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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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也来不及多问,弃马跟着摩柯向低谷奔去。摩柯的动作笨拙,人走如行木,但速度甚快,没过多久,两人已经把乱局抛在身后。摩柯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是熟稔,越过几个谷地后,又复向北折行。秦艽紧跟着他,待与他比肩时,摩柯转过脸来朝她一笑。这么一连奔出几十里路,摩柯攀上一个土峰,四下一望,没有任何人追来,这才找个平坦的地方停住。他在地面铺上毛毡,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人放下,那人披着一头乱发,轻轻哼了一声。摩柯微笑道:“君少宗,得罪了。”他又转向秦艽道,“杜大人已经在车内另换了一人,他们过红城子去凉州,我们可能要沿着焉支山脉然后到张掖的万寿寺会合。”秦艽冷笑道:“杜大人想得真是周到,应该是早已收到了夏军突袭的消息吧?哼,这一记金蝉脱壳漂亮得很么。”摩柯听出她不悦,拙于言辞,只是微笑不语。倒是那人轻轻笑道:“三庭四院不敢跟星宿海正面为敌,只好做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那也是没办法。”
他略展了一下四肢,身上的链子丁零做响,他朝摩柯道:“黑皮和尚,这鬼玩意儿你要本宗带上一辈子么?”摩柯歉然道:“玄金链的钥匙的确是不在小僧手里。”秦艽第一次在白天看见此人,不由多瞧两眼,见他脸上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微眯,似乎好久没见阳光的样子。他迎上目光朝秦艽笑了一笑,秦艽想到这人口齿轻薄,多看他两眼,还不晓得他还要说出什么鬼话来。谁知他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抓了一把红沙,不过手上无力,沙土纷纷从他的指缝里流出。被风一吹,散扬飞散。那人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秦艽奇道:“你笑什么?”
那人说:“我笑沧海桑田,变化无端。一个月前,凭本宗一身的武功还足可以翻云覆雨,不过现在,却为人阶下囚,砧上鱼肉,这不是很好笑么?”秦艽道:“少宗心胸豁达,也是难得。”那人嘿地一笑:“我的心胸可不豁达,风水轮流转,这笔人情日后一定要加倍报答。”秦艽心想:“只要这个人不死,三庭四院日后怕要没好日子过了。”摩柯盘膝入定,不再说话。秦艽知道他一定是在此等人接应,不好扰他,昨天忙了一夜,自己也就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那人以指扣链,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曲调,秦艽神游物外,依稀听见他在轻轻念道:”……玄鹤徘徊白云起,白云起,郁披香。离复合,曲未央……”他把“离复合,曲未央”这一句重复了很多遍,声音低缓,思怀悠远。秦艽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曲子,心想:“他多半是在想心上人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
一个多时辰以后,就看夕阳渐没,天色一片橘红。西风愈来愈紧,将厚厚的云层推卷过去,仿佛怒马行车,一柱香的功夫,整个天都黑了。只听得夜风在身畔吹过,穿过乱石怪崖的时候,各种千奇百怪的声音都在耳边响起。秦艽怃然睁开眼睛,紧了紧身上的衣襟,外裳一片寒意。秦艽突然想起那人功力已失,恐怕抵御不了这峰顶的寒意,她伸手探去,果然摸到一只冰冷的手臂。那人性子坚忍,虽奇寒入骨,咬牙忍住,居然连吭也不吭一声。秦艽眼见摩柯枯坐不动,如同不觉不闻一般,便一手按住了那人腕上的阳谷神门两**,内力轻吐,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没过多久,就感到那人手上的肌肤逐渐温暖起来。
