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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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桂花是个美人儿,瓜子脸,大眼睛,画儿似的。她梳着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长长的,粗粗的,都搭到了了。一走路,甩来摆去,能惹得男人们心里着火。若是披散开,就像黑缎子一般漂亮,能看得女人们眼热。江湖上都知道张才明娶了一个漂亮的大辫子,有好事儿的,顺嘴儿给牛桂花起了个绰号:牛尾巴。这绰号就真流传开了。
牛桂花当张才明的压寨夫人之前,是一个唱河北梆子的演员。旧年代称戏子。她不仅人样子长得好看,她还有一条好嗓子。《保定艺人录》记载,牛桂花五岁登台,七岁唱红,还与河北梆子的著名演员银达子同台演出过《汾河湾》,轰动一时。民国初年,中国北方的河北梆子正盛,跟当代的流行歌曲相似。如果读者的想象力稍稍穿越一下时空,就能明白牛桂花当时会怎样走红啊!用现在的话讲,牛桂花就是一个万人迷的“超女”嘛!至少也得是个什么“姐姐”啊!十五年前,谈歌曾到保定满城县采访地方戏,话题不知怎么就讲到了牛桂花,一个当年听过牛桂花唱戏的老太太,已经九十岁了,耳聋眼花,牙都掉光了,糊里糊涂地都不怎么认人儿了,可是听到了牛桂花的名字,立刻跟充了电似的,立刻来了精神,两眼都放光了。她有鼻子有眼儿地对谈歌说:“你们说牛桂花嘛,那真是一条好嗓子哟!她张嘴一唱,顶风都能传出十里地呢!”谈歌笑了,频频点头,心里摇头,坚决不信!老太太讲的肯定是传说喽!逆风十里?这得是什么嗓子哟?
张才明娶牛桂花,很偶然。有一次张才明下山到安新县绑票,很顺当地做完了案子,也吃饱喝足了,就到安新县城里的戏园子里看戏散心。那天,正巧牛桂花挂牌演出,唱大本《杨排风》。张才明一脚迈进戏园子,刚听了一耳朵,就觉得真动听啊!余音绕梁,戏园子里刮风一般掀起阵阵的喝彩声。之前,张才明没有见过牛桂花,只是耳闻,顺着戏音,往戏台上看,一搭眼,就看中了台上的“杨排风”。嘿!这小女子的模样真不错哟!戏没散呢,心猿意马的张才明就等不及了,从腰里掏出枪来,朝天“咣”、“咣”放了几响。台上台下就立时乱了,观众们拼命往外跑,惊叫声响成了疙瘩。张才明绝不在乎什么踩踏事件发生,他乘着乱,指挥着手下一拥而上,就把已经六神无主的“杨排风”抢下台来,装进一条麻袋里,连夜弄上山来了。张才明直话直说,要“杨排风”做他的押寨夫人。
牛桂花不肯啊。她还真耍开了杨排风的烈性子,咬牙切齿,宁死不从。是啊,当然不从了!谁家好好的姑娘想落进土匪窝子呢?戏子虽然身份低贱,奔走江湖,饥一顿,饱一顿,生计艰难,可也总比当个天天在刀口上舔血、总被官府通缉、总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土匪婆儿,强上百倍啊!——(写到此处,谈歌忍不住插嘴说句闲话,现在演员的身份可不低贱喽,都叫艺术家了,高贵着呢。生计也不艰难了,出场费动辄多少万,富足着呢!上个星期,有几个演员——其中两个也不是演员,就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就是个脸熟。他们到河北某县城来慰问演出——什么慰问啊?就是走**啊!得,摩肩接踵啊,据说恨不得连“挂”票都卖了。来得当天,县领导全体出动,接风洗尘,还有两个县领导要求签名留念。几个人吃得大饱二足,就去演出了,连唱带跳耍贫嘴,一晚上就卷走了几十万。几十万——这得多少农民种多少粮食啊?可有买的就有卖的。如果县城里没有人来看,这几个艺术家能挣谁去啊?