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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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城外,青岭集。烽火台上,一个什的红巾军驻守在这里。
五月的阳光,晒得人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几个年轻的士兵斜倚在堞口,一边扪虱子,一边互相取笑。鞑子屯兵山西、陕西,和南边的陈州隔着偌大一个开封府,天塌下来有开封城里战无不胜的刘福通刘大丞相顶着,怎么算鞑子兵也到不了陈州青岭集。没有战争的威胁,这些烽火台上的士兵都闲得皮痒痒。
管领这个什的牌子头老邓已经年过四十,元末乱世人命贱如草,这把年纪在红巾军中也算老得不能再老了。趁着天气好,他把前些天受了潮的木炭拿出来晒晒。这烽火台要点火快,首先火池子里的炭要干得不见一丝儿潮气。夜里点起火,几十里外的陈州城都能看见,当然,白昼报警,还得往燃起的烽火上盖一层湿马粪,滚滚而起的烟柱比明火更显眼。
见老邓忙上忙下,几个士兵笑道:“邓牌头,瞎忙什么?山东毛平章北伐大都,淮西朱元帅坐镇集庆(今南京),白李两位将军把关中西蜀打的稀巴烂,关平章和潘军师更是英雄了得,听许百户说,前一阵子连鞑子的老巢——上都路也被关平章打破啦,这鞑子兵还有空到咱河南来?”嘴上这么说,几个年轻的士兵还是赶紧把老邓手上的活儿接了下来,牌子头待他们如自己亲身儿子一般,他们也视老邓如父如兄,谁心里没个好歹了?
老邓歇下了手上的活计,站直了身子,捶捶有点儿发酸的腰。小崽子们嘴里说的许百户是个读书人,他说得多好啊,什么“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人老了,就记住这一句。而今小明王在开封府坐了龙庭,鞑子兵恐怕没几天好蹦跶了,等破了大都,这天下就是大宋小明王的天下,就是盛世到了,当兵的都回家种田,纳了皇粮自家还能剩下足够吃饱的粮食,没有色目人放“羊羔儿息”,没有蒙古鞑子来收“撒花钱”……
老邓眯缝着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黝黑的脸庞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瞧那群忙碌的小伙子,他们脸上的绒毛还是嫩嫩的,一个个被太阳晒得脸蛋儿发红,他们都会幸福的娶媳妇、生孩儿,过上许百户说的好日子。
唉,可惜,翠儿和小栓子死得早,见不到将来的盛世了,要是他们娘儿俩没死在鞑子手里,我的小栓子也该有这么大了……想到这里,老邓的眼眶子里酸酸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年轻的士兵们都成了他的小栓子。
怎么烽火台在微微的颤抖?开始是轻微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然后越来越厉害,像大地打起了摆子,女墙上的灰土扑扑的往下掉。
耳背的老邓还在诧异,却见那群忙活着的小伙子全都张着嘴,眼神直愣愣的盯着他背后,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像中了邪魔似的。
老邓心里打个突儿,转过发僵的颈子,背后早已是一片奔涌的狂潮:那是千千万万的鞑子铁骑!前锋距烽火台尚有三四里,后队密密麻麻的人马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不计其数的铁骑像开了闸的洪水,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奔流。马蹄践踏大地的威势,如同天边的滚雷轰轰作响,几乎把这小小的烽火台震塌!
“敌袭!燃烽火!”老邓扑到烽火台正中的火塘边,几下子把摊开翻晒的木炭拢成一堆儿,拿起火刀火石,手忙脚乱的打火。“快来帮忙,把马粪筐子拖过来!”
没人动。
老邓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小伙子们都愣愣的看着烽火台下,没有应声。
官道绕着烽火台所在的小土丘,在两里外绕了个大圈子通向陈州,元军铁骑从官道上呼啸而过,竟然没人朝烽火台看上一眼。
红巾军的这个十人队是五天前陈州守将李坎儿派来的,当时李坎儿发现元兵的探马游骑,出于一惯的小心谨慎,他派老邓领着一个牌驻守到这个早已废弃的烽火台。
烽火台孤零零的立在小土丘上,并没有竖起旗帜,外观也残破不堪,而且七天前派来斥候回报此处并无兵丁把守,所以元军径直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根本没注意两里外的烽火台。
“啪”,面色苍白的小六儿给老邓跪下了,“邓牌头、邓叔,不能点火啊!咱们等鞑子大队过了,等到天黑再逃。看、看,他们只管赶路去陈州,没瞧见咱们啊!”
