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厦将倾颓,独木能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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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落日的余晖还照耀在开封城头的时候,大都城(今北京)里的人们只能看见道道晚霞了。飞檐斗拱、琉璃焕彩的隆福宫光天殿外,几个小太监拿着浮尘、水桶、扫帚,说说笑笑朝殿里走来。虽说皇帝有很久不上朝了,这例行的洒扫还是要做的。
刚进殿,几个小太监就给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大殿里,御座下首的金漆交椅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但见他年过五旬,面皮白净、风姿儒雅,三绺掩口长须乌黑发亮,鬓角微现斑白,头戴展角幞头,身着紫色浑金大花公服,正是大元朝的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中书左丞相、都督诸军便宜行事,赐国姓蒙古、改名太平的汉臣贺惟一。
这位丞相已经抱着本章坐了整整一天,茶水冷了又换热的,热的换了又冷,中午就吃了几块随身带的糕点——他铁了心在大殿上守下去,直到皇帝召见为止。
红巾乱起,陕西、山东、河南处处烽烟,贯通南北的大运河阻塞,漕运中断,大元朝的大动脉栓塞了!江南的粮食无法漕运到北方,单靠海运,越来越供应不了大都百万军民的消耗,官仓存粮日蹇,粮价一日三涨,迁延日久以致军心民心动摇。旱灾自去年九月延续至今,大都附近已有人食人的惨事发生。
另一方面,察罕帖木儿大集陕西、山西诸军三十余万会攻汴梁,已经三次上奏请饷、请粮,各地的探马赤军、胡里撒彻军、阿速军、毛葫芦义兵万户府,请粮请饷的表章如雪片般飞来,言辞一个比一个哀切,可怜京中府库空空如也,拿什么给察罕养兵?
大元朝百年以来,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左支右绌!
自中书右丞相搠思监罢相以来,天下的军国重事一古脑儿全由左丞相太平处理,他忙得恨不能一个身子分做两个、三个用。
晌午,太平抓住从光天殿前经过的朴不花,他还答应代为通禀,不料却中了这个高丽阉人的缓兵之计,朴不花转身就溜走了,留下太平在大殿上苦等。
所以,现在左丞相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这不,把准备洒扫的几个小太监吓得张惶失措,不晓得该怎么应对。
“哐-哐-”光天殿前的宫漏非常准确的敲响了戌时的钟声,为小太监们解了围。
太平看着这座皇帝亲手制造的报时仪器嗟叹不已:它高七尺,宽四尺,以木为柜,中置漏壶,以水运行。柜上雕有三圣殿,柜腰立一玉女,捧一漏箭,上有刻度,随时浮水而上,显示时刻。柜左悬钟,柜右悬钲,钟钲各立一金甲神,按十二时辰撞钟击钲,不差分毫。钟钲响时,两旁的雕凤镂狮亦飞舞应和。在三圣殿两侧分别为日宫、月宫,宫前各立飞仙三人,子、午时刻一到,飞仙便合为一队,鱼贯而行,度过仙桥至三升殿前舞拜。时间一过又自动退回原处。这种漏壶因为有日、月两宫,故名“宫漏”,其构思奇妙,精巧绝伦。
太平轻捋胡须:圣上能制作这种精巧的报时仪器,自然不是天资驽钝愚笨一流,可惜没把心思放在治国安民上,整天摆弄些奇技淫巧。作为宰辅大臣,自己还得对他多加开导啊!
太平脸色转和,问那群小太监:“圣上现在何处?”
宫中的执事太监都受朴不花之命,不得替太平通传,可这几个小太监平时只负责洒扫,自然没有得到朴不花的命令,所以也就毫不顾忌的告诉太平:皇上在“皆即兀该”。
皆即兀该,即汉语“事事无碍馆”。怎么叫做事事无碍呢?原来当今元主名为妥欢帖木儿,蒙古号为乌哈图可汗,乃成吉思汗铁木真嫡裔、元世祖忽必烈五世孙,自十三岁登基,已在位27年。
这位元主平素不善政务性喜淫乐,自然有奸邪逢迎,以致朝中群小咸集。先有奸相哈麻,引进一个西域番僧,教授元主“演揲儿法”;后有哈麻的妹夫、集贤学士秃鲁贴木儿引进吐蕃僧伽磷真,教授“秘密法”。两法都是托名欢喜禅,实则淫邪之术。元主得了这两种淫术,高兴得和秃鲁等十人结为“十倚纳”,也不管什么君臣名分了,大家一起抱着宫女白昼宣淫,我看你是赤条条,你看我也是赤条条,岂止“事事无碍”,简直是不亦乐乎!
要说这妥欢帖木儿,真正是位欲海奇男子、性开放先锋。后世的“一本道”“武藤兰”所用的什么红绳、鬼畜,不知道是否受这位性学前辈的启发。
皆即兀该门外,太平怀抱本章急匆匆的奔来。门口的怯薛卫士正要上前阻拦,他两眼一瞪:“我乃宰辅大臣,有军国重事要奏明皇上!阻我者死!”
