬷恨恨瞪了我一眼:“今儿算便宜了你,仔细着,如果下次再犯,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我刚刚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去继续同那堆单子奋战。没留神,一个身影闪过来。“啪”!我被一个耳光抽得眼冒金星,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惠儿厉声怒道:“下作的小蹄子!真是个没脸的!德妃娘娘的衣裳也是你洗得的?放着自己的摊子不管,却净想着攀高枝儿,怎么着,你还想飞到永安宫里头伺候?做你的春秋大梦!”说着又上来给了我一脚。
管事嬷嬷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劝”道:“惠儿,算了吧,人家现在可是有德妃娘娘撑腰。刚才绣茵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还是忍忍吧。”
惠儿冷笑一声:“嬷嬷,您可别拿绣茵吓唬我,刚才她只说是这没洗完单子的事情不罚了,可这僭越的罪过咱们还没论呢。德妃娘娘就是有吩咐,也得是我分内的事儿不是,什么时候轮得上她?不是我惠儿心眼小,好计较,万一有个闪失,我不得受带累?要是都这样,今儿德妃娘娘的衣服抢着洗,明儿宜妃娘娘的衣裳偷偷留下,咱们的规矩还要不要。嬷嬷,这洗衣局的规矩可是您握着的,您怎么说吧。”
完了,惠儿这是故意找茬,分明是气我抢了她在德妃面前表现的机会。我赶紧开口解释:“姑姑息怒!不是重华有意不叫姑姑。只因昨夜姑姑睡得熟,叫了几次没叫醒,后来不敢打扰姑姑歇息,所以重华才自作主张。都是重华的错。”
“哟,这可是我的不是了。怎么着,我不接德妃娘娘的活计是吧。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叫我怎么担得起哟!”惠儿不依不饶,“嬷嬷,这可是管教有方,攀起咱们的不是了。您要是再不管管,过两天,不一定就爬到您头上去了呢!”
管事嬷嬷仍旧不冷不热地说道:“那怎么办呢,人家可有德妃娘娘撑腰。罢了罢了,我不管了,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别带累了我。”说完转身回房了。我眼前一黑——这番话分明就是默许了让惠儿处置我,今天恐怕凶多吉少,躲不过去了。
惠儿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想攀高枝,好啊。去,拿那个盆子打一盆水,到院子当间儿跪着举好,等盆里的水晒干了,你就可以回去干活了。”说完,也扭着水蛇腰走了。
天哪,那打水的大木桶,光是一个桶本身的重量就已经不轻了,如果加上水,在举过头顶……这分明是要我的命啊!但是没办法,我只有照着做了。虽然是夏天,但由于是早上,地还没被晒热,地气渗出来也很冰人。我跪在地面的石板上,膝盖生疼——这一个月跪的恐怕比我这十三年跪的都要多。头上的水桶有千钧重,汗水顺着脑门沿着鼻梁留下来,滴在青石板上,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以为自己肯定完了。
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又是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绣茵又回来了,听她的声音,全然不似前两次的柔和,竟有一些厉色。
嬷嬷迎了上去:“绣茵姑娘怎么又回来了?哎,这是怎么了,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子,怎么又闹出许多故事?”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绣茵也没多和她费话,只说道:“你们的事情暂且先放放,昨晚上洗的衣裳,德妃娘娘有话问她。不管她犯了什么错,等回了话要打要罚由着你们。”
一路上绣茵并没有说话,我只跟在她后头“飘”到了德妃的寝宫——永安宫外。她进去通报,过了许久,门开了,绣茵从里面出来唤我:“进来吧。”表情却很严肃。刚要领我进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咱们娘娘仁德,却最讨厌说谎,小心着点儿,有什么事情照实说。”
我低着头,眼睛看着她的脚后跟,进了门。她停住柔声说:“娘娘,那个小宫女带来了。”我赶紧跪下磕了个头:“奴才苏重华叩见德妃娘娘。”
前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柔和的声音:“起来回话吧。”不知怎么的,这声音竟使我想起了额娘,眼睛有点酸酸的。
“娘娘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答。”身旁的绣茵开口对我说。“昨晚上送去的宫服可是你浆洗的?”