事后就有老百姓告状,说明星们打着慰问的旗号,下乡卷老百姓的钱。有就人骂老百姓贱骨头,活该挨宰,摊派你就买啊?还是你们愿意看。老百姓就说,这是县里组织的摊派的,我们敢不听吗?可县里说,如果县里的几个大款不闹腾,县里也请不来这几个大腕啊?吵吵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种尴尬的事情,纠其原因,就复杂了,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是艺术家们的腰包鼓了。唉!谈歌不是说当代的艺术家的日子好过了嘛,怎么扯到走**了。唉!行了!行了!赶紧打住,咱们接着说牛桂花)。牛桂花还是个牲口似的暴烈脾气,又打又闹又自杀,还绝食,她思想,如果张才明硬要动她,她就与张才明拼命。可是,张才明也不跟她用强,就把她关在山上,让手下小心侍候着。用张才明的话讲,这叫熬鹰。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牛桂花的浑身的火气,就像从立夏熬到了立秋的太阳,凶猛劲儿熬下去了不少,她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指望能跑出去了,总得要活下去啊!头一低,也就从了,就跟张才明拜了天地,洞房花烛了。唉!什么样的牲口脾气,也禁不住时间的磨洗啊。
还有一个传说,牛桂花当戏子的时候,有一个相好,名叫袁学志,是牛桂花同门学戏的师兄,唱小旦的。此人长得眉清目秀,当年也颇有些名气。二人已经准备拜天地了(也有传说,二人已经成亲了,还生了孩子),牛桂花就被张才明抢上山了。唉,一对鸳鸯就被活活拆散了。牛桂花起初还抱着希望,一心等着袁学志来解救她呢。可袁学志就是一个唱戏的,除了哭天抹泪儿,他哪儿有本事来搭救落入虎口的牛桂花呢?也有传说,戏班子一开始,也翻错了眼皮儿,只认为张才明是绑票,是想勒索钱财,便帮助袁学志筹措了一些钱,找了花舌头来山上赎票。可是张才明是想让牛桂花当押寨夫人的,怎么会放人呢。袁学志二十多岁,正是个爱情至上的年纪,眼看搭救牛桂花无望,便伤感至极,戏也不唱了,自暴自弃,从此流落江湖,后来不知所终(张才明,缺德哟!)。还有另一个传说,张才明为使牛桂花死心塌地,派人下山,枪杀了袁学志,牛桂花没有了念想,才从了张才明的。
当了押寨夫人的牛桂花,就跟着张才明一同下山,打家劫舍,绑票截道,很快,她就学成了心狠手辣的性格(由此看来,这善恶之间,也就是一步路的事儿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娼者嫖,近贼者窃。近匪者呢?那……您就杀人放火吧!)。
牛桂花当了押寨夫人之后,才知道张才明不能造人(唉,你张才明都废人了,你还娶什么媳妇儿啊?你这不是耽搁人家嘛!),便恐慌自己今后孤单。而且,她与张才明的那些太保们都不亲不近,她就跟张才明商量了,她自己下山,领养了一个五岁男孩子当了义子,这孩子就是张越明(也有传说,这孩子本来就是牛桂花与袁学志所生,袁学志死后,这孩子就暂时寄养在老百姓的家里了,牛桂花舍不下这孩子,就领上山来了。还有一种传说,张越明是牛桂花绑来的。牛桂花见张才明绑来了“票儿”,认了干儿子,她凭什么就不能绑一个“儿子”上山呢。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谈歌不加猜测,只记在这里,供读者评判)。
张越明的名字,是保定城里的测字先生梁恩东给起的。字面上看,显然犯了张子明的名讳,梁恩东先生却是有根有据地解释:“起这样一个名字,正是为了让孩子超过老子,而且,这孩子起这样一个的名字,将来就能有一步官运,修成正果。”天下的父母都望子成龙啊,如果这个干儿子真的能修成正果,再有一步官运,那张才明百年之后,坟头上也有光彩啊。测字先生一番话,哄得张才明一通乐,就相信了。“犯忌就犯忌吧,老子不管,将来出息就是了。这孩子就叫张越明了。”张才明除去给了测字钱,还另外赏了梁恩东先生五十块大洋。(起一个名字就挣五十块大洋,梁恩东老先生好厉害。按当时的市场价格,三十块大洋可买一条耕牛啊。)