卫士们看看太平铁青的脸色,再摸摸自己脖子,似乎不怎么硬——至少没有左丞相的官位硬,只好给怒发冲冠的丞相大人让开了路。
馆内,元主妥欢帖木儿早就软了,正和倚纳们懒洋洋的躺在绒毯上,欣赏宫女们跳舞呢。元朝时候伟哥还没发明,估计德里苏丹也没进贡点印度神油,学了再多的双修法,毕竟身子不是铁打的,看见太平闯进来,倚纳们都愣住了:难道平素不苟言笑的左丞相也好这个调调?倒要看看这假道学等会儿怎么放浪形骸的。妥欢帖木儿来了兴头,拍拍手掌让歌舞停下,强撑起肥胖发虚的身体,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向太平表示欢迎。
总算没撞上最尴尬的场面。太平庆幸之余,眼观鼻鼻观心,高声道:“臣太平,有大都等处旱灾请赈折子,陕西行省平章政事、同知行枢密院事察罕帖木儿请粮饷折子,恭请陛下圣裁!”
妥欢刚撑起来的身体又瘫下去,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些折子丞相看过便罢,该准的准了,该驳的驳了,不要来烦朕。”
元主并不笨,他会制造世界上最精密的宫漏,他怠于政务,不过是对治国不感兴趣罢了。所以,他早就授予了太平便宜行事的大权,天下的人、财、兵马大事悉听左丞相一言而决——既然什么权力都给你了,让我自在安逸几天不行吗?整天拿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烦我,几天没上朝,居然被他追到皆即兀该来了。
太平摇头苦笑:要是我自己能办妥,还用得着等上一整天,再闯到你这事事无碍馆来吗?他整整衣冠,再次躬身奏道:“户部官库之中空空如也,赈济京师灾民、支应河南粮饷两事,须请皇上下旨,由资政院发内帑方能解一时之急。”
自从红巾兴起,义军的地盘每大一分,朝廷的地盘就少一分,税负收入便少一分,然则各地官军请粮请饷的折子却越要多一分,户部的那点儿老底子早就空了,全靠超额印发至正钞应付,哪怕天下物价飞涨、民怨沸腾,也顾不得许多了。可是这大军粮饷和赈济灾民的粮食,总不能拿形同废纸的钞票应付吧?所以太平就盯上了资政院的内帑银子。
户部官库钱粮,相当于国家公款,主要用于支付官吏俸禄、大型工程、军队粮饷等公事开支;资政院则相当于皇帝私人的小金库,主要用于皇室的各种奢侈花费。现任资政院使朴不花是皇后奇氏的亲信,太平管不到他头上,要想动用内帑,必须经过皇帝或者皇后的同意。

想到奇皇后那个爱才如命的高丽女人,太平就不由得直皱眉头,想从她手上弄钱,简直比要她命还难,倒不如求求皇上,或许能发点内帑出来。要知道,官库虽空,内帑却丰,现今存着雪花白银五百万两、马蹄金二十六万两,绫罗绸缎七十万匹,珍珠宝石四百三十斛,只要有内帑的一成、不、半成,就足以应付两处缺额了。毕竟国家这么大,只要度过眼前的难关,还是有望中兴的:一则是只要察罕拿下开封扫平中原,江南的财赋就能通过大运河漕运到京中,户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了;二则北方旱灾总不会经年累月的旱下去,只要及时赈济保住灾民不至于饿死,一场透雨降下,这些灾民依然会回到田地上耕种,为朝廷完粮纳税。
不过元主的想法和他的丞相不太一致,一听太平说到内帑,他就一肚子火:本来资政院的内帑属于皇帝,皇后和资政院使代为掌管。可是奇皇后却把内帑看成她一个人的小金库了,派亲信朴不花管得严严实实,连朕都难以插手。奇后最看重的三样物事便是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资政院使朴不花和内帑金银,此事宫中尽人皆知,你要她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发军饷、发赈灾款子,简直白日做梦!
妥欢心目中,奇后也算得上一位贤后了:年轻的时候尽显高丽女人的漂亮温柔,为自己生下了聪明可爱的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平素又不妒忌,听凭自己和倚纳们胡天胡地……这么好的皇后哪儿找去?朕可不能为太平得罪了皇后。
想清楚这些,元主缓缓开口道:“丞相,内帑银子嘛,暂时不便动用,可令户部加印至正钞五十万锭,其二十万赈济京师灾民,三十万发给察罕帖木儿以充军饷。”
太平眼前一黑,等了整整一天、又追到皆即兀该,就是为了内库里的真金白银,要是印钞票就能打发,自己让户部印上百万、千万又如何?皇上啊,你可知至正钞已如废纸,民间交易大宗用金银、小宗干脆以物易物吗?便有亿万钞票,何处去买粮食赈灾,何处去买粮草、被服、军械支应军需?