“回德妃娘娘,正是奴婢。”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大胆奴才,你可知罪!”绣茵忽然厉声说道。我下了一跳,双腿一软,竟然又跪下了:“奴婢僭越本分,私自浆洗德妃娘娘宫服,奴婢知罪!”
“绣茵,别吓着她了,还是个孩子。起来吧。”鼻子又是一酸。“那块血渍你可洗了?”我一听,又跪下了,可怜的我的膝盖,想必此刻早已伤痕累累了。 “回德妃娘娘,奴婢未曾浆洗。”
“大胆,竟然违抗德妃娘娘懿旨,蒙蔽娘娘,该当何罪!”绣茵又开口斥责。我正奇怪她何以如此严词相逼,她却话锋一转:“你蒙蔽娘娘,有何居心,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娘娘,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娘娘。奴婢是进宫才一个月的婢女,不负责娘娘的衣物,更不知道如何浆洗这锦缎上的血渍。况且这宫服的素缎是珍贵之物,奴婢是在不敢贸然行事。即便洗干净了,这宫服也需熨烫之后方可穿着,奴婢粗手笨脚,唯恐耽误了娘娘的时辰,所以未敢浆洗。”
“那这上头的梅花和花瓣可是你绣的?”德妃娘娘又问。
“回德妃娘娘,正是奴婢。奴婢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请娘娘降罪。”我连忙磕头请罪。
“起来吧。欺瞒本宫本应降你的罪,但念在你年纪尚小,这份急智也属难得,处置也算得当,没有耽误本宫的大事,也就既往不咎了。不过,这宫服出自江南织造,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极品,上面的绣工必定是出自名匠手笔,你从哪里学来的?”
“回禀娘娘,奴婢并未学习过这种针法,但奴婢以为需用同样的针法织补方能浑然一体,不着痕迹,因此妄自揣摩、效仿了。”
听了我的回答,德妃似乎非常意外。“你自己揣摩出来的?这倒奇了。你今年多大了?”
“回禀娘娘,奴婢今年十四了。”
“十四,一个孩子竟有这样的本事,也算是难得了。听你方才回话,也是读过书的?”
“回娘娘,奴婢儿时曾同兄长一同在家塾里读过两年,后来便荒废了。”
“哦?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我抬起头,上面一位华贵的妇人抱着一只肥硕的花猫端然而坐。大约四十多岁,端庄温婉,风韵翩然,看得出,保养得极好,同额娘那种略带江南女子风情的婉约比起来,大气很多。
“长得倒也清秀端正,怎么派到洗衣局去了?”
没等我回答,绣茵却先开了口:“回娘娘,苏哈塔重华本是本届参选秀女,被撂了牌子,正好宫中宫女不足,万岁爷和娘娘特准内务府从撂牌子的秀女中挑选一部分充作宫女,想是那个时候洗衣局缺人,就留下了。”
“这件差事你也算做得不错,大半夜的又是琢磨又是手工,想是得费一番功夫呢。来人,看赏。”另一个宫女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上面用布蒙着,看不清什么东西。
“谢娘娘赏赐!”我又急忙跪倒,双手举过头顶去接,可是由于刚才被罚得时间太长,手抖个不停,那盘子里得东西竟然发出轻微得碰撞声。
“瞧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吓成这个样儿,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德妃并不知道我受罚的事情,还当是我激动、紧张过度呢。
“娘娘,刚才我去的时候见这小宫女正在受罚,举着水桶在当院里跪着,想是伤着了。”绣茵又开口道。此时我已了然——她正在帮我,不露痕迹地。我不由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感激和敬佩之情。
“受罚?受什么罚?”
我本来可以“哭诉”一番,不过这并不算明智的做法。多年的社会经验让我明白,如果你不能确保脱离那个人的“魔掌”,最好不要对别人控诉他(她)的罪行。德妃只是赏了我,即便替我做主,申斥了嬷嬷和惠儿,我回去以后却必定成为她们的出气筒,只恐怕比现在的境况更糟。
“回禀娘娘,因为奴婢僭越,未经允许私自浆洗娘娘的衣物,坏了洗衣局的规矩,所以嬷嬷正在罚我。奴婢入宫不久,宫里的规矩还未能悉数了解,此次确属奴婢之责,奴婢知错,望娘娘开恩。”
“倒是为了这件衣裳受苦了,哎,这么小的孩子,怪可怜见的。这么个伶俐的丫头,留在洗衣局倒是有些屈才了。”德妃娘娘替我抱委屈。
“前两天儿您不是还说我们总往您这儿跑,这永安宫人手不够吗?若您中意这小丫头,索性留下来伺候算了。”
忽然左手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方才我太紧张,根本没敢往两头看,现在听到男人的声音,而且有些熟悉,不由得好奇地瞄了一眼。这一瞄不要紧,我不由惊讶地愣住了——怎么是他?
