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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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乌雅小姐的东西放在哪里?”小顺子把我扶下轿,垂手问站在他身后的胤禩。
“放听雪斋。”
小顺子往轿子里看了一眼,身形微顿,回头又叫了两个小厮过来。胤禩眉头一挑,有些不解。
我脸上一红,拉住他的手,“走吧,我们快进去……”如果让他看见我带的东西,我恐怕有身败名裂的危险。
那里面除了我的日常用品外,剩下的全是钟婶帮我加工的半成品——因为我打算亲自给他做一顿年饭。半成品算不算剽窃?这个问题我还没考虑过。
可是,过了一会,听雪斋就传出我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做饭时不喜欢别人看……”
“不是看,是监督!”
“监督也不行!”
“我怕你把糖当成了盐!”
“砰!砰!砰!”
“干吗用杯子砸门?”
“我是想让你知道,如果用人的头来撞墙,跟这个声音一模一样。”我双拳紧握,眼冒绿光。
“知道了,你去忙吧,别烫着了。”
我哼了一声,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向厨房。
钟婶帮我加工了八个菜——红烧卷鸡、荷叶粉蒸肉、东坡肉、醋椒鱼、干煸牛肉丝、龙井虾仁、百鸟朝凤和小二黑结婚。
看着它们变成我的劳动成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会不会少了点?”我有些担心。我记得书上说慈禧一顿要上一百多道菜,一些清宫戏里面皇家吃饭时好像也总是很奢侈。
“只有傻丫头才会问这种问题。”他拦下我的筷子,把一小块竹笋半途夹了过去。见我瞪着他,笑道:“不是夹给我的吗?”
我搁下筷子,脸忽然涨红了,咳嗽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饭桌左面是一方白玉屏风,屏面晶莹如镜,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我往屏风上瞅了一眼,哪里是在生气?只见整张脸上都是笑意,仿佛心花直开到嘴角,再绽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映着酡红的面色,活象小几上那一盆箍着红绸的水仙花。
他坐到我身边来,手指拈着一朵花,轻悄悄地插在鬓边,却无论如何也立不稳,才插上,便顺着发丝滑了下来,于是又要找那朵花……几次三番过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白他一眼,拿起一枚簪子把长发挽起来,笑道:“好了,这下再也不会掉了。”
他又是气,又是笑,把花搁在一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顿饭一直吃到午时。
自鸣钟的第二声鸣响还未完全消失,外面有人在空档间轻声说道:“爷,宫里传旨来了。”
我听出这是管家才叔的声音,心中一惊,连忙推了推他。
“你先去候着,我马上来。”
才叔应了,在帘子外告了退,带着两个小太监自行去了。
我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又不好问,只是看着桌上那朵被揉得不像样子的水仙花。今天是大年三十,而且又到了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事,康熙肯定不会传他进宫。更何况,刚刚才叔的声音明显不对劲。
“今天宫里有家宴,大概皇阿玛见我没去,就派人来看我,不是什么大事。”他握住我的手,轻轻贴在嘴边,“你别怕,看,手心一下就凉了。”
我响起胤禩的额娘卫贵人,胸口一紧,道:“早知道我们改个时间吃年饭了,眼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额娘知道了,恐怕又要担心……”
他闭着眼睛,声音有几分低靡:“我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在这一天去宫里吃饭,你没见过那场面,想一起说话的人连面也看不清,一桌子净是神神鬼鬼,还不如就在自己府上吃,落个清净。”
我撑住头,没有言语。
胤禩的额娘卫贵人是包衣奴出身,身份卑贱,他从小由大阿哥的额娘惠妃娘娘抚养长大。我虽然没亲眼见到康熙家宴的架势,但是也可以想象出来。康熙后宫嫔妃众多,以卫贵人的身份,必然是坐在极后极远的位置。皇宫规矩森严,胤禩想和她多说上几句话,只怕也是不允许的。他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
可是我没想到他敢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按照史书记载,胤禩是一个极善于讨康熙欢心的人,谦和有礼,处事有度。他要成大事,所以绝不会在康熙面前使小性。
可是他今天的做法,却是摆明了告诉康熙他不高兴。
