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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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看到来者正是那屋主去而复返。老人双臂奇长,十指箕张撑坐在地上,就仿佛一只山中老猿,目光中闪动着恐惧愤然之意。她心想:“这人的一双腿子大约是坏掉了。”手里慢慢把软剑收了回来。于晔呵呵笑道:“哎呀,原来是主人,真是冒犯了。”老人只是盯着君自天出神,秦艽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见君自天左眉梢下面赫然纹着一朵青色的莲花。那刺青虽然不过寥寥数针,但简极而工,将一朵青莲勾勒得栩栩如生,鲜活一般。君自天一笑,那莲花顿时舒展绽动开来,柔声道:“难道你认得我么?”他声线温润流顺,让人听得不禁入神。就听怪人有些怔怔道:“我不晓得,但我认得……认得……”
君自天道:“……认得这朵莲花?”怪人神色迷茫,喃喃道:“是呀,当真是一摸一样。不过那孩子早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死了,万万不会再活转过来。”
君自天柔声道:“是呀,人死了自然不会活转回来。不过当初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呢?是你杀死的么?”秦艽神智一清,从迷思中挣脱出来,见那怪人目中光彩尽失,满面迷惘,用长长的指甲搔着面颊道:“不是我,那孩子……”君自天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他声音虽然柔和悦人,但神色冷峭,他说道:“真不是你杀的么?你看,他就站在你身后,五肺破烂,七窍流血,小小年纪死得何其可怜。”君自天长叹一口气,极是惋惜的样子。怪人被他眼神摄住,不能回头去看,但一时觉得那个死去的孩童如君自天所说一样,肠穿肚烂地站在自己身后,魂魄幽幽,正在看紧着他。
怪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不停,须发皆颤,突然锐声道:“别找我,你不是我杀的,是……是被燕南王一记碎心掌活活打死!”他声音凄厉,深夜中远远传出去,听得人不由有几分胆寒。那个燕南王是三十多年前的武林名家,曾以一身出神入化的八卦游龙掌名动江湖,当年号称燕南第一高手。不过此人匿迹多年,江湖上已鲜少听说他的事故。秦艽等人情知君自天正在用**之术诱询一件辛秘旧事,但均没想到会勾起这么一个来头甚大的人物,仔细想想,以燕南王在江湖上的身份,出辣手格杀一个幼童,实在大违常理。
君自天继续道:“可惜燕南王那么高的武功,却也不能幸免于难。时间过了这么久,说不得你都忘了,唉,都忘了死谁杀了他。”怪人愤然不平道:“我才没有忘!”“哦,真的没有忘么,那你还记得他的名字么?”怪人面上顿生恐怖之色,“不能说,不能说。”君自天笑道:“那你一定是忘了。忘了便忘了吧,人一老,有些事情难免会想不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那人以手代步一下子蹿过去,低声道:“我当然记得,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那是边……左……一!”他突然目露凶光,伸手向君自天的喉咙扼去,嘴里胡乱道:“你既然知道,也不要活了!让老子叉死你吧!”四名高手环伺在侧,又怎么能让他一击得手,摩柯一直守在君自天身边,这时手臂一长,两臂架了怪人的双手横格出去。怪人楞了一楞,猛然间似乎惊醒过来。
这时就听得外边隐隐传来沉闷的暗雷声,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接着蓬蓬几下,皮帐一震,数根箭镝透帐而入。那些箭上都缚着火种,不一会儿的功夫,风声猎猎,火光便从帐外透射出来。众人相顾了一眼,情知适才所闻乃是重兵的马蹄声,风大雪厚,居然一时都没有察觉。火光愈燃愈烈,眼看便要将帐篷烧得垮了,可是外边飞矢如雨,却没有人敢贸然冲出去,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任谁出去,都不免成为众矢之的。有人在外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再不出来,我们立刻将此地踏平!”