半晌之后,摩柯突然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然后说:“来了。”秦艽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顺着摩柯的目光向下望去,却看峰下有一点灯火闪了一闪,过了片刻,又有灯光亮起,一连闪了三次。摩柯小心提起那人,就往土峰下走,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秦艽道:“是韩公子在下面。”韩潮牵着两马一驼正在下面等候,他们想得倒也周到,在驼背上还架有一个皮帐。摩柯将那人扶到帐里,三个人顶着风沙继续向前走,不过这次只走了十几里,在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
山洞很深,转了一个弯后,就看里面火光融融,飘散出一股浓厚的香气,却是流红僧干晔在架子上翻转着半爿黄羊。他戴着一顶油污污的羊毡帽,身上穿的一条同样脏兮兮的羊毛袍子,两只皮靴一个长一个短,活脱脱象个潦倒已极的穷牧民。如果不是他相貌不同常人,秦艽还真一时认不出来他。干晔朝他们一笑道:“来来来,肉已经烤好,几位饿了一天,也该好好打点一下肚肠。”山洞里储备甚丰,有成袋的清水和**酒,还有一些旅人们常带的肉脯和锅盔,那锅盔据说是拿很硬的面用木杠子压揉好,然后放在大锅里“三翻六转”烧制而成,既耐饥,又不易馊坏,是陇陕一带的商旅路上必带的干粮。
秦艽饮了几口清水,然后掰下一点锅盔就着鲜羊肉吃了几口,倒很是香甜。那君少宗看了一眼,一脸嫌弃,喝了半袋子酒后,裹上一件皮氅倒头便睡。韩潮从袖口里抽出一柄匕首,拣羊肉细嫩的部分割了一些分给秦艽,干晔在一边呷酒一边微笑。韩潮神色自若,倒是秦艽有一些尴尬,她问道:“杜大人那边还好么?”韩潮道:“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红城子镇,由那里向西都是边关重镇,西夏兵马虽然猖獗也不便深入追击。不过日间一战,我们也损失了几个好手,最可虑的是星宿海中的高手,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行踪飘忽,在陇右一带很有势力。所以我们才要兵分两路,一明一暗,这一路偏抄僻径,辛苦颠簸不同已往,怕要有劳秦姑娘了。”
秦艽往火里添了一些枯枝,笑道:“大家都到了这当头,何必这么客气?”韩潮看了干晔一眼,“大师既然已经将法门寺藏宝的事坦然相告,那我也不用多说了。其实无论夏王李德明,青藏星宿海,还是当今朝廷,对这笔藏宝都不免有必得之心。想当年君山一役,追根溯源也是因此而起,其中的法器且不提,单单历年来为了供奉佛骨,皇家民间所捐的金银珠玉就不止千万之巨。”干晔笑道:“这个和尚我倒是记得清楚一些,当年唐懿宗向我佛奉献的金丝袈裟,则天大帝供奉的九重金棺银停,都是不世之珍。当年家师还曾提过,藏宝里面有一根四股十二环的鎏金智杖,乃是我佛门至上法器,四谛十二因缘,彰示无上佛法。阿弥陀佛,和尚能摸上一摸,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秦艽笑骂道:“你这个和尚,把身外之物看得这么重,释迦有灵,死后一定把你打入饿鬼道,永世不得超生。”干晔笑道:“我佛泥塑木雕,餐香饮霂,富贵钱财自然都是身外之物。和尚却是人生肉做的,大大比不得。”秦艽看那摩柯只喝了一点清水,又复入定,果真如泥塑木雕一般,心想:“同样是僧人,一个木讷深刻,一个却是这般惫懒油滑,真是有趣。不过这个流红僧看起来荒诞不堪,却是一肚子锦绣,谁晓得他在打甚么主意呢。”
过了一阵子,众人都有了倦意,一一倚壁睡去。
第二天晨曦未透,几个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取向西北而行,准备绕过乌鞘岭然后去河西四郡,再与杜榭等人会合。这一条路很是偏僻,转来转去,路上多是荒无人烟的草滩戈壁,有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大片的碱地,一望百里白茫茫一片,寸草不生。这两日横穿一个碱滩,囊里的清水告罄,人还不觉得什么,但**的马匹都已有疲惫之态,韩潮所骑的黑驹在跳过一个沟壑的时候,前蹄一矬,几乎跌倒在地上。韩潮虽然拉缰提了起来,但马的前腿关节已经扭伤,不能再走了。