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见他还腻在榻上,赶紧伸手拉他起来。他轻轻一笑,拽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扯进怀里,双臂渐渐用力,抱得极紧极紧,连根针也插不进去。“逍遥,逍遥……”他低低地叫了两声,声音温柔如碧空里的云絮,飘飘摇摇的,轻纱般拂在脸上,直痒到心里去。热热的风,挟着奇特的香气扑在脸上、颈后,重重叠叠的,是他柔情似水的目光。

自鸣钟又敲了一下,颤颤悠悠,拖长了音,在高深的盘龙金漆屋顶间徘徊,一丝一缕,寂寂地消失了。
“还不快去……”我急得直推他,看见他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你的,快去吧。”
“那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不许走。”
“知道了。”我把他从榻上拉起来,笑道:“你要是再不去,皇上可就要恼了。”
他拂了拂衣袖,风一般地出去了。小顺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叫过两个小丫鬟,低低吩咐了几句,又连忙带着人朝西面走了。
我披上斗篷,走出花厅,见那两个小丫鬟诚惶诚恐地跟着我,心中有些不自在,便笑道:“我自己四处逛逛,不用人跟着,八爷知道是我的主意,也不会怪你们。”
其中一个年纪略长,容长脸儿,白净秀气,看神情就知道是个伶俐人。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笑道:“您说的是。只是这天气怪冷的,奴婢看您身子娇弱,哪里经得起风吹!不如让奴婢们陪您到云居阁去看看,那里朝阳,比别处暖和些,里面又有好多字画,正适合您逛。”
我想了一会,笑道:“既是这样,那就有劳你们了。”
二人连称不敢,一面报上名字。年纪小的叫铭儿,年纪大的那个叫玉纹。玉纹口齿清晰,声音圆润,一路上为我介绍着沿途楼宇的名字、有什么典故,虽然走了很久,倒也不觉寂寞。
“这里的篱笆长这么密了,蔺公公也不找人来修一修,屋子都被遮没了。”铭儿伸出抄在粉红绣花袄下面的手,拨了拨那生机盎然的灌木枝子,陪笑道:“这也不知叫什么名,一年四季都这么绿,也难为它了。”
那灌木丛大约长了很久,枝蔓缠绕成一道稠密的篱笆,把云居阁的院子同远处的花园、琴湖、草地和后殿的几栋侧楼完全隔开,却别有趣味。铭儿伸手的那会,绿茵茵的枝蔓间忽然飞出几只麻雀来,没走几步,又飞出了一群,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玉纹看我一眼,笑道:“依奴婢的主意,还是不修的好,难得在冬天看见这么好的颜色。”她推推铭儿的肩膀,“你看,乌雅小姐站在这树前,象不象西楼墙上的那幅画儿?”
铭儿顺着她的目光溜过眼来,连忙笑道:“那可不是,我书读得少,总是乱出主意。”
我只是抿嘴微笑,一边随她们走进屋内。
今天虽然是个晴天,阳光却是淡淡的灰色,因此还是燃着几盏红纱宫灯。满墙的字画、架子上的花瓶、翠玉的屏风、各种金银玉器,无不闪着迷离的光。
巨大的屋子里,只听得脚步走动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到处是密密的希罕物事,一个摞着一个,直装了三层楼。
“楼上是什么?”我问玉纹。
几个太监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连忙奔过来请安,道:“回小姐的话,楼上都是皇上还有宫里娘娘们赏下来的衣服料子,还有贝勒爷的一些日常用品。”
待他们退下后,我对玉纹说道:“你们在楼下候着,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也好,奴婢们在下面给您准备茶点,楼上有嬷嬷伺候着,您如果有事就叫她们。”
我点点头,抬步上楼。
二楼是通透的一间屋,当中一张梨花大桌上,摞着高高一叠锦缎,怕有个半大的孩子那么高,白的、浅黄、紫色、月白、深蓝,双绉丝、碧绉丝、绢丝,水貂皮,银狐皮,在红晕纱灯下,一起闪着熠熠的光。
稍远的地方,是一座紫檀雕花搁物架,架后有两个嬷嬷在低声说话。
“今年倒怪得很,内务府这次送来的东西简直是原来的三倍,而且我翻了翻,竟然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另一个女人冷笑一声:“何大人得罪了咱们爷,他除非不想要头上的顶戴,不然哪敢怠慢!”
“可是这帐面上……”第一个声音顿了一顿,“谁让他赶在那个时候来做媒,宫里的娘娘病了,爷焦心得很,他还来火上浇油,该着他去头痛!”
“你听说没有,爷上次去江南,好像认识了一个女人,还把她带到京城来了。”
“那有什么要紧,爷哪里会真正把那种小家碧玉放在心上!那安亲王府的格格生得极好,所有看过的人都说,那是大富大贵的相……”
“卜”一声轻响,低头一看,一块月白色的碧绉丝已经被我的指尖掐破了,圆圆的一个小洞,刚好可以放下一颗指甲头,粉红色的指甲,从碧绿如水的料子里看出去,也是极好的一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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