韩潮也明白僵持下去,终不是道理,于是低声道:“各位小心,我们这就冲出去!”他手握匕首飞身跃起,一个长虹贯日将牛皮帐子从头到尾剖成成开片,秦艽于晔左右各推出一掌,那帐篷顿时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倾倒。就看十几丈外黑压压的一圈人马,俱手提斩马刀,斜挂雕翎,军威肃然。这正是一队西夏兵马,西夏士兵多为党项羌人,他们祖先历代以游牧为生,刀马娴熟,十分骁勇善战,这一队人马看起来更是兵中之精。其中一骑缓缓行出,上面坐了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军尉打扮。他朗笑道:“我家主上听说君公子过陇右,想念之至,唯恐失之交臂,特地命我等前来延客。”
韩潮秦艽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擒贼先擒王!”谁知那人慢慢行来,似乎毫不设防,他仍然笑道:“在下因为粗通中原话,讨了这个差使,请各位给点面子。”他抱起拳头,团团一躬,“也免得刀枪无眼,水火无情。”怪人双手一撑,正要乘着这个机会避走。也不知谁在暗中下令,一排长箭短矛破风而至,刷地在他身后插成一排扇形,地上的雪泥当下飞迸四溅。那怪人怒骂一声,形如困兽。
军尉继续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留下君公子,就请这边走吧。”他手一指,人马无声分出一条道路来。几个人相视了一眼,秦艽问道:“令主要的贵客,是否生死勿论?”军尉一愣,道:“姑娘说笑了,君公子是我们大夏庭上最尊贵的客人,他哪怕只伤了一根手指,在下提头也赔不起。不过……”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在下却不知道,在此凉州路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秦艽心想:“这人自然是知道法门寺藏宝的事。”她冷笑道:“阁下要跟我们赌上一赌不成?”军尉笑道:“在下不敢。”君自天一边自嘲道:“不敢便好。”秦艽拉住君自天问:“少宗主,你是想走呢,还是想留?”君自天眼睛霎也不霎一下,笑道:“这自然全凭秦姑娘做主了。”秦艽对那军尉道:“阁下是宁可玉石共焚么?不然,我看咱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军尉面上颇有难色,不由望向君自天。君自天向他微微一颌首,那人对他似乎极为尊重,想了片刻道:“在下其实有个更好的主意。”他打了个唿哨,另有人牵了几匹骏马过来。军尉笑道:“君公子是我主上的贵客,在下既然请不动,好歹也要护送一程。看在鞍前马后这点苦劳上,我们这些人的脑瓜子也能在脖子上多坐几天。”
那几匹马通体乌黑,只有额顶和尾稍略杂有白色,端的神骏无比。河西四郡中的武威郡自古以盛产良马闻名遐迩,因而素有“凉州骏马甲天下”一说,北宋西夏的战马多出于此。
秦艽看了一眼韩潮,见他眉头深缩,不知想些什么。她不由短短清咳一声,韩潮随即应道:“既然各位盛情难却,那我们也只得却之不恭了。”韩潮也知道对方不过投鼠忌器,说得客气罢了,但以己方几个人的武功机变,想必足以应付。他只得将自己心中疑虑,暂且放在一边。秦艽才要放手交给摩柯,君自天突然笑着抓住她的手臂道:“你既然收了令祖的九玄旗,怎么能置身事外,把我交给别人。”秦艽手腕一转,提住他的衣襟声如蚊呐道:“就算我收了九玄旗,你当我真不敢杀你么?”君自天微笑着说:“至少也得到了敦煌。”韩潮看他们神态亲昵,不知怎的,暗中妒意油生,只淡淡道:“走吧。”
那怪人尚盯着君自天不放,君自天突然回头朝他笑了一笑,他口里轻轻说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这句话音调怪异,也不知是那个地方的语言。秦艽原也不曾在意,不过他离得太近,气息吹拂,惹得她不悦地向后看去。这时一个奇诡异常的画面猛然撞进秦艽眼帘,只见那怪人伸出十指紧紧地卡住自己的脖子,两眼暴凸,满头须发似乎都一根根地竖起。他扼着自己的脖子,而那双手好像根本都不是他自己的,手指都陷入了喉部的血肉之中。怪人满脸惊怖,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但那十指越扼越紧,咔嚓一声,颈骨折断,他整个头颅一歪,垂掉下来。
有人发出一阵惊呼,很快被风吞了去。这声音这景象,仿佛一场梦魇,委实不是真的。
怪人身体一栽,跌在雪地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很快把他掩盖起来。韩潮瞠目结舌,面上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净,他抢身过去探了探怪人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韩潮的目光和干晔交在一起,都有不胜惊疑之意,韩潮口唇翕张,无声说道:“鬼**十三!”君自天笑道:“这人一定是癫痫发作了。”秦艽离他这么近,不知怎的,突地一身寒意。君自天也打了一个喷嚏道:“好冷!”韩潮默立片刻,只是重重吐出一口气。

