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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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夜以后,周晚带着妻子顾惜一路向西而行。他想中原武林既然已经难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不如索性走得远一些,过六盘山去夏州,玉剑门总该再也搜寻不到。当时他在洛阳救了顾惜出来,本是激于少年义气,见不得小人仗势凌人,万没想到在逃亡路上禁不住情深暗许。不过周晚一向心高气傲惯了,性子又固拗,他心中暗忖:“如果她心中没我,却因为报恩而答应勉强下嫁,这趁火打劫的行径跟中州陈门一比又有何高下之分?”是以两人先前虽以夫妇相称,但却没有丝毫逾礼之处。
直到在旧庵内历经生死之险,周晚想得开了,爱就爱了,不爱便是不爱,如果百般遮掩,欲迎还拒,那还象什么汉子。顾惜更是对他情丝早结,所以这一路行来,两人耳鬓厮磨,欢喜爱恋无限,当真如一对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一般。周晚心底甜蜜,宁愿这样子一辈子走下去,再也不回中原。等两人经过六盘山口萧关时,却无意中撞见了一队西夏的兵马。那领队的军官手段凶残无比,沿途一有看见路人,便挥刀尽数杀死。周晚不免动了义愤,待到半夜便暗中潜入营中,准备刺杀夏军的首领。谁知无意偷听到他们的言谈,提及此去奉命到兰州府劫杀商队,救一个大人物出来。周晚听他们所言,与秦艽一行颇为相吻。他既然深受秦艽的救命之恩,又怎么能袖手旁观?顾惜闻言亦如是。
那夏军之中居然有几个好手,周晚第二夜再探的时候给他们看破形迹,追杀出来。周顾两人边走边逃,直奔向兰州府。就在城郊的地方,周晚又被两个西夏的好手缠住,那二人一人使双钩,一人使单刀,招法凌厉,他眼看不敌的时候,突然有个道士出现。那道士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也不说话。
其中一个西夏武士只当他是周晚的援兵,几刀劈过去,就听一声惨叫,却已经给道士刺死在地。另一个武士见势不妙,转身才想逃,周晚哪里会放过他,精神一振,顿时将玉剑门的精妙剑法施展出来,最后取了那人的性命。他看那道士面泛青黄,神色之间说不出的古怪,但江湖上多有些高人逸士行事怪诞,也不足为奇。周晚向道士拜谢援手之恩,道士根本不做理睬,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顾惜看着。顾惜给他看得羞赧,忍不住垂下头去,谁知道那道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凑过脸去胡摸乱亲。
周晚惊怒之下挺剑向他背心刺去,道士放开顾惜,跟他战在一处。周晚的剑法虽精,但功力稍嫌不足,百十招内给他刺伤了好几处。道士打败周晚后,拖着顾惜便向前走,他欲发如狂,把她推在树下撕破衣裳就要污辱。周晚赶上去,又是一阵恶战,待力所不支时方退下。但道士想再度非礼时,周晚便又会上前邀战,两个人且站且走,道士既舍不得放开到手的美食先去杀周晚,又因为敌人在侧而不能尽欢,不由大为情急恼怒,下手时也越发无情。等进到了兰州城门时,周晚已经浑身浴血,全仗着本门几手同归于尽的杀招在勉力支撑。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倒下,妻子受了污辱后一定不肯求生,两个人不是死在一处,便是天人永隔,唯凭着胸头一口血气,始终追在道士后面,最后血流得多了终于晕厥在街上。
秦艽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但当务之急救人为先。骆中原心里更是大急,已经快步抢出门外,远远抛了一句话:“我到街上打听一番!”段蒉动作不快,但转眼间拎住骆中原的衣领将他拽了回来,嘿然笑道:“傻小子,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你这么一点本事,还是不要给我老人家出去丢人的好。”骆中原还要再辩,给段蒉瞪了一眼只得站在原地。段蒉想得周到,事关女子的名节,他一个年青男子武功不高,既然于事无补,去了也是多有不便。
听得周晚低细的声音道:“请各位转告拙荆,无论她人在哪儿,我随后就到。”
秦艽听出他言下之意,心情激荡,暗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出来。”她拿定主意,对段蒉道:“等我先找一人问来!”她径自赶到杜榭的落脚之处,暗里两个侍从闪出身来想拦,给她抖腕一分,推到一边。秦艽伸手如电,一把拉开车厢门板,杜榭正在灯火下细读一封信柬。他眼看秦艽闯了过来,随手合上信柬,虽然面上不免有几分诧异,仍笑道:“原来是秦姑娘,请进请进,……不知有何急事?”