我无论如何不能想到,坐在德妃身旁的青年男子居然就是去年在红螺寺和茶楼前“救”了我两次的人。我想我当时定是见了鬼的神情。不过好在我够冷静,很快垂下头,将惊讶的神色掩住。
奇怪的是,那人分明看到了我,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陌生人一般。我本来想开口,转念一想,此人既然能坐在德妃身旁,恐怕是阿哥一级的人物,此时我这个小小的宫女若是贸然开口,这“攀高枝”的嫌疑就更明显了,何苦惹这个祸端呢。
德妃温柔地笑了:“胤祥,就你主意多!那天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倒是记在心上。我这永安宫再缺人手哪里就短了你十三阿哥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永安宫刻薄了你呢。真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胤祥?十三阿哥?对于清朝的几个皇帝还是清楚的,康熙乾隆不必说,顺治和董鄂妃,雍正和吕四娘,都是寻常见的戏码,不过对其他的阿哥了解却有限。虽说对这九子夺嫡也约略能了解个大概,比如胤祥和雍正是一伙的,还有一伙是……好像是八阿哥吧……再来就是那个什么遗诏里“十”改“于”的公案官司,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穿不起来,也没有兴趣。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啊,清宫大戏那么火,我却忙着打工从来没看过。当时怎么就没多留心呢?不过应该没关系,把握大方向就好,反正下一个皇帝是四阿哥,这个没错。
“得,算我没说。您看看,我不过随口说说,怎么又让您摘出这么大个不是来?您要是不待见她,就打发她回去,再跟皇阿玛说,挑几个好的。”这份戏谑劲儿倒是没改,还那么一副没正经的样子。
“你这孩子,就贫嘴。不过今年宫里头的人增加了,我这里的活儿也多了,还真缺些个人手。这孩子模样讨巧,有个伶俐劲儿,又念过书,说话也利索,看起来是个乖巧、懂规矩的丫头,手工也不错,留在洗衣局了确实可惜了。既然十三提了,那就留下来伺候吧。绣茵,带她回去,跟她们管事的嬷嬷知会一声,就说这个丫头我收了。”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那边胤祥提醒我。
我连忙跪下谢恩,接着便随绣茵出去了。等出了永安宫的门,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对绣茵说道:“多谢绣茵姑姑。”绣茵却淡淡地说道:“谢我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造化,德妃娘娘的恩典。”我心里对她的钦敬之情又多了几分。
正走在半路上,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丫头,站住!”回头一看,正是胤祥。我急忙下拜:“奴婢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吉祥。”绣茵也福了福,却径自走到一旁站下了。
胤祥走到我跟前,笑着说:“怎么猫爪子收起来了?做什么学人家贤良淑德,也都快不认得你了。去年当街打架的劲头上哪去了?”
听了他这话我有些气恼了,嘴里却恭敬:“奴婢身份低微,禁不起十三爷的玩笑,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啊!”
“瞧,我说不是,忍不住了吧,同你开玩笑呢,怎么又把爪子尖儿露出来了?对了,你明明叫重华,怎么上次在红螺寺说叫‘光儿’?难不成是故意骗爷的?”
“那是奴婢的乳名。”
“那件衣服真是你补的?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有这等本事呢,爷以为你除了骑马、打仗,就不会别的了呢。”
听他这一口一个“小丫头”,我不禁更加气恼了,竟然口没遮拦道:“十三爷怎么这样闲?大晌午的就同我这小宫女混日子?怎么没有差办吗?”
“你看你,怎么恼了?行了,不同你玩笑了。对了,你二哥叫苏泰礼吧,他现在是我的护卫,昨儿他还托我打听你呢。可巧了,今日竟遇见了,你还调到了德妃娘娘这儿,看来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他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你有没有话儿带给他?”
