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初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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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过了年,再一混就要到十五了。 宫里头过年格外忙碌,各宫的主子们都想着法儿的争奇斗艳——要知道秀女们进宫也有半年了,竞争更加激烈——德妃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又重新受宠,自然有人担忧,尤其是告发我的翠儿,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看着我的眉眼行事。我倒不以为意,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般,带她同原来一般无二,没有疏远,亦没有亲近,绝口不提先前的事情。后来胤祥问我,怎么就放过她了?我告诉他,这已是最好的惩罚,我不去动她,她自己却担忧,生活在自己的恐惧中才是最可怕的,好比一个知道自己将要痛苦死去的人,死亡并不可怕,但是等待最是煎熬。
自打上次受了赏,康熙来的时候常常唤我当值,我便又多了一项伺候万岁爷的活。其实康熙爷爷人很好,真的有些像祖父,外人看来威严,回到家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很亲切。渐渐我也摸透了他的脾气——只要你不出圈,他乐得同你逗趣,这一点,胤祥恐怕是受了他的遗传。如此一来,我便总有法子哄他开心,在饭桌上呵呵地笑出声来,德妃见了心理也欢喜,跟着一起笑。我好像回到了原来同阿玛、额娘一起的时光,以至于有时候忘了他们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将他们真的当作了亲人一般。
我这厢忙活着两位老的,胤祥偏生又来凑热闹,非赖着我每日给他煎药、上药,治他的痘。我呢也确实欠了他很多的“恩情”,也就稍带着帮他做了点面子工夫。
他是阿哥,想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但我这个小宫女就没那么好命了。上次他替我扛下罪责,现在又这样每天找我,在旁人眼中确实别一番“味道”,于是乎有的没的,荤的素的,闲言碎语,夹枪带棒,一下子都涌上来。我知道辩解也没有用,索性随他们去了,反正我也不在乎,只有绣茵仍旧是我心口的一块石头。
我知道上次被罚去洗衣局,是她暗示胤祥的,从这上面看来,她果然是帮我的。但我回来以后她的态度仍旧没有变化,冷冷的,淡淡的。其实她的心我是清楚的,一直想同她好好聊聊,但是苦于没有机会,现下又正是忙碌的时候,我们更是没时间“交心”了。
一日,我正在给德妃洗头。我将贵妃榻改良成了美容床,温室、熏香,又让懂音律的宫女操琴,用自己调配的按摩汁按摩头皮、**位。德妃掌理内宫事务,平日颇为繁劳,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机会,便趁机小睡片刻。
忽然外头的宫女进来小声通传,原来那三位阿哥忽然飘来了,要请安。我悄悄出去,瞧见三位爷正门口候着,我请了安,轻声道:“三位阿哥来得不巧,娘娘刚刚入睡,得会子才能起,若是没有打紧的事,请到偏厅稍坐。”
四阿哥和十四便去了偏厅,独独胤祥拉住我:“大上午的,娘娘怎么就睡了?可是身子不舒服?里头怎么还有琴声?”我摇摇头:“娘娘最近劳累,我替她洗头呢,舒坦了,便睡了。还没洗完,里头等着呢,不能多说了。没事别进来叫,开门关门的有风,这大正月的,小心娘娘受了寒。”说完便转身回房。胤祥虽然有些好奇,却也没多问,也去了偏厅。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我这边洗得了,德妃也转醒。我向她禀报了三位阿哥来请安的事,德妃赶忙叫进来。三人进来请了安便坐下陪德妃一同聊天。
胤祥望着德妃的头发,又拍起马屁来了:“额娘进来越发年轻,连头发也这般乌亮,旁人看了,只怕还只是二十五六的少妇呢!方才听说洗头,怎么洗头还要花这些功夫?方才进来看见有琴,还燃着香,却不像洗头的样子。”
“就你嘴甜!拿这些话来哄我开心!”德妃笑得很灿烂,“都是华丫头弄的,洗个头吧,还要按摩、包头、熏香、操琴,弄得我呀,浑身上下舒坦得不得了,洗着洗着就迷糊过去了,你们来了都不知道。”
那三位阿哥望向我,胤祥又开口:“洗个头也有这般讲究?听了倒让人新鲜。也给咱们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这般舒服?”