说不得,为了天下苍生,太平一咬牙,老着面皮奏道:“臣无能,天下交易不用至正钞久矣,军情灾情十万火急,只有发内帑金银可解此燃眉之急。否则,河南之民危矣,京师之民危矣!”说罢他一振袍袖,拜伏于地,砰砰砰连叩了三个响头。
这个太平,好不识趣,偏偏在兴头上来胡缠!妥欢的脸色阴了下来。
倚纳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逢迎上意之辈,见主子神色不豫,便有人站起来斥责太平:“左丞相当国无方,以致财赋日蹇、官库空虚。”
“丞相何以强要皇上家的内帑金银?莫非你想中饱私囊?”
这句句指责都是诛心之论,最后竟有人说:“大草原上的牛羊,春秋时繁盛;寒冬缺少草料,便要杀掉一些。汉人如牛羊一般,丰年多生育了,灾年自然要死掉。丞相要发内帑赈济,岂不是多此一举?”
君臣之中,无人不知太平是汉人出身,这人把汉人比作牛羊,气得太平满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这下含愤站起,倒把元主和倚纳们吓了一跳。
太平抬眼看去,刚才那个把汉人比作牛羊的家伙,身材干瘦,质孙服半敞着批在身上,露出上半身的几根肋骨,几根淡黄的山羊胡子、一双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青黄面皮,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模样,正是当今皇上的母舅、御史大夫老的沙。
舅舅和侄儿同室宣淫,御史大夫身为台谏之臣竟和皇上结为“倚纳”,也不知谁才是无君无父、大乱纲常的禽兽!太平忿忿的想。不过君前失仪并非为臣之道,见皇上受惊,他立刻垂下眼盯着地面,又把腰弯了弯。
见太平并无异动,老的沙又得意起来,朝皇上一拱手,振振有词的说:“太平强横霸道、目无君上。皇上,汉人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太平身为汉臣窃据丞相大位,久握朝纲、必蓄反志,微臣请诛之以儆奸邪!”
老的沙凭着妥欢的宠幸,至正十七年六月任御史大夫,九月升中书省平章政事。时太平为中书左丞相,权倾中外,老的沙自恃皇亲,与太平相抵牾,不到一年,就被挤出中书,罢掉平章政事,回到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他一方面觊觎丞相的位置,一方面报复与太平的私仇,因此攻击起来不遗余力。
不过老的沙把帽子扣得再大些,太平也是不怕的。作为一个汉人,做到大元朝的左丞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几句无根无据的攻讦还吓不倒他。太平目光炯炯的盯着老的沙,全副精神却通过眼角的余光集中在元主身上。
妥欢帖木儿横了老的沙一眼,心说你还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你是色目人我是蒙古人,咱俩不是一族的,你咋成了我舅舅呢?妥欢的生母是色目回回人、正宫皇后奇氏是高丽人,他对老的沙利用种族问题搞人身攻击是不怎么感冒的。
太平是汉人,读了一肚子的儒家典籍,为人正大刚直,时不时的直言强谏,妥欢帖木儿并不怎么喜欢他。可是自从脱脱丞相死后,除了还有谁能挑起朝廷的这副重担?搠思监?秃鲁?老的沙?妥欢摇摇头,这些人都不是当丞相的料,天下事,唯有太平当得!
“太平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朕放心得很。”妥欢先是温言抚慰,继而话锋一转:“不过,这内帑银子嘛,供应宫里支用还有不足,倒是没多少好拿去赈灾、劳军。丞相可将各处行省历年积欠的税赋清理一番,行文各省令其速速交来以充国库。”
听得这番话,太平只好苦笑:各省之所以积欠钱粮,便是因为地方被大大小小的乱贼占据了,钱粮自然被他们收去。如今却叫谁来清缴税赋?张士诚么?韩林儿么?徐寿辉么?
太平还欲据理力争一番,元主拍拍手,靡靡之音奏响,几个身穿轻纱、躯体清晰可见的宫女鱼贯走出,随着音乐上下起舞。连皇帝在内,十个倚纳伸长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竟没人理睬左丞相了。
太平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为,再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朝着皇上长揖一下,掉转脚步,踉踉跄跄的走出皆即兀该。
天色已经全黑,乌云遮住了往日的满天星光,黑沉沉的天空像倒扣的锅底,压得人心沉甸甸的。
京师百姓,完了。
河南百姓,完了。
大元朝的气数还剩下多少?
是岁五月,河北大旱,斗米值银十两。京师大饥,人相食。
各处官军粮饷不至,唯发至正钞以充军用。察罕帖木儿纵兵大掠河南淮西,所过赤地千里。
——《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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