应该说,牛桂花真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张越明了,她指望张越明将来能够挑起张才明身后的担子。所以,张越明刚从保定“孙氏国术馆”毕业出来,她就说动了张才明,把张越明调回山上,协助张才明管理土匪队伍。套用当代的职别,他应该军事参谋长的身份。牛桂花并没有把另外几个太保放在眼里,她知道张才明心里也明白,那几个太保都是些吃喝玩乐的角色,将来肯定不堪大用。但是,她却渐渐看出张才明是真的喜欢票儿,牛桂花就有了醋意,女人嘛,大概就是这种心量了。她担心将来这山上的大当家的位置,张才明会交给了票儿,那可就闪了张越明。眼看着票儿在城里的生意越做越好,一天天长大了,牛桂花就有了沉沉的心事儿,她觉得票儿必定是张越明将来接班的直接障碍。于是,牛桂花便总在张才明面前讲票儿的坏话,离间张才明与票儿的感情。她说票儿在保定城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买卖上的事儿从来不放在心上。或者又说,票儿乱交朋友,赌博上瘾,她是替当家的担心呢,票儿保不准有一天就能把城里的铺子都输出去了呢。牛桂花这样说,是为了让跟她亲近的大太保聂双会或者二太保杨中长去接城里的生意,换掉票儿。枕头风自古厉害呀,牛桂花讲多了,张才明耳朵就渐渐软了,就对票儿有些不满意了,他把票儿喊上山来训斥了几回。但是,他并没有让聂双会或者杨中长去接替票儿的意思。张才明还是看重票儿的,他相信票儿不贪,仅此一点,他就放心。
牛桂花也渐渐看出了,张才明没有更换票儿的想法。她就换了一个招术,要笼络住票儿。她就回了一趟正定县老家,把她本家的一个侄女牛春丽带到了天马山,她做主,把牛春丽嫁给票儿。牛春丽就进了城,帮着票儿看管店铺。牛春丽也是个唱戏的,长得非常好看。票儿很是喜欢,年纪轻轻的,就经常吃些补药。可是,牛桂花这个“包办婚姻”,却伤害了天马山上的一个女匪:路豹英。
路豹英是路的义女。路这个义女的来历,颇有些戏剧性。路当年贩牲口的时候,餐风宿露,嗓子落下了毛病,经常不爽利(慢性咽炎?),四处求医问药,汤、丸、膏、散用了不少,可也不见功效。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神医”给他开了一个处方,让他服用童子尿。或许真的管用?路喝过之后果然见效?于是,他就渐渐有了喝童子尿的习惯(癖好?)。他当了匪首之后,仍然坚持服用,经常派手下到下山去弄童子尿。路算得上是一个“开明”的土匪,他明令手下,不许用强取尿,一律花钱买尿。那一次,他嗓子大概又闹了炎症,就派了一个土匪下山买尿。可巧,正赶上天降大雪,城乡里的人家大多紧门闭户。这个土匪一时找不到有儿童的人家取尿,心急了,就从街上抱了两个流浪儿上山来了。这个土匪竟是忙中出错,看得马虎,抱到山下才看出,其中的一个流浪儿竟是个女孩儿。路看见这个女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心下喜欢,就留下当了义女。这女孩儿竟然是天性喜欢攀山登岩,且手脚敏捷,登高踩低,猴子一般灵活。路便给她取名:豹英。再两年之后,路被官府捉住砍了头,张才明继承了寨主的位置,念在路的面子上,张才明对待豹英,也视如亲生女儿。日子风一般刮过去了,路豹英也渐渐长大了,竟然出落得花儿一般俊俏的模样。张才明身边的太保们就热在眼里,惦记在心上了。可是,张才明却看的清楚,路豹英真心喜欢的是票儿,张才明就想做一个顺水人情,把路豹英许配给票儿,可是路豹英平日跟牛桂花并不亲近,有时还敢顶撞几句。牛桂花想拉拢票儿,路豹英如果嫁给了票儿,那路豹英更不把她牛桂花放在眼里了。肯定不行。于是,她抢先一步,把牛春丽嫁给了票儿。为了安抚路豹英,牛桂花就建议张才明,把路豹英嫁给大太保聂双会。张才明也就同意了。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中的说法,路豹英并不喜欢聂双会,可是她拧不过张才明与牛桂花,也只得依从了。众人猜测,路豹英心中一定忌恨上了牛桂花。