秦艽问道:“请问剑池观徐观主住在哪里?”她看杜榭眉头一皱,也不容他多问,笑道:“杜大人要的不是法门寺的藏宝么?秦艽自会一路相助到底。现下只有一句话,徐观主人在哪里?”杜榭乍一听说法门寺藏宝,笑容便敛了起来,但他本是个机变之才,听到后来,果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东南和悦老店!”他伸手召了一个禁卫,“速带秦姑娘去和悦老店!”
秦艽嫌禁卫的速度太慢,说声得罪了,伸手扶住他的肋下,一跃而起。两个人穿房越脊,没过多久便来到一家不大的客店。秦艽闯进店内,先揪住店里的一个伙计问道:“有个道士住哪间?!”伙计眼珠子下瞟,笑道:“小哥一定弄错了,小店不曾住有道爷。”禁卫见他神情狡黠,甩手给他一个耳光道:“妈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不赶快老实话来!”这店里的伙计亲眼看着那道士抱了一个妇人入房,又叫任何人等不得打扰,心中揣度想必是做那种风流的勾当。他本想掩饰一番,事后再去讨赏,没想到开门市利先讨了一个铁板锅贴。
伙计正大声呼疼的时候,秦艽听得一声女子的惊叫,声音尖锐,到了一半突地截止。她顿时推开伙计循声冲了过去,就听一个房间里隐隐传出扭打的声音。她抽出腰间的软剑,一脚踢开房门,只见房间内一片狼籍,有人声音含糊道:“臭小子,又是你!当真是不怕死来着,那就让本观主超渡……”说话人正是徐丰冉,他蓬头散发迎面而来,身上只套着一件月白中衣。
等他看清来人不是那少年时,秦艽手里软剑一挑,已经刺向他胸前膻中神封两处要**,徐丰冉闪躲得颇为狼狈,措手不及之下,给她在胸前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秦艽一连三剑,将他逼到门口,嘴里轻声道:“惜惜姑娘,周兄无恙,你请放心。”徐丰冉被她一连逼退几步,不由目中光芒大盛,喉咙里突然发出两声荷荷的低吼,猛地合身扑过来。眼看徐丰冉没有一点江湖高手的风范,拳脚招法凌乱,如疯似癫,浑不畏死地直冲到身前,秦艽也不由给他吓了一跳。她向后一退,后面却偏偏有张桌子,一下子撞在腰上。其实秦艽适才只要当胸一剑,就可将徐丰冉刺死,但擅杀人命总是不好,这一迟疑间差一点给徐丰冉乱拳打中。
秦艽跃上桌案,剑尖快如浮星电火般地一闪,抖出两剑,分别刺中徐丰冉双肩上**道。徐丰冉两臂软软下垂,冲来的式子依然不变。秦艽不得己,折下腰又刺中了他双膝的犊鼻**,徐丰冉啊地一声长叫,终于软倒在地上。秦艽艽着禁卫把他先拖出去,自己掩了房门拉开帐帷,见那夜所遇的女子正横躺在榻上,衣裳已经给扯开,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口角边满是鲜血,好似已经嚼舌自尽。秦艽顿时觉得心底一凉,还是来晚一步,终成大憾!再定睛看时,却发现她胸口起伏,呼吸正常,只是瞪着一双清眸,大有羞愤之意。人还是好端端得,不过给点中**道,动弹不得。秦艽低声道:“你别急,我也是个女儿身。”她一边除下的外衫帮女子穿好,一边帮她解**,女子坐起身来,呸地一口,吐出一块血肉来。不知道是上唇,还是舌尖,那恐怕要提来徐丰冉才明辨得出。
原来虎丘剑池观的观主徐丰冉几十年来,除了当年酒后犯下的一件大罪外,一生几乎不近女色。他玄羽清修,看上去也是一派道貌岸然。谁知那夜给流红僧揭破隐衷之后,又羞又愧,又急又气,郁气无从宣泄,大大变了性情。他只觉得天下人没一个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件败坏伦常,罪不可恕的事情,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往往有人多看一眼便被他一剑杀死。他昨日在城外看到了顾惜后,见她貌美无伦,一时间情沸如火,再也不能遏抑,心里唯有一个求欢的念头。等将人抢到手后,又摆脱了周晚的追索,正在店里正用强时,却给顾惜硬生生地咬了一截舌尖下来。
归根到底与其说他性格大变,倒不如说千日修道,一夜成魔,这几十年来暗自压抑的私欲畸念一股脑地发作出来,不可收拾。