二哥?侍卫?怎么会这么巧?看来二哥最近也长进了。我想了想对他说:“烦劳十三爷转告二哥,重华一切都好,请他们不要挂念。阿玛、额娘注意身体,近日风大,额娘睡觉时需关好窗子才是。大哥……保重,切莫过于伤心。”说着说着又开始心酸了。
“好,爷会告诉他。爷也有正经事要办,你赶紧去吧。”说着他便径直走了。只是路过我身边时,他稍稍低下头,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丫头,你还欠我一顿饭呢。”然后便扬场而去。只留下我愣在当场。
胤祥走了,我却见绣茵仍然站在那里,不由有些“心虚”,赶紧走过去“解释”:“姑姑,我和……”没想到她却摆了摆手,对我说道:“刚才的事情我并没看见,你也不需说什么,这宫里头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该听该看的,也不能随便乱说,你以后也得记着些。不过姑姑有句话需得提点你一下,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越不过那道线去。真要是命好,登了天,那是造化;但若是存了非分的心思,只怕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收拾吧。”
我心里头、口里头都称了句“是”,跟着她回了洗衣局。
自那日因祸得福,搬来这永安宫已经有十多日了。
我是刚来的,是地位最低的小丫头,所有人都能支使我,所以很多人都常常把自己手里的粗活丢给我,自己去偷懒。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社会本来就这样子,何况是在皇宫,我也并不怪她们,只是低头做好自己分里分外的事情。虽然日子也不轻省,却比洗衣局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的事情绣茵看在眼里,却并不说什么,偶尔撞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自从那日她在德妃面前“帮”了我,我便大略了解了她的心性,这也是她为了我好,所以更将她当个亲人看。只是绣茵外面温和,心里却好似有扇门关着,不容易亲近。我们俩的关系就维持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
而胤祥呢,他倒是常常来,可我是外面的粗使丫头,根本进不了门,所以最多只能在外面听见声音,却见不了面。我其实很希望能有机会跟他打听一下二哥和家里头的情况,但又担心如此一来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也就尽量躲开了。
最让我头疼的是皮肤问题。原来在家里,我也算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到了这儿一下凤凰变乌鸦,整天忙的灰头土脸,加上气候的原因,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还轻嫩的肌肤竟然如此暗沉,还有手,因为在洗衣局待了一个多月,手泡得又粗又红,都起皮了。
这后宫里都是女人,别的没有,护肤品是有的。宫里头的嫔妃都是靠这张脸,外加一个肚子,宫女们也都巴望着靠着脸蛋飞黄腾达,自然少不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只可惜,那些都不是我这个小宫女用得起的。
怎么办?幸亏欣欣是个超级的好奇宝宝,创造力超强,她爸爸又是中医,得天独厚,总拉着我鼓捣些稀奇古怪的偏方,没想到,回到这个时代,这些还真拍上用场了。
我先利用端茶倒水、点菜传膳混熟了御膳房,巴结了各处的大师傅、老嬷嬷们,哄得他们都拿我当个宝贝似的。然后,撒着娇跟他们讨些边角料来使。什么米饭团子、黄酒底子、发了芽的土豆、扔掉的黄瓜……统统被派上了用场。我还收了各主子喝剩下的茶叶做眼膜,或是晾干了,缝成枕头、香囊,连鞋垫里也加一层,弄得身上一股子茶香味。
起先那些大丫头见我如此,撇着嘴笑我这乡下丫头。过了一阵子瞧见效果,都纷纷向我这里讨方子。我便根据她们各人的肌肤,帮她们制定“美容计划”,效果显著,我的日子也明显好过多了。绣茵见了只是笑笑,却不曾同她们一样,我知道她的心性,也没有主动献宝。只是有一次她站在大太阳地里等德妃娘娘,将皮肤晒伤了,我帮她用黄瓜、丝瓜、苦瓜榨了汁,治好了,她才笑着说:“先前还以为是个卖野药的,却原来也是个女华陀啊!今儿算是见识了。”