牛桂花自以为得计,她还是打错了算盘,翻错了眼皮儿啊!票儿尽管很喜欢牛春丽,却并不买牛桂花的账。那一天,牛桂花下山进城,代替张才明巡视保定城内的铺子的生意,票儿陪着她到各铺子里去看,看得累了,牛桂花就坐在一家铺子里喝茶,票儿一旁陪座。她笑嘻嘻地问票儿:“票儿啊,我给你娶得媳妇儿怎么样啊?”
票儿呷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夫人啊,不就是个女人么!还能怎么样到哪儿啊?”
牛桂花有些恼了,瞪着票儿,哼了一声:“我说票儿啊,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那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啊。春丽配不上你吗?”
票儿目光茫然,仍然淡淡地说:“夫人啊,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嘛,也别说配上配不上的话嘛!票儿我心里明白啊。”
牛桂花的脸了挂下来了,阴着声调儿再问一句:“票儿啊,你是该叫夫人呢?还是叫我娘呢?还是随着春丽叫我姑姑呢?”
票儿说:“夫人啊,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呢?那你就直接告诉我,我就叫你什么。”
牛桂花真的恼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硬声道:“我喜欢?嘿嘿!我喜欢人们叫我牛尾巴,你也叫我牛尾巴么?”
票儿嘿嘿笑了:“夫人啊,如果你喜欢听,我就叫你牛尾巴。”
牛桂花盯着不卑不亢的票儿,立时泄了气,她冷笑一声:“票儿啊,你可真听话啊。”
票儿意味深长地笑了,却还是淡淡地说道:“夫人啊,你说,票儿敢不听话吗?”
由此,牛桂花便恨上了票儿,与票儿再见面,也没了说话的兴趣。牛桂花知道自己笼络不住票儿了,也不管不顾牛春丽已经夹在了其中,就暗暗对票儿起了杀心。这种情绪,她还忍不住跟张才明的师爷李满江说过:“票儿是只白眼儿狼。我迟早要收拾了他。”牛桂花并不知道,李满江虽然是张才明的师爷,暗中却也是票儿的亲信,李满江就私下劝票儿:“少当家的,你应该对夫人顺从些。夫人嘛,总是顺着她点儿才好。”票儿却不在乎地说:“哼,李师爷啊,牛尾巴笼络我,也是为了将来害我。就好像庄稼人养猪,千方百计地喂养,只是为了年底那一刀。莫不如两边冷着些,大家都能看明白了。”
牛桂花会下怎样的狠手呢?按照《保定三套集成〈故事卷〉》描绘的情节,牛桂花先设下一个借刀杀人之计。她对张才明说:“当家的,易县的赵振江可是咱们的心腹之患啊。如果他总跟咱们捣乱,咱们这山头也坐不稳啊。而且赵振江总惦记着咱们城里的生意,咱们得让票儿跟他去说说啊。冤家易解不易结嘛,何必闹得水火不容呢?”如此说来说去,就说动了张才明,张才明就派票儿到易县,与土匪赵振江那里去说和两家的事情。
如此一来,就等于把票儿送入了虎口。为什么这样讲?
且说赵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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