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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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太阳冲破了乌云,金光突然照进屋来,空气中迷漫的雾气迅速溃开,那光越来越亮,闪得人头都痛了。桌上摞着的晨衣、立衣、斗篷、披风、端罩,精致细密的平绣、织绣、网绣、结绣、打子绣、剪绒绣、立体绣、双面绣,上面的闪花,暗花,纬花,平纹花,三闪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来,五光十色,铺了一地。
我下楼时,还隐隐约约听见嬷嬷叫道:“这可不是奇了,大白天的,东西竟然自己长了脚……”
玉纹站在楼梯中央,见我下来,连忙上前几步,扶住我的手,笑道:“茶点已经备好了,奴婢刚刚准备上去请您下来……”
她的话被那嬷嬷尖利的声音切成两半:“真是造孽,贝勒爷明天进宫的朝服也弄脏了,这可怎么了得,齐嫂子,得赶紧叫人去洗洗才行!”随后钥匙哗哗地响,几个女人步履匆匆地从我们头顶上走过,大约走的是通往后院的一道楼梯,一阵喧哗过后,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玉纹只是小心地扶着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吃过茶点后,我便回了听雪斋。
冬天,黄昏永远是阴暗的,今天却是例外。淡淡的丁香色的天空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摧枯拉朽地盖了西面的半边天,大红、银紫、银灰、紫蓝、橙红、蛋青,映着极静极静的丁香色,倒扣在墨绿的庭院上,凭窗南望,到处是流泻的璀璨光线,似午夜的烟花,灿烂的一刹那。
不、不,她们抬举我了,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小家碧玉。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个老师。他的口头禅是:“我一个工人出身的,我怕什么?”
我的手攀在南面的一扇窗棂上,抬眼看着热闹到寂寥的天空,笑道:“我一个流氓无产者,我怕什么?”
玉纹瞅了瞅我,没有说话,往香炉里加了一把香料,轻轻退了出去。
远处有人家燃起了爆竹,劈劈啪啪,一阵紧一阵,紧锣密鼓地从耳边压将下来。半响之后,耳边仍有爆竹鸣响,声音却十分奇怪,细若游丝,恍惚在脑中盘旋了几圈,还是嗡嗡作响。我捧住头,仔细听了许久,原来只是耳鸣。
我叹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
“叹什么气?”一双有力的手扶在我的腰上,一把将我抱起,笑道:“窗户也不关,小心着凉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在窗前的软榻上坐下。
“皇阿玛问了我几句话,又赐了一幅字,就让我回来了。”他坐在我旁边,细细打量我的神色,“九弟和十弟托我给你带了礼物……”
“皇上写的什么字?”
“没什么,就是几句圣贤教诲。”他一怔,眉毛略略一皱,指了指小顺子手上的两个檀木盒子,“这是九弟和十弟送你的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小顺子连忙把盒子一一打开,放在我旁边的梅花小几上。我瞟了一眼,其中一个里面是十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另一个是四朵精致的玉花。
如果早一个小时,我肯定会无比高兴。可惜,时光不能如愿倒流。
“老九说他看你也不喜欢戴什么首饰,觉得这几朵花应该还合你心意,他明天要给皇阿玛还有各宫娘娘拜年,就让我先带给你。”他看着那十颗明珠,笑道:“这是禧贵妃赏给老十的,他竟然舍得送给你,你跟他们两个倒是投缘。”
我笑了一笑,准备说话,突然发现嘴角不受控制地发抖,连忙低下头,又笑了一笑。
胤禩慢慢拿下放在我肩上的手,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马上要吃饭了,我去更衣,你等我一会。”
小顺子提脚跟出了门,胤禩顿了一下,道:“你留在这里伺候着,我马上过来。”小顺子忙“嗻”了一声,又退了回来,垂手立在屏风前。
我怔怔地看着那件石青色暗花勾莲纹云蟒龙褂,被风微微掀起袍角,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那龙褂的背后,用五彩丝线和五彩米珠绣了五则团龙,密密地饰着金万字曲水、杂宝、圆寿字、双喜字,中间夹着华丽的五彩珠绣八宝。白色的珍珠、红色的珊瑚珠、绿色的孔雀石珠、蓝色和浅绿色的石彩珠,灿烂华美,每一片龙鳞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可以凌空飞起,或是吞噬一切。

我突然颤了一下。
“乌雅小姐,您要是觉着冷,奴才再命人来加些炭。”
我回过神,笑道:“不用,你可知道今天皇上赐的是什么字?”