转眼间,已到了秋天,照例举行木兰秋狝。今年是康熙爷头一年在木兰围场设了总管,秋狝的规模也格外的气派,除了大臣、亲王、阿哥们,宫里头很多嫔妃伴驾随行,德妃娘娘自然也在其中。绣茵是大宫女,负责打理娘娘日常事务,自然跟着去了,而我们这些小丫头还轮不上,只能乖乖呆在宫里头。翠儿她们整日发牢骚,说是木兰秋狝多么多么壮观,阿哥、王爷、贝勒们多么多么英姿神武,天天托着腮帮子幻想着那些“香艳诱人”的场面……说穿了就是打算去寻个“淘金”的机会,指不定被哪个主子看上了,也就脱离苦海飞上枝头了。我有点可怜她们,她们不明白,无论她们如何努力,终究也只能是男人附属品中的一个。幸运一些的,还能算个“玩物”,悲惨点儿的,连个“玩物”都轮不上,只能算个不起眼的“摆设”罢了。况且依她们的身份,庶福晋也未必,恐怕也只能是个侍妾甚至通房丫头。不过,这是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我不能在这里妄加评论。在她们看来,我们这种“男女平等”的思想恐怕是离经叛道的,或许她们还会可怜现代为了生计打拼的职业女性呢。
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德妃娘娘不在宫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德妃娘娘和姑姑们不在,我们这些小丫头着实享受了好些个清闲的日子。但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大假之后,永安宫又恢复了原来的繁忙和热闹,加上秋狝期间娘娘不在宫中,积压了许多事情,我们的工作更重了。
娘娘回来的第三天,绣茵忽然来传我。
一进门,迅速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况:就看见德妃正坐在当间,左右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三个人。正逗得德妃捂着嘴笑的可不就是那个没正经的十三,旁边的我不认识,看起来更年轻些,眉宇间和德妃有些相似应该是十四阿哥,对面坐的应该是传说中的四阿哥,后来的雍正爷。我不由好奇,偷偷瞄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我的心咯噔一下子――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正盯着我,神情中也有些讶异。这不是上次茶馆事件关键时刻出来解围的那位?是了,当时胤祥叫他“四哥”,我却忘了。唉,这样凌厉的眼神,我平生仅见。乖乖,难怪那么多大臣都怕他,这样的目光,不怒自威,连我这样没做什么亏心事的人见了也背后冒凉风,若是那些贪官污吏见了,还不得腿肚子转筋啊!
脑子是在飞快的转,身子可不能怠慢,我行了个单腿安①,不深不浅,口中称道:“奴婢给德妃娘娘、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请安。”
德妃瞧了瞧我,问道:“你就是叫苏重华的小宫女?好像不在屋里头当值吧。”一旁绣茵轻声道:“娘娘忘了,这就是那日在娘娘宫服上头绣花,让娘娘留下来的洗衣局的小宫女啊。”德妃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怪不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呢。听绣茵说,那个用黄瓜、丝瓜什么治晒伤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我一听,心下明白了分,恐怕是德妃在那大草场上晒伤了,绣茵用那个法子帮她治了。我随口编了个谎,说是奶嬷嬷的土法。
“哦,听着到新鲜,不过确实有些效用。今儿连老四、老十四都说我这颜色好多了。偏就这个老十三没瞧出来。”
“您看您,怎么又编排我的不是?在十三眼里,您什么时候都是国色天香、光彩照人!”
“啧啧,瞧你这张嘴,真让人气也不是,疼也不是。十三,这么大的人了,也没个正经的,不怕下人笑话。”胤祥这番话自然哄得德妃开心得很。我忽然想起胤祥并不是德妃的亲儿子,两人的敢情却像亲母子一般,又想起额娘对梓雅,心里头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德妃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那天见你的手工,就看得出是个精细乖巧的人儿,今天又出了这么个方子,倒是有趣,还有别的没有?说来听听?”
我略一沉吟,开口回道:“回娘娘,这黄瓜、丝瓜、苦瓜最好的是捣成泥敷在脸上,效用更好,只是奴婢们受不起这个福气,只用汁水罢了。除了这个,番柿①去皮、捣成泥加入蜜糖、绿豆粉,敷面,效果更好。如果能将芦荟熬成汁加入,就更好了。配上核桃糊内服,效力加倍呢。”我本来觉得白芷、茯苓这样的药材加进去可能效果更好,可是没试过。
德妃娘娘和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番柿?就是摆在御花园里头的那个红果子?还有这样的功效?今儿倒是头一回听说了。老四、老十三、老十四,你们见天在外头跑,见多识广的,可曾听说过?”