那马跪在地上,疼得低嘶不已,韩潮抚摸一下马头,右肘一个屈放扭断黑马的颈骨。秦艽看得不忍,先走在前面,等韩潮赶上来时,手里只提着两个满满的皮囊,他伸手抛给秦艽一个,另一个递给驼背上那人。秦艽没有拔开塞子,就闻得一股腥鲜的血气,心里烦恶,转手递给干晔。干晔只是一笑,仰起头喝了几大口下去。他学着秦艽下马而行,摇了摇皮囊道:“这里原本有条水源,今年黄河大旱,居然枯涸了。前面还有百十多里路,如果还找不到水的话,这两匹马也是不能带了。”

秦艽骑的是一匹红骝马,七八日的兼程奔波,已经不复雄骏。它把头抵住秦艽的掌心,哧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似乎这马也听得懂人言,意在哀求。秦艽拍拍马鬃,轻轻抚慰一下。
众人又行了二十几里,摩柯突然在驼背上立了起来,大声叫道:“沃克瓦(注:akwa,梵语水。)!”韩潮笑道:“前边就有水了。”余人心情一振,快步向前走去,就看前面逐渐有了一些稀疏的杂草,等走了一个多时辰后,一大片草滩展现在眼前。因为时值寒冬,洼水都结成了冰,西风掀起一丛丛的芦草,大片的碧石冰晶就掩映在其中。
几个人凿破冰层,从里面汲出几袋子冷水来,先饮了马,然后拢草点燃一堆篝火。干晔精于食鉴,烹调的手段也颇为高明,而且最难得的是食不厌精,工不厌劳。他从地里掘出一些芦笋,再将肉脯撕碎,煮了一锅的笋尖肉丝汤,还把马血煮切成块,投入汤中佐味。那芦苇冬天枝茎干枯,所有养份都集中在根芽上,比之新笋还要鲜嫩肥美,除了摩柯茹素,其他人都吃得大快朵颐。把锅盔撕成小块,浸在肉汤中来吃,更是风味别具。
星宿海少宗姓君名自天,吃完之后也不禁道:“大师这样的人才,做和尚真是可惜了。”干晔亦笑道:“少宗过奖了,人有歹活,也有好死。这个和尚么,自然有做的苦的,象摩柯大师一样;也有做的快活的如小僧这般。摩柯大师苦中见乐,小僧我是乐中见佛,佛陀说:‘似这般快活,我也不如你!’呵呵。”摩柯不但不生气,还向他施了一礼道:“师兄高见。我不如你,不过你仍不及佛陀。”干晔笑道:“出家人打个诳语,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君自天又道:“只是有一点可惜了。”“哦?”干晔道,“少宗请指教。”君自天冷冷笑道:“可惜没往东南再行上几十里,听说那里有一条野狼沟,里面的青皮狼也不多,不过三两千。大师肯杀身布施,说不定佛陀也不如你。”众人面上均不禁变色。原来秦艽也没注意,听他这么一说,凝神听去,那风中果然隐隐杂有野兽的低嗥声。
火焰在风中吞吐,映得每个人面上忽明忽暗。夜穹苍阔,星垂四野,广袤旷野上越发显得诸人孤靠无依,仿佛漠海沉沙,荒原枯草,只等这风一大了,便吹得飞散了去。
君自天扫视了一下众人,故意打个哈欠,枕臂假寐。韩潮随后一笑道:“少宗对这边的地形既然如此熟悉,有阁下同行,我等自然安全无虞。”君自天只是在臂里低哼了一声,似乎在说:“那也未必。”虽然一夜兽嗥不断,但众人在火旁一直待到天明,也没有遇到什么惊扰。秦艽心想:“这姓君的给困得久了,处处捣乱。”补了清水向前再行,次日午间北风一紧,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头盖面地打下来。
秦艽久居河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雪,那雪片顺着风横卷过来,仿佛无数只幼儿的手掌在空中胡乱批拍,打在面颊上顿时一阵生疼。满身的雪片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拂得下去,到了后来,一层积一层,人马都跟敷了粉的面团一般,只露鼻口,便是连睫毛上都结满了白霜,一个眨眼,上下几乎粘成一片。如果不眨,又有那巴掌大的雪片猛扑进去,说不出的苦楚。好在诸人内力深厚,迎着风屏息而行,也不觉得十分难受,如果是一般的商旅,这么大的风雪里只怕连透口气都是艰难。
