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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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中原抹去胸前的油星,看段蒉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更是气恼。霍地站起来,瞪着那少女怒道:“大爷我吃饱了,你乐意坐就坐上一辈子好了!”他抬腿便走,那少女鞭子一卷横空绊去,嘴里笑道:“你声音大,姑奶奶就怕怎的?”谁知几天不见,骆中原的身手可矫捷多了,居然给他躲了过去。骆中原虽然不是什么习武的良材,但落到段蒉这个严师手里,大加切磋琢磨,虽然更有揠苗助长之势,但也不是不见成效。
他这一躲,连秦艽看了都在心里暗自称奇,“当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她看段蒉捏着酒杯,脸上却有不豫之色。按段蒉的想法这一个沉鼎式站定了自然不足为奇,本该再连着一个勾云手夺下对头徒弟手里的马鞭才是正常。这傻小子呆楞楞地站桩在原地,象什么样子?
少女绊不倒他,鞭子尾梢一甩,打向他膝盖后侧的委中**,她这鞭梢坠有西域的玄寒铁精,劲力至处,打**截脉无不如意。如果用力狠了,一鞭子能把骨头都打断了。她没有伤人之意,只是存心要让这汉子跪倒在地,丢一个大丑。
她这一鞭去势太快,骆中原根本想不及如何躲避,听得风声凌厉,他身体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双臂格出想避开头面胸腹等要害。好好一个气宇端凝的沉鼎式立刻变成难看之极的蹲鼎式,不过难看是难看,居然使得少女这一鞭落空。等鞭尾缠上大腿时,骆中原性子再钝,也知道等对方鞭子一抽一收一定会把自己拖甩出去。他左手一个绞缠,就势夺少女手中的马鞭。少女没想到这个傻大个儿居然使得出如此精妙的小擒拿手来,意外之极。瞬息间一个要夺,一个不放,顿时将少女整个人扯得近了,骆中原鼻前但闻得一阵幽香,右臂上已经撞上一团异常温馥柔软的事物。
两个人一时都怔在那里,骆中原蓦地面红耳赤,他忙不迭地缩臂向后退去,就觉眼前一花,啪地一声给少女扇了一记耳光。他慌乱之下只顾得后退,给大腿上的鞭子一绊,禁不住向后栽倒。眼看两人就要跌成一团,听得冷笑一声,少女已给人扯着腰带提到一边。段蒉左足一抬,把一张板凳横踢了过去。骆中原晃了两晃,终还是一**坐在了上面。
店里不知何时走进了一个身穿白绸衫的青年男子,他身材高瘦,面色青白,就站在少女旁边。一双眼睛冷冰冰地射向段蒉骆中原两人。少女面上霞飞,拉着他的袖子道:“二师兄……”骆中原觉得眼前一花,那鞭子已落在了青年的手里,他随手一抖,三尺长的马鞭挺成一条直线,径自向他的咽喉刺去。这一刺,删繁就简,却是一招极高明的剑法。
韩潮看得心中怦然而动,一时间脑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人与我相比,不知如何?……”秦艽知道段蒉不会袖手旁观,手心里扣着两块碎银,待迟疑了一下,便已经来不及了。
鞭稍一颤,矫如灵蛇,眼看就要在骆中原的喉咙上撕出一个血洞来,就听夺的一声闷响,一支竹筷破风而来,竟将那马鞭击飞,钉在不远的门框上。漆黑的马鞭在门沿上扭了几扭,活象一条乌稍蛇给人钉死在上面。青年看也不看骆中原一眼,对着段蒉泠泠道:“前辈好手法!”段蒉淡淡道:“告诉你那老鬼师父,段某还没死,那一掌不久即当奉还。”青年冷笑道:“家师一路上随时候教呢!”段蒉突然道:“小子尔敢!”他一掌劈出,别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那青年抓住少女已经冲出门去,走的时候手一挥取下马鞭,门框给他的内力震裂,木屑纷飞,向店里众人暴射而来。
原来这青年跟段蒉对话间,从袖里弹出两根银针,无声无息射向骆中原。他这针上淬有腐心草的剧毒,要让骆中原直疼上三天三夜才送命。不过他这手伎俩,又怎么瞒得过段蒉这个老江湖,段蒉袖子一扫,顿时把飞来的木屑拂开。骆中原身上中了一两枚,不由叫出声来。他听得心头恼怒,突然手掌一张,在骆中原的另一侧面颊上也打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虽然不疼,很是响脆,骆中原不由怒道:“你打我做什么?!”段蒉冷笑:“别人有武艺这么好的徒弟,我不免生气!”骆中原顿时觉得这人比那少女更不可理喻,他捂着脸道:“我又不是你徒弟,拿我撒什么火来!”段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做我的徒弟不好么?老夫偏要拿你撒气!”他心头闪过一个极执拗的念头,这小子朽木不可雕,他偏偏要把他培植成材,就连水云十四操的精妙剑法也要尽数逼他学会。哼,桑木公教的徒弟难道就比他教得好么?!