他们只盯着我,摇了摇头:“我也是头一次听到呢。”
“不光是用来敷面,还很好吃呢!”我有些“得意忘形”
“吃?这丫头也真敢想,那红果子看着是鲜亮,可从来就没人吃过啊,敷面还可以,吃,就免了吧。”说着发出轻柔的笑声。
我脸一红,想想,在这里确实没见过“西红柿炒鸡蛋”这么大众的菜。
“这丫头有些鬼道,就别在外头呆着,进屋里头伺候吧。原是想先让绣茵教教你规矩,然后调派你去管理针线之类的事儿,今儿看起来,也是委屈了,往后就跟着绣茵打理这屋里的琐事吧。”女人果然“爱面子”,这一招屡试不爽,在家里哄得额娘有求必应,在外头哄得翠儿她们都对我另眼相看,现在又哄得德妃心花怒放,我还真得感谢欣欣当年的“悉心栽培”呢。
我赶紧谢恩,退到一旁。
“怎么样?我的眼光没错吧。要不是我,您能得着这么一个伶俐有趣的丫头?娘娘怎么赏我?”那边胤祥又开始“蜜糖攻势”。
“让我想想,”德妃娘娘故作沉思,“等你哪天随你皇阿玛出巡让毒日头晒伤了,我让这丫头亲自给你敷脸可好?一来是我赏你的,二来也算谢谢你这知遇之恩。”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就连号称铁面阿哥的胤禛居然也眉眼含笑,目光温暖了许多。胤祥笑着摸摸脸:“娘娘也忒小气,咱这皮糙肉厚的,可不敢劳动人家动手,只怕娘娘赏完了,这脸就得叫皇阿玛罚去唱戏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我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德妃娘娘要留儿子吃饭,四阿哥和胤祥说是要去办差,只有十四阿哥胤祯留下陪德妃。我私下里知道胤祯是康熙二十七年生人,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和二哥同年。德妃娘娘命我去传膳,我便离开了永安宫,去了御膳房。
正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喊:“丫头,等等。”我一回身,是胤祥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踱着方步的四阿哥。我急忙停下,请了安,等着他说话。
“丫头,怎么没听你二哥说你有这个本事?上次居然还会刺绣,吓了爷一跳,今儿又开了眼了。你还有什么是爷没见过的?第一次见还以为你是个野猴子,原来……是个聪明乖巧的小猴子。”他见我有些恼了,便收起玩笑的神情,同我讲起家中的事情。家里人听说我受了提拔,跟了德妃娘娘,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二哥继续跟着胤祥当护卫,从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很器重二哥,想想两个人的脾气确实应该是一路人。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样两个大孩子在一起,会不会混闹出什么事情来。最后,他同我说:“你二哥让我告诉你,你们家的饭桶也挺好。你二哥还真是怪,好端端怎么提起饭桶了?那水桶打不打紧?”我只是笑,没同他解释。道了谢,说了两句话托他传给二哥,便要走。
他却忽然叫住我:“丫头,上次你说请爷吃饭,什么时候兑现?”
我一愣,怎么又提起来了?忽然远远地站着的四阿哥走过来,听见他的话,竟然开口说道:“老十三,真的这么缺嘴?怎么跟个小丫头讨饭吃?若是传到皇阿玛耳中,还当我这个作哥哥的亏待你呢。”我猜应该是玩笑话,但听他严肃的语气却不大像。这位将来的雍正爷出了名的高深莫测,我还是别“妄测圣意”了。
胤祥倒是不以为意,还是大大咧咧地说道:“四哥,不是咱小气,实在是这丫头欠着不还。茶馆儿的事情就不提了,上次她被调派到永安宫又欠了情,这次,就是刚才,听娘娘说了吧,着她给我敷脸。哎这么欠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是替她合计,还一样是一样,省得堆到一起,还不起了。”
我心里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是什么歪理,亏他想得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公公来通报,万岁爷宣四阿哥、十三阿哥见驾,他俩便匆匆走了。我也急着往御膳房通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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