小顺子明显一愣,盯着脚尖,思索片刻,道:“奴才识字不多,只认得前面两句话,好像是斋明盛服,非礼不动。”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他。这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的话,后面的两句其实更简单,只是不好对我说而已。因为那两句寓意太过明显:去馋远色,贱货贵德。不需要很聪明,就能听出康熙的言外之意。
今天下午,他果然不是无缘无故传胤禩进宫。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康熙的眼里。听康熙的语气,似乎是很赞同胤禩娶郭络罗氏。这么想来,距离他大婚的日子,已经很近很近了。
我背过身,按住胸口,额头靠在冰凉的窗台上。冬日的风,呜呜地吹着,虽然胤禩把窗户关上了,窗缝里仍然“咝咝”地透着凉气,冰水似的沉重寒冷,冻彻一切。
胤禛要等到三十年后才会成为胤禩的恶梦。而郭络罗氏,马上就会成为我的恶梦。
那是一个身份尊贵性格泼辣的女人,绝对不会允许胤禩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即使我不要名分,我不住在这贝勒府,她也不会饶得了我。我在京城无依无靠,就算住在自己家里,只怕也逃不出她的手心。这是清朝康熙年间,而不是21世纪。她要对付我,实在再容易不过。
如果我们起了冲突,胤禩维护谁,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母家身份卑微,倘若能得到安亲王的支持,对于提高他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大有好处。所以他早已打定注意要娶他的外孙女。而我,从他在杭州遇到时,就只是一个身份暧昧的“妹妹。”
我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个人的爱情已经很凄惨,更何况还要陪上性命和自尊。与其让他厌倦我,还不如及早抽身。
真的该回杭州了。
“你经常这样神游太虚吗?”身后有一双手臂,紧紧抱住我,俯下头,嘴唇贴在耳边,低低地问。
我微笑,“可听过圣人说,非礼不动?”身子略略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算了。马上就要分手了,能多抱一会,也是好的。
“我非礼你了?”他扳过我的身子,隔着红艳艳的夕阳余晖,凝视着我的眼睛。玉纹垂手站在雕花门处,抬眼看看我们,接触到我的目光,立即移开了去。
看来胤禩已经知道我弄脏他衣服的事情了。
“《庄子•则阳》篇说,逍者,消其习心;遥者,动其真机。习心消而真机动,就叫逍遥。你取这个名字,可有此寓意?”
我很温和地说:“我是个笨人,读庄子时,只用训诂学的方法。逍遥,不过是叠韵连语,没有什么寓意。如果一定要问有什么意思,那也只是如李白所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女人太聪明,未必是好事。”
“所以我只有自知之明,哎哟……”
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走软了脚,叮叮当当地叫了起来。夕阳已经坠了下去,屋里突然暗了下来,桌上铺着的秋香色的软缎,一个个福字,闪着沉沉的光。压在福字上面的,是上次用过的一套白玉碗碟。
玉一样的颜色,柔润的、丰盈的,紧紧缠在一起。
绣着密密五彩祥云的秋香色帐幔遮天盖地地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外面一团朦胧的红光。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人生疼,我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胤禩伸手摸了出来,原来是他衣服上的一个珊瑚坠角。半眯着眼睛,我看见它有着与帐外的红纱宫灯一般艳丽的颜色,在半明半暗的帐中,反射着冰屑样的光,有种难言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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