本来自忖必死,突然又有了生的希望,老邓也是一喜。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两三个闪念间,将牙一咬:“点火!”
“不能点火啊,点了咱就全完了!”
“邓牌头,咱不能自个儿寻死啊!”
几个士兵七嘴八舌的劝,平时最机灵、最讨老邓喜欢的小六儿更是跪在地下,死死的拉住老邓衣襟下摆。
看了看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士兵,老邓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摸摸小六儿的脸,像、真像俺的小栓子,只大了四五岁,模样儿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自己是没什么牵挂了,可是想到要亲手送掉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士兵,老邓就不由得一阵心痛。
“俺老邓傻了,痴了,疯了?有活路不走,要往死里折腾?”他颤抖着拉起跪在脚下的小六儿,“俺没傻、没痴,没疯,俺也想就这么逃了,只要藏到天黑,咱这十条性命就保住了!”
“可是俺不能!”老邓直了直有些佝偻的腰,目光变得坚定,不再是一个垂垂老朽的牌子头,倒好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们身后,就是陈州!元鞑子的铁骑,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陈州西门!城里,就有咱们的李将军、有咱们的许百户、有咱们的五千袍泽、有三万百姓,还有咱们的兄弟姐妹、妻儿父老!”
邓牌头最后看了看他的士兵们:“你们说,这火,点不点?”
士兵们开始默默地扫拢木炭、准备马粪。刚才害怕得最厉害的小六儿,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嗓子不干了,就连心脏似乎也跳得没那么剧烈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老邓手里的火刀火石,一下一下的敲击,一下一下的敲击。
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如同冲破束缚的苍龙,张牙舞爪的直扑天际!

元军的一个千人队从大队脱离,愤怒的扑向小山包上的烽火台,他们知道,奇袭陈州的计划已经落空,在陈州坚固的城墙下,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攻城战等着他们——就是这座小小的烽火台,破坏了原本完美的计划!
烽火台上,十名士兵手拿简陋的武器站在垛口,敌人来了,越来越近……小六儿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如此的平静,他向身旁的老邓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谢谢你,让我光荣的去死。
有人低声的念起了教中的唱诗: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盛世举……士兵们挺起了胸膛,把手中的武器握的更紧。
骑兵千人队挟带着怒火射出了第一波箭矢,铺天盖地的利箭如暴风雨般倾泻。
老邓把胸膛挺得更高,他闭上了眼睛:小栓子,翠儿,俺来陪你们了。
元兵部尚书、陕西行省右丞兼陕西行台侍御史、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诏令守御陕晋冀三省、督抚汉沔荆襄四路、便宜行阃外事察罕帖木儿,大军屯于虎牢关下以窥开封,意图攻占龙凤政权的都城,以擒贼擒王的方略,给势力正盛的红巾义军以致命一击。
察罕先令脱因不花、吕文、完哲等将,率铁骑三万六千,出开封以南,攻略归、亳、陈、蔡诸州县;伯颜、魏赛因不花,督率舟师沿黄河向开封以东进发,战船百艘、马步十万,水陆并下,经山东曹州以南,进占黄陵渡。察罕自领陕西兵十二万出函关,过虎牢,击开封以西;阎思孝、李克彝率山西兵九万出太行,渡黄河,攻开封以北。
察罕帖木儿的四路大军、三十余万人马,已经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开封猛扑而来!
开封,大丞相府。
明德殿正中的几案上,摊开一幅巨大的中原地理图,明亮的阳光穿过大殿顶部的透光琉璃瓦射到图上,在有些昏沉的大殿里形成了几道光柱。
几案后,光柱之外的黑暗中,一个阔脸浓眉的大汉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他肌肉筋结的脖子上,一道可怕的伤疤从耳后直拖向锁骨,直到大氅遮盖住的肩头。肌肉翻卷、如同蜈蚣爬过的伤口,不但没有损害这个男人的形象,反而给了他一种桀骜不驯的独特魅力。
归州告警,陈州告警,蔡州告警,开封告警!小明王韩林儿已经催了五次,请大丞相上朝理事,而他,却一连三天待在府中,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盯着这张地图发呆。
是守?是走?