骆中原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目露异光,不知怎的背上一寒。
有个随从蹑手蹑脚走到韩潮身后,低低说了些什么。韩潮点点头,向秦艽示意一眼,两个人一起走出店房。韩潮低声道:“适才有人闯了进来,杀了两人,好象是那个……桑木使。”两人一路快走,来到后厢房。厢房对面有一大片空地,车马就停靠在这里。这时一扇房门拉开,伸出一个头来,正是此行前导屈安,他道:“杜少爷这里请。”房间里火烛通明,杜榭坐在一张椅子上,面色凝重。
在房中的空地上摆着两扇门板,各躺着一个死人,死者正是杜榭此行所带的禁中十六卫中的两人。这十六个人原本每天四人按天武、捧日、龙卫、神卫上四军之号两拨轮值,各守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西翼捧日稍弱,南翼龙卫次之,而最强的就是东翼天武,却没想到今日有人由此进,杀了两个护卫翩然而去。且死者头骨全是被人以重手法拍裂,当场立毙。练武的人都知道头骨乃为人身上最硬的骨骼,就是一柄利刃都不能轻易斫开,这人避轻就重,一击即走,分明是杀人立威。
韩潮道:“方才桑木使有两个弟子在店里闹事……”杜榭想了想道:“他的用意只怕是要拖住段蒉,这人的武功……实在厉害,单凭十六卫难撄其锋。”他沉吟了片刻道,“但他也必然晓得我们在暗中潜伏了不少高手,所以只杀了两人便引身而退,此举不过是敲山震虎,要我们心中有所忌惮。”
杜榭屏退众人,转向秦艽道:“有些事情还是该向秦姑娘说明的好。星宿海自从前任宗主边左一死后,听说三教二令各自为尊,内部一直有所不和。当时那人在京都的行踪便是星宿海内自己人暗中泄露出来,他们争权夺利,也是借刀杀人之计。只怕再往西去,情形越是险恶,或许有来救那人的,或学还有来杀他的,秦姑娘应事先有所准备才好。”秦艽微笑道:“多谢杜爷提醒,这人手里既然持有家祖的信物,我自当尽力保他一路平安就是。”她心里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至于你们寻宝是不是成功,那可不干本姑娘的事了。”
杜榭迟疑了一下,面上颇有些难色,笑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秦艽道:“杜爷但请无妨。”杜榭道:“这件事说起来实在于礼不合。那人对我们三庭四院殊无好感,他说他既有令祖的信物,秦姑娘当然要一路亲自保护。他的意思是……”秦艽听得眉头大皱,但仍问道:“他的意思是我要亲自侍奉不成?”杜榭呵地一笑道:“这厮鄙野之人,不通礼俗,言语乖诞唐突,秦姑娘听听也就罢了。”
秦艽淡淡一笑:“此人身份何等重要,秦艽可担不起这个干系。”杜榭道:“秦姑娘这么说,岂不是愧杀杜某了。秦老前辈的后人如果不行,天下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不过,这件事毕竟于姑娘的闺誉有碍,就算姑娘肯委屈,也不能任了他这恣意的性子去。”杜榭从腰带里取出一枚一寸左右长的小金钥匙出来,“这样的钥匙一共有两枚,可以解开铁柜中的九曲连环锁,这枚就请姑娘留为自用。如果事情一旦有变,秦姑娘你大可权宜从事,带着此人先走,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敦煌会合。”秦艽知道他是为了取信于己,略一思忖,还是把钥匙接在手中。

杜榭又从桌子上取了三支象火鸢一样的东西道:“这是禁内密制的烟花火信,一支红,一支黄,一支蓝,红色是告警,黄色是求援,蓝色是会合。你,我,韩潮,还有其他六名高手用的是正色,余下众人用的是偏色。正不援偏,偏必佐正。本是准备好临到河西再下发,不过事渐凶险,宜早不宜迟。”那火鸢做得极是精致小巧,只有半只手掌长短,头尾都用蜡封住,下面穿孔塞有白磷,只要掌心热力一吐就可以点燃发送。杜榭道:“在火信上还有一个银哨,即使天气不佳,也可以使用,不过效果不免大减。”秦艽看他准备得周到,以小见大,也不由很是佩服。