德妃笑道:“你这猴精,又上我这里揩油。当初你让我留了华丫头,如今可是便宜了你了!你当你闹她给你擦脸的事我不知道!不过我早就允了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现如今又打起洗头的主意来了。什么给你们试试,我看就你想试吧!”说罢,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不过,即便我答应了,也得看华丫头有没有空儿。最近她可是忙得不得了,又要伺候我,又要忙宫里头的活计,你皇阿玛来了还要哄他开心……我可舍不得给她添活计了。你们若是有心,就同她讲,她要是答应了,我也不拦着。”
胤祥一听,便厚着脸皮对我耍赖:“娘娘可是准了,你可答应?要是真那么舒服,阿哥们自然重重有赏!”胤祯也有些好奇地望着我,四爷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正在帮德妃擦头发,用粗麻布将水洗了半干,涂上抿头方,现在正在上头油,听了这话也不能说不,只好应承下来:“几位阿哥能让奴婢洗头,那是抬举奴婢了,哪能贪什么赏赐?只是若是阿哥们打算洗头,需得头一天知会奴婢,奴婢才好准备。”
别人都没说话,胤祥却猴急地开口:“后天就是上元,皇阿玛准我半天假,正好放松放松,舒络一下筋骨,我先定下了,娘娘作证,你可不许赖,别人也不许抢!”
德妃笑着骂他:“看把你急的,又跑不了,忙过了这阵子就不行?”胤祯似乎也想开口,听了这话,又咽回去了。胤祥却仍是厚脸皮地笑,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就在这时,旁边的四爷却开了口:“最近十三弟怎么越来越像女人了?又是擦脸,又是洗头,赶明不知闹出什么新鲜花样。怎么赶着上元倒饬好了去见心上人?哎,看来得催催皇阿玛,赶快给十三弟寻一个嫡福晋了。”
若是一般人说出来,定是玩笑话,可偏偏四爷的神色全然不像说笑,弄得我们有些糊涂,好半天才寻思过味儿来,都笑开了。胤祯更是肆无忌惮:“说得好!十三哥,瞧见没,连四哥都打趣你了!四哥说笑,天哪,说出去谁信呐!”胤祥拍着脑门,呵呵地笑着,我们这边的下人也憋不住吃吃地笑出声——四阿哥讲冷笑话,千载难逢啊,我们还能不给捧个场?
接着众人便活络起来,说说笑笑,很是有过年的气氛。看着他们一家子,我不由想起家里的亲人:每年过年家里都无比热闹,今年少了我和梓雅,阿玛和额娘应该会有些寂寞吧。
胤祥果然“言必行,行必果”,绝不食言。也不管我忙不忙,元宵节一大早就钻进永安宫,哄了德妃一阵子,便来找我,理直气壮:“爷来洗头!”
我虽然拿不准他会不会真来,却已然备好了,回道:“急什么,要洗也要在暖阁里,这大冬天的,冻坏了可怎么好,晚上还要陪娘娘和万岁爷呢!需得先烧暖了屋子,熏香也等一阵子呢,爷先在这儿稍坐,奴婢去张罗。”说罢便去准备了。

过了不久,准备停当,我让胤祥在贵妃榻上躺好,用手解开他的辫子。满州人对这辫子是极为重视的,当初为了这根辫子,杀了多少人。胤祥的辫子又粗又长,乌黑油亮,直直地垂到腰下,辫梢用红绳绑了。不知用的什么扣,竟是意外地难解。我费了好半天的劲儿也没解开,他等烦了,索性拉断了。忽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这头绳是哪个姬妾绑的,竟这般费心,想是打算这样紧紧地拴住他;她若知道现在因另一个女人解不开而拉断了,是否会伤心呢?
我将他的头发抖开,青丝瀑布一般地垂下。他有一头极好的头发,如果放到现代,恐怕很多爱美的女生都要眼红妒忌:发丝很粗,却不硬,弹性很好,且有光泽,只是下面没有精心打理,有些分叉,想想这么长的头发不分叉才怪呢。
我用温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先用梳子轻轻梳通了,用皂豆在发丝上轻轻揉搓,然后冲净,反复几次,又取了按摩汁在他的头上按摩起来。发根有些油,想必也不是新洗的,隐约间有轻轻的汗味,却不觉讨厌。我的十指在他的发间穿梭,或压或按或揉,手法已经很老道了。他开始还同我说话,后来渐渐没了声息,专心享受起来。
我洗得格外用心,竟比给德妃洗还久,想想欠他太多人情,就算作报答吧。
“熏的什么香?”忽然他缓缓开口,眼睛却没有睁开。
“松香。”我轻声回答。他嗯了一声,又安静了。
我手上按摩,目光却不经意地滑到了他的脸上。他有一张好看的面孔,略显清瘦,已经显出棱角,不似十四还带着婴儿肥,线条却很柔和,和他四哥的完全不同;眉毛生得很漂亮,特别是睫毛,浓密纤长,甚至自然地微微上翘,正微微地颤动,看得我都不禁妒忌起来。此时,他完全放松,好像摘掉了面具一般,又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听别的宫女说他向来温文有理,只有在德妃面前才表现得像个孩子,多半还是为了哄德妃开心。我却不信,自打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是戏谑甚至有些无赖的。可现在看他,什么都没有,就如一张白纸。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对上我的。我一惊,脸刷地红了,连忙将目光瞟向别处,手也因为紧张加重了力道。我不敢看他,却能感觉出他在看我。不久,他又闭上了眼,我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过了一会,我用调好的糊糊涂在他的头发上,用热麻布敷上,又隔着麻布轻轻按了一会,便停了手。