韩潮知道待雪积得厚了,更是难走,一味强赶出十数里,眼见这雪越下越大,一丈之外已经不能视物。摩柯突然凝声道:“再往前就有牧人的村落了。”果然向前没多久,一阵犬哮声远远传来,在这怒雪朔风中听来当真是不啻仙音。等众人走近了,几只藏獒猛地冲了出来。韩潮不想伤了主人的家畜,扬声道:“我们是中原的商客,在风雪里迷了路,可否在这里打扰一夜?!”他怕对方听不懂汉语,紧接着又用藏语说了一遍。有个声音不耐烦地响起来:“我这里不留外人,你们继续向前走吧!”这人却是一口陕北的中原话。韩潮心想这么大的雪,怎么继续向前,而且听得对方的语气,很是怠慢无礼。他笑道:“风雪留人天,主人就请担待一下吧!”他这一句话用内力一字字吐出去,在风雪之中也清朗无比。
那人咦了一声,然后冷笑道:“朋友既然这个本事,那就进来好了。”在坡坳上落了一座皮帐,帐外用木栏圈了些牲口,此时看来都不过一个个雪团,小的多半是羊,大者牛马。主人呼喝了一声,几只藏獒呜呜低吠,放了众人散去。帐门都是用牛羊皮厚厚缝制,密不透风,直到掀起一角,才有光线透出。韩潮用的兵刃叫素璇玑,他暗握在手中,挑幕而入,其他人依次跟进。
这个帐篷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倒很轩敞。土泥和的火炉,一口大锅,一角堆着些糌粑茶盐等杂物,一边是厚厚的毛毡,都是些牧人常用的东西。在毛毡上坐着一个精赤上身的老人,他头垂背驼,一脸乱糟糟的须发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整理过,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珠子来。他见韩潮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不由目光收缩,微有惊异之色。等看到来人既有西域胡僧,乔装女子,委琐牧人,更有一个江洋大盗般装扮的汉子,更是心中诧异。这些人如果是商客,那做的自然是买卖人头的生意。
众人一进帐篷,身上的积雪给热气一冲,涓涓流下,看来不免有几分狼狈。老人只是冷眼旁观。韩潮解下裘衣笑道:“这位老伯,我们只借宿一夜,有冒犯地方还请包涵。”老人冷冷道:“是你们自己要进来的,与我何干?”众人觉得这老头处处透着古怪,不过一时也顾不了这么多,道声打扰,干脆自己动手,烧水煮茶,热饭烘衣。君自天须发狼籍,当下向韩潮借了一柄匕首,刮掉胡髭,把头发削短挽起。他往脸上沃了一些清水,待抬起头来,修目薄唇,居然极为俊逸,不过眉角斜飞,多了几分猖狂之色。那怪人看着看着,突然间神色剧变,双手一撑,整个人如飞般地向后退去,他厉喝道:“你……你是……”
君自天笑道:“我怎么了?”怪人狂叫一声,秦艽只道他欲暴起伤人,手中按剑,谁知道那怪人手掌猛然在地上一拍,砰地一声破帐而出,那么厚且结实的皮帐竟然给他撞出一个大窟窿来。这怪人转眼间没入风雪中,只留下皮帐上的破洞蓦然涌进冷风来,风中夹的雪花打了一两片在君自天的身上,他用手指摩着光滑的下颌犹自笑着说:“难道本宗长得便似妖魔鬼怪么?”秦艽禁不住向他多看两眼。
变起仓促,一刹间已经主客易位,众人均觉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但事情隐隐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秦艽割了一块毛毡先把破口封住。韩潮以目光向摩柯探询,摩柯转望了君自天一眼,表明这条路正是由他指引过来。韩潮心下警觉,但仍然笑道:“看来今夜少不得喧宾夺主了。”他这边话音方落,风声呼啸,又有人自外飞撞了进来。这一次众人都有了防备,韩潮一个搏虎手抓向来人肩头,于晔右掌连环三击,一记浮光掠影拍向对方胸前三处要**。他们反应固然迅敏,但却没料到来人身材奇低,狐行豕奔,一个低头缩肩便已经窜入帐中。那边秦艽软剑电出,遥遥指向那人眉心。
那人本是扑向君自天,但在几个高手围攻之下,顿时僵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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