杜榭派人就近敛了死者,六七天后,众人抵达兰州郡。兰州古代称金城,有滚滚黄河穿城而过,地势险要,历史上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从兰州往东北可以到宁夏;西北经甘、凉、肃可以通新疆;向西通西域,复行西南又可入藏;而且南溯洮河转顺白龙江,又可以由嘉陵江而达四川;自东南出汉水,可以由汉中通湖北;东过六盘山或由天水顺渭水东下,且可以入陕西,是西部最大的交通要枢。自汉唐以降,汉族在西部的政治军事力量之极限,其实仍是到兰州为止。
北过黄河,西过洮河以后,就是羌回蒙藏等族的势力所在。是时吐蕃族六谷部占有河西的凉州府,回鹘比邻甘州,西夏党项盘踞在河套五州之地。一方面兰州郡附近各族兵戎交战不休,另一方面青海西域内运的皮羊牧畜,西夏的青盐,和中原出产的丝茶等货物都在这里聚散,又是一片商贾云集,热闹非凡的景象。
现在虽然时值隆冬酷寒,但客店货栈到处都住满了来往的商客货旅。屈安撒了重金,才在城东的客栈里腾出一套小院。因为过兰州后再向前行到大镇红城子,百余里内都是河道切成的曲谷,风沙凶猛,最是难行。韩潮用完饭后就到集上,准备买一些健驼来代步。
秦艽不耐烦在室内枯坐,便走出房间。只见客栈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虽然是汉人居多,但披着羊皮袍子头顶结着长辫子的藏人,缠头戴着白帽的回族汉子也都随处可见。几个关中的皮货商占了中间一大张桌子,正在那里阔谈豪饮。隔壁是三四个闽南来的茶贩子,叫了几碗牛肉面,呵着热气正慢慢吃着。还有一些客人定不到房间,就挤在楼下,随便找个旮旯犄角背靠着墙坐着,等熬过一宿再继续赶路。
秦艽出来之后,才有些后悔,客栈内熙熙攘攘,几乎没有个插脚的地方。这时突然瞧见有人向她挥手,却是骆中原,他和段篑两人正在边角处占了一张桌子。秦艽好不容易才走了过去,先向段篑见礼道:“段老前辈好。”段篑自斟自饮道:“有好甚么好的?不给人气死就已是万幸。”秦艽在旁边搭了个座,笑道:“段老前辈闲云野鹤,最是潇洒不过,才不会跟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段篑眼睛一吊道:“哼,甘辞卑礼必有所求。”秦艽继续笑道:“段老前辈见识渊博,晚辈们才浅无知,有些事情,自然要向前辈请教一下。”
段篑道:“你想问些什么,不说段某也清楚。不过这是你家门师门与星宿海之间的过往,既然长辈都没有提,哪里轮得到我段某置喙。”秦艽只得苦笑,看他斩钉截铁的样子,料也再问不出许多。
正尴尬之际,突然不知谁在外边高喊了一声,“不好了,杀人了!”秦艽心中一动:“是星宿海的人来了么?”她抢步走出店门,只见不远的大街上站了一堆人围了一个大圈子,有人啧啧叹道:“这小伙子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旁边一人笑道:“诸大哥不如跟阎王爷讨个情,拉他回来做女婿吧。”第一个顿时骂道:“黄四鬼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讽刺我女儿是死鬼老婆么?!”另一个熟人道:“黄四儿你也真嘴贱,不过诸老大你婆娘怕还在丈母娘腰带上栓着呢,哪里来的女儿?哈!”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哎呀,手动了!”“妈的,怕是乍尸!”有人胆小,跳了出来,顿时场中空出一片,就看地面上躺着一个少年,一身粗布衣裳,满身都是鲜血。他的手里握了一支断剑,右手动了动,突然间睁开眼睛。这少年脸上一片血污,秦艽一时没有认出谁来,待他睁开眼睛,顿时觉得这少年好生熟悉。少年勉力一滚,慢慢弓起背,用手中的断剑支地,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几十条,有的顿时裂开了,又不断滴下血来。众人看到如此骇人的景象,忍不住都啊地惊叫出声。