这厢方定,那边段蒉等人也跟了过来。秦艽先将顾惜护送回客栈,他们夫妻两人相见,自然又有一番悲喜情长,骆中原在一边看得五味杂陈,却也舍不得离开。过了一会儿段蒉回来,秦艽问道:“那位徐观主怎么样了?”段蒉道:“老夫本想一剑……宰了他,”其实他是想说阉了那色道人,但在年轻女子面前说来毕竟太过不雅,“不过以前也没说此人有甚么大恶,就废了他一身武功,谅他没法子再祸害别人。”秦艽心想:“就算段老前辈不杀他,以杜榭韩潮的手法,恐怕也不会留下一个废人泄密。多半灭口了事。”
韩潮已经添购完西行的用品,只待明日一早启程。听说有人受伤,他带了一些水云院的刀创药品过来探问。段蒉知道水云院向来精于刀圭之术,他们用赤云草炼制的丹霞散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外伤灵药,也老大不客气地全部收下。周晚描述当时所遇见的夏军,大概有两三百人,其中也不乏好手,按脚程来算,只怕已经到了兰州郡外无疑。
韩潮沉吟一下道:“多谢周兄不辞凶险,前来告警,看来兰州已是险地,再也不能多留了。周兄伤势不轻,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调养,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派人护送贤伉俪先到兰州府衙内静养吧。”周晚淡淡道:“这就不用麻烦了,我和拙荆在此店住上两日就好。”韩潮知道他不喜欢跟官府扯上干系,对自己亦无甚么好感,只是微微一笑。周晚虽然讲得平淡,好似偶然在路上撞见夏军,顺口提及,辛苦凶险处都一略而过。但秦艽知道他必是不愿居功,既然事情因己而起,又怎么能撒手不管。
段蒉突然道:“我这几天也走得倦了,正想在这里歇一歇。秦家的丫头,你可小心着点,在我老骨头养好之前,务必别让那厮先给别人一刀砍了。”秦艽听出他有照拂的意思,自然高兴,笑道:“那么就有劳前辈了。”段蒉道:“有劳我什么?这里睡的好,吃的饱,况且还有人付帐,住上一二十年我都不觉得有劳。”韩嘲故作苦笑道:“前辈要是住上一二十年的话,晚辈说什么也不肯付帐的。”几个人不由一起笑了。这里最高兴的还是骆中原,虽然顾惜已经身为人妇,但能跟意中人多相守几天,哪怕只是眼皮子上的供奉,也欢喜无限。
一切定好之后,第二天早晨众人还是按原定的路线启程。韩潮买了几匹健驼还有一些御寒的衣物,边疆一带盛产上好的毛皮,为了免得惹人注目,韩潮选的多是羊羔皮的衣裘,穿起来既轻暖又没有羊皮的那股子腥膻味。虽然如此,等众人走了几十里后,北风狂飚,夹着厚厚的风沙没头没脑地打过来时,也是唯觉寒意逼人。因为黄河横过高原,在此冲刷成一条东西行的大谷道,往往一水之隔,南岸花木繁盛,一望如茵,而北岸沙丘纵横,寸草不生。兰州城正好位于黄河南岸边的平野上,冬季西北风起,都从北岸高原上直过南原,所以也不觉得太冷。但等过了岸南平野,气候大异,这风势便立刻大了起来。
众人一路闷走也不说话,免得一张嘴便是一口沙土进来。
再向前行,一路都是蜿蜒斗折的曲谷。这些曲谷大多是黄河改道前河流在平原上切割出的一条条水道,时间久了,巨壑沟峦在风削雨凿下变得千奇百怪,经常可以看见有怪崖侧立于道,或人立猿踞,或隼吻蛇盘,实在不能形容其万一。众人沿着商旅辟开的鸟道走来,东曲西折,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有时看见一片荒崖明明在前,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似乎离得更远,但偶或一转,再看时已经给抛到后边。道路狭窄的时候,仅通一辆车马,各人只得鱼贯而行。远处天边压着一线乌云,远远看去墨浪翻滚,不过时值冬初,最多是下场暴雪,不会有盛夏时发洪出蛟的大险。韩潮知道这条路险隘极多,最适合伏击,一旦生变,首尾必然不能兼顾。他一开始就提醒诸人要一路小心。
等走出一个多时辰后,谷势渐渐开旷,奇石怪崖退没,现出平缓的坡地来。众人心胸不由一旷。