我闲了下来,转头瞧见正在抚琴的晴儿,忽然一时技痒——进宫后便没有再碰过琴了——便打发晴儿出去,收起她的古筝,取下古琴放在架子上。
我偏爱萧瑟、古朴的乐器,比如古琴、比如箫,比如埙。虽然古筝、笛子悠扬动听,但我却以为古琴、箫的声音更接近自然,在那丝丝的呜咽和颤动中,仿佛能感受到演奏者心灵上的起伏和天地间自然和谐的音律;而埙,是风的哭声,如泣如诉,讲述着千百年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缓缓地拨动琴弦,感受着指尖传达过来的颤动,那略带沙哑喑呜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耳朵,而是随着空气从周身的毛孔中渗入肌肤的,我已然沉浸其中了。良久回过神,发现自己演奏的竟然是《汉宫秋》。
最后一个音符的绵延还未坠地,暖阁的门忽然轻轻开了,晴儿引着一个人进来。我一看,不由全身的神经又绷紧了——是四爷胤禛。我连忙要起身请安。他却看了看正懒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胤祥,示意我不要动,然后缓缓地转身,轻轻出去,关上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松香,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余波和胤祥发间的滑腻。忽然想起爱情匮乏的现代人感怀古代的爱情,很流行“画眉之乐”“长发绾君心”这样的说法,当时觉得不以为然,现在却忽然觉得果然雅致而温馨。一个女人,能被她所爱的男子托起面颊,轻描曼画,然后用最温柔的目光欣赏、赞叹应该是幸福的吧;而当那个男子的手指轻柔地在她的发间穿梭,触动的定不只是那一缕缕的青丝,更多的是她的心。,那时,她的心一定在颤动,如同方才琴弦的颤动,带着幸福的酸涩……不知我能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
然而,今天不是他挽起我的长发,而是我的指尖在他的发间游走,他的心可也会随之震颤?我忽然自嘲地笑了:自己什么时候如此风月伤情了?
他在榻上沉静地睡着,我趴在桌子上安静地守着,外头的阳光渐强,斜斜地穿进来照在身上,暖暖地。我有些希望时光就此停止,永远沉静下去。
……
我擦干了他的发丝,打上混着薄荷和松香的头油,继续在他头顶的**位按摩起来,他又发出那夜满足的轻叹。稍稍修了修发梢的分叉,便又重新打起发辫。
我专注地打着辫子,胤祥忽然开口:“你在家也替你阿玛、哥哥这样洗头吗?”我随口说:“没,太麻烦了,奴婢家可不像宫里头什么都有,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这样的洗头太过奢侈。”过了一会,他又说道:“除了德妃娘娘,你还给谁洗过?”我仍低着头,盯着辫子:“没,爷是第一个。”他又沉默,我亦沉默。
辫子打完了,头绳却被他拉断,我只好随便找了条绑好。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忽然转过身对我说:“以后我常来找你洗头可好?”我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好!”忽然觉得太轻率,想要改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外头有人通禀说四阿哥和德妃正等着,胤祥便要开门出去。我急忙叫住他:“外头寒气重,仔细吹风受了寒。”走到门口吩咐外头的人将他来时戴的帽子送进来。我拿着帽子走过去递给他,他并不接,却低下头。我无奈,轻轻给他戴上。他出去后,我留下来整理东西,手指碰到他方才躺过的地方,还有他的体温,暖暖的……
过了午,他们用完膳,便一起去给康熙爷请安。我悄悄跟了出去,瞧见胤祥走在最后,便小声唤住他。他一见是我,折回来:“怎么,有事吗?”我一眼瞧见他头顶上的帽子歪了,露出光亮的额头,不由得伸手去整理,他低下头让我扶正了,然后又问:“就这?”
我才想起来的目的,拉过他身后的辫子,从怀里掏出一条崭新的青蓝色头绳——这是他方才同德妃娘娘和四爷用午膳时我悄悄回房打好的——解下旧的,将这条新的细细绑在他的发梢:“原来的叫爷拉断了,一时寻不着,随便找了一条,已经是旧的了,爷戴出去也不体面。方才奴婢打了条新的,大正月的,应该用新的。”他没说话,静静地瞧我给他绑好。
“可不能拉断了!”我忽然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也脱口而出。
我们俩沉默了片刻,听见胤祯在前头喊他,他才开口:“这头绳爷收了,回礼过两天带来。”然后一转身,走了。
那夜皇宫未眠,我亦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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