少年如似不觉,站起身后抬步向前走去。前面的人群看他邪魔附体,纷纷让出一条道路来,转眼间业已走了十几步出去。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眼见少年身形一晃,又复栽倒。秦艽也顾不得惊世骇俗,足一点地追了过去,一把托住了他的身体,平平一端,转身掠到客栈。别人只看得眼前一花,少年便已经没了踪影,一时之间各种神怪揣测,从妖鬼山魅,罗刹僵尸,乃至西天恶魔,层出不穷。
这少年正是玉剑门下的周晚。
秦艽在周晚口里塞了一颗紫芝丸,运内力帮他化下,虽然吊住气息,但他一身伤口仍然血流不止。这时骆中原和段蒉也跟了过来,段蒉大略扫了一眼道:“这小子受的多是外伤,有了紫芝丸保命,死是死不了的。”他心里想:“这紫芝丸何等珍贵,集天下灵药之大成,你这小丫头也太不吝惜。哦噢,这小子居然是个不得了的小白脸。”突然又想来起秦艽也曾赠送过自己一颗,心下老大后悔,“段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奶奶的,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段蒉久病成良医,身上的伤药带得极是齐全,在一边指挥骆中原从灶上叫来毛巾热水,擦身敷药,就看少年身上二十多条剑伤,有深有浅,有新有旧,一些伤口没有好好包扎护理,给汗渍灰尘一浸,都已经开始发炎腐烂,这少不了要用竹刀切去腐肉。为了免得他多受痛苦,段蒉索性一指点中这少年的晕**,等伤口包扎得七七八八,才将他唤醒。
周晚低低呻吟一声,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他睁开两眼时有一刻的茫然,突然大叫了一声挺身坐了起来。段蒉一把将他按住,喝道:“小子你疯了么?还不乖乖躺下来。”周晚一阵挣扎,似乎有些神智不清,“恶贼,你……你放开我!”这么一来又有些创面裂开。秦艽在一边道:“周兄,这位前辈是一片好意,你重伤在身,万勿激动。”周晚右手摸索,去寻兵刃,嘴里仍然不停说道:“恶贼,我一剑杀了你!”
骆中原在一边低声道:“这位周兄受伤不轻,流血过多,只怕已是神志昏迷。”段蒉老大不耐烦,一掌批在周晚的面上,“小子,你给老夫醒醒!”周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喷得半面棉被都是。
秦艽和骆中原一起向段蒉怒视而去,段蒉翻了翻眼皮冷笑一声,道:“看什么看?!庸医治标,良医治本。这位个小子心火郁结于胸,一口淤血不吐出来,日后必然怄成大病,到那时药石罔效,就是活死人一个。再说打死他又如何,还要老夫赔命么?”紧听着周晚呻吟一声,几双眼睛一齐向他看去,只见他闭上眼睛后又猛然睁开,仍是要挣扎下地。骆中原也急忙按住他道:“周兄弟……”周晚环视了一下众人,神智略清,突然长臂抓住秦艽的袖子道:“……惜惜!快!快!”秦艽见那女子不在他身边,早就心有疑惑,急忙道:“周兄,是贵师门的人么?”周晚提了口气道:“……一个道士,剑池观的,就往街南去了……”秦艽心想:“剑池观的?难道是徐丰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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