秦艽放眼望去,就看这一片荒谷右侧赫然长着一片绵长的树林。不过这片树林中只看见无数**的枝干笔直地伸向天空,颜色亮白,一片死气。等得走近了,里面枯枝削挺,果然没有一棵树是活的,昏淡的阳光照在白惨惨的枝干上,似千万只鬼手从地底伸出,又被阳光灼焦在地面上。
韩潮看她面有惊异之色,在一边笑道:“这是边陲常见的白树林,树木因河流改道尽数枯死。现在这一片还是小的,等真正到了大漠,有的甚至绵延近百里,全部都是死树。当地人认为草木有灵,死去树木的幽魂会在原地流连不去,整日在林内徘徊。如果人走进去,一定会被迷住,几十天走不出,在里面饥渴而死。所以当地人都叫它们为鬼林,也不敢砍伐。”
朔风从林梢卷过,枝枝蔓蔓都在风中颤动起来,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啸叫声。有的似恶鬼嘶声长吟,有的仿佛沉雷滚滚,好像韩嘲方才一段话把里面的游魂都惊醒了一般。
众人正听得有些心惊时,那鬼林里蓦然传出一阵长长的尖嚎声,声音苍楚凄厉,直把人的心胆撕裂一角。有人不禁跟着大喊了一声:“果然有鬼!”韩潮也是一惊,但他素来不信乱力怪神之说,立刻镇定下来,喝道:“住嘴!”这边的话音还没有落,突然从鬼林里射出一排流矢来。
此时众人情知不是鬼,而是遭到了林内敌人的伏击,纷纷拨出兵刃格开长箭。那些雕翎长箭都是精铁所锻,有的发箭人臂力奇劲,一箭射出,奇快如电,当场射死一个禁卫。紧听着一声呼哨,一队人马从密林的乱石后冲了出来。有人站在马头,拿着一支牛角在吹,尖嚎声远远传了出去。瞬时之间,在西南两个方位都有人吹角回应。韩嘲从禁卫手里夺过一支短枪,力贯于臂,清喝一声投了出去,那短枪去势惊人,直取马上角手。前面有个军官打扮的人一刀向短枪斫了去,当地一声,短枪去势稍偏,一枪穿过马胸。那马嘴已经被皮棉绑紧,当下人立而起,挣扎几下,轰然倒地。马上角手身手敏捷一下跃到同伴的马背上,用中原话赞了一声:“好枪!”
这一骑人马有一百多,铁蹄翻腾,扬沙而来。如果西南两军会聚的话,恐怕会有三百之众。韩潮一行不到三十人,纵然有高手在内,强弱之势也是当形立鉴。这时有两个禁卫甩了外衣,各提两把单刀率先窜上前去。与此同时,杜榭从车厢内引身而出,抖手射出一枚黄色的火信。那两个禁卫看来是地堂门的高手,四把单刀如雪片一般,在地上横扫而去,只见黄沙滚滚,根本瞧不出两人身影所在。敌军之中,就看有些马匹突然折足倒地,在队形中引起一阵骚动。战声激扬下,又有几名禁卫紧跟着上前助战。
韩潮道:“快走!”剩下的人护着杜榭继续前行。秦艽心想:“难道就这么丢下这几个人不成,对方迟早还是要追上来。”正往前疾走,马蹄声响,从一侧矮丘旁又冲出一队人马,这队人马陈兵列甲,却是宋军的装束,领头一人正是御前龙卫军副使徐涛。他左手一抬,立刻分出几十骑去迎战敌兵。不远的地方亦有厮杀声传过来,想必是徐涛的人在东南两路拦截。秦艽回首看了一眼,一个夏兵大刀横劈,正把对手连人带马都砍死在刀下,鲜血横飞,如花怒放。秦艽习武虽久,却从没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她心下恻然,不禁转过头去。徐涛看敌人悍勇,也不多说,伸手指出一个方向,“杜大人请了!”夏军有几匹劲骑横冲了过来,隐有破竹之势,看来定是军中的高手无疑。
在这混乱之中,有人大笑道:“真是好热闹,老夫差一点错过了!”话声未落,紧接着从那个方向传来两声惨嘶,好象有人死在此人的手下。韩潮神色一变,“桑木使!”杜榭道:“你带几个高手先拖住这个老怪。”韩潮带着几个人策马而去,秦艽微迟疑了一刻,杜榭道:“秦姑娘请随我来。”秦艽拍马追上。几骑绕过一个土坳,只见天竺僧从车厢里提出一个人,轻轻跃出,他朝秦艽招了招手。秦艽心中一动,杜榭的声音业已低低传来,“秦姑娘请随摩柯大师先走,咱们几日之后自当会合。”座前马夫一扬鞭,顿时赶着车马飞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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