刘福通反复在心里盘算,要是换上三年前、不、甚至是两年前,他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避敌锋芒,反正他们就是流寇,没必要和官军硬碰硬。只要鞑子的暴政依旧,他就不怕百姓不送儿郎来打鞑子;只要官府的苛政依旧,他就不担心老百姓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师!中原处处都是红巾军的根据地!
可是现在,不同了。
开封已经被当作都城,苦心经营整整一年,打下各地官库之后所得的金银财宝全都集聚于此,从官仓中得到的粮食也都运到了这里,还劳费人力财力修起了宫室官衙,建立了三省六部枢密院御史台的官制。颠沛流离七八年后,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局面,怎么舍得说扔下就扔下?
更何况红巾军已经立了皇帝,小明王韩林儿坐了龙庭,定都开封府。
开封,那可是七朝故都!历史上赵匡胤的大宋朝便是定都于此,小明王号称宋徽宗十世孙,这开封城就是小明王号令天下的根本凭据,是天命归我大宋的最好证明,是我大宋定鼎中原的万世不移之基业!
因为有了历史上真正大宋的故都开封,有了定鼎中原的名分,红巾军的“大宋”才能名正言顺,韩林儿和刘福通联署的“皇帝圣旨、丞相钧令”才能号令群雄、莫敢不从,才能威加海内、震慑不臣!
如果失去了开封,失去了正统的名分,现在还奉大宋龙凤为正朔的集庆朱元璋、淮北赵君用,他们会有什么心思,不用想便能猜到;就是汉中的白不信、李喜喜,转战塞北的关先生、破头潘,恐怕都会离心离德!
绝不能失去开封!也许,还有机会……刘福通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山东毛贵在益都路,关先生在这里……一个巨大的战略构想逐渐在脑海里成形:开封城防坚固,城中兵马十五万,若让周围州县的军队收缩到开封,还能再得三万军兵,俱是敢战之士;山东毛贵有虎贲二十八万,北伐曾经逼得鞑子皇帝想迁都以避之,而且忠勇可靠,一纸军令便可调来;关先生、破头潘领兵四万转战塞外,人数虽少,却是能和鞑子铁骑相抗衡的骁勇骑兵,关、潘虽不如毛贵的赤胆忠心,但是严令之下,又有毛贵在前面顶着,他们决不会抗令不遵。
开封城中粮食足可支用四月之久,只要能守住一个月,中原六月天气如火炉,察罕帖木儿久攻不下必然师老兵疲,再令毛贵率山东的精兵强将攻其侧,令关先生越长城、下太原击其背断其粮道,令白不信、李喜喜自蜀地出汉中骚扰,则察罕前有坚城,后有大敌,粮道一断,其军必乱。
以开封为砧,以毛贵、关潘两路大军为锤,挫顽敌于坚城之下!
“哈哈哈哈”,压在心头几天的大石一举粉碎,刘福通一阵狂笑,抓起瓶汾酒喝了个底朝天。
在他带领的红巾军面前,一个个看似强大的敌人最终都倒下了:权倾朝野、长驱雄兵百万,破徐州屠民毁城、天下几无抗手的脱脱丞相,被鞑子自己的奸臣假传圣旨,一杯毒酒送上黄泉路;治黄河、领汉军、智勇双全,视平定中原如掌上观文的贾鲁病死在濠州城下;屡败屡战、越挫越强,元朝倚为中原柱石的答失八都鲁被自己的反间计给活活气死;勇冠三军、忠义无匹的董抟霄董昂霄兄弟,也死在了山东毛贵的手上……
刘福通将手中的瓷瓶摔个粉碎,斜飞如鬓的浓眉下,圆睁的虎目射出两道冷电:察罕帖木儿,你是我进军大都之前的最后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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