那军尉自称李德宁,是夏王麾下的武官。秦艽听说党项氏的拓跋一族在唐朝时赐姓李,如今的夏王正是李德明,看来这个人不夏王的同宗兄弟,也是国中的贵族。李德宁听到君自天称冷,先取了一件火狐皮的大氅递给他披上。然后一队人取道山坳边的小径,走了没多久,到了一处牧民的营地。众人在此歇了两天,等到雪停,一路迤逦西行,很快就到了凉州府。凉州扼守河西走廊东咽,又称武威郡,因当年汉朝大将霍去病出征西域,大获全胜,武帝以彰其"武功军威"而得名。不过唐汉风采已不复再瞻,如今的北方藩篱已经被吐蕃、回鹘各族占领,成了中原朝廷的化外之地。河西走廊这一带,不但夷夏杂居,而且兵寇流窜,实实最是混乱不过。
李德宁率领的毕竟是西夏的兵马,不敢贸然入城。而在凉州城外都是一大片由石羊河灌溉的良田和牧场,广袤草原,从城上塔楼望下一览无余,只好命副将拔队先行,在前面等候,韩潮则递了通关文碟带领众人进城。比起长安汴梁的鼎盛繁华来,凉州城实在是粗朴破旧得很,街边的民房都是用种胡墼的土坯夯制而成,一眼望去灰土土一片,街道上还积着残雪泥污,午间给没精打采的日头一照,马踏车行,到处都是水泥飞溅。
凉州城内多是藏回杂居,以除了各色商旅外,很少看有汉人。韩潮一行人行色怪异,所骑的良马又是千中选一,走在街上,分外引人注目。有的胡商见猎心喜,居然在半道上拦马问价。倒是李德宁讲的一口流利的唐古佗语,将围观的人群喝开,向城中的最大的客栈行去。众人路过南街一个市口时,听得一片巨大的嘈嚷声,破开灰蒙蒙的天气,闹哄哄地传过来。等转过街角,紧接着瞥见一个木搭的高台,底下人头攒动,台上台下都有人在大声喊叫,气氛十分混乱热烈。台子上面站着一个半袒着肩膀的彪壮大汉,正从身后一堆混杂的人群里拖出一个青年男子,那男子个子也不矮,但提在汉子手里就如同一只羔羊,四肢无力散开。汉子嘴里大声喊着什么,然后推搡着男子在台上走了两圈,台下有人大声应和,好像是在讨价还价。
秦艽大为好奇,正凝目观看时,李德宁解释道:“这是凉州的人市子,那些人正在上面买卖奴隶。里面的人有的是战俘,有的是兵匪从各部落掳掠来的人口。”他表情平淡,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秦艽看那些奴隶中好像也有党项人,实在不能理解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问道:“也有汉人么?”君自天哈地一笑道:“怎么会没有?汉人精于耕作,买了去可以在城外种地放牧,不过买主大多嫌弃汉人体质羸弱,开价却不高。”
秦艽看台上那群人一个个神色木然,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完全不再关心,给那大汉抓在手里,撬齿剥衣,全无反抗。其中有一个美貌的鲜卑女子,大汉为了叫得高价,在台上把她的衣服完全撕开,一丝不挂地提在手里,如牲畜一般大声叫卖。阳光下,那雪白的肌肤直刺人眼目。台下的人顿时如潮水一般轰动起来。秦艽眉头深皱,一时勒定马头。君自天淡淡道:“这人市子每月都有,你能救一个,你能救一百个,一千个么?你看这女子可怜,比活着的人可怜千百倍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秦艽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便是救一个人,也有救一个人的好处。”韩潮一直在旁边倾听,这时转过头来,低低对李德宁说了一句。李德宁只是微微一笑,策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来,他抖手向台上掷了一个皮袋子,大声说了一句吐蕃话。那大汉放脱手中的女子,把皮袋子拎起来往手中一倒,十几颗金豆滚在掌心里,金灿灿地晃人眼目。大汉瞪大了眼睛一时不能置信,抓了一颗放在牙齿间狠咬了一口,脸上现出又是吃痛又是欢喜的表情。
李德宁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吐蕃话,大汉连连点头,找了一件破旧的袍子把女子一裹,又向后挥手,把台上的人都遣散了。他捧着金子乐不可支地走下台去,临走前还特地向这边多望了几眼。李德宁行至台边,伸手把那女子抱至鞍上,一行人又绕过两条街,寻定一家较大的客栈。秦艽情绪却是异常低落,郁郁不欢。这凉州城中的灰沙太大,人物嘈杂,比起来,倒不如两日前那茫茫雪漠看着干净寒冽,更畅然些。
这家客栈是个卷胡子的吐蕃人开的,店主姓折逋,他看君自天气度雍容,衣饰华贵,只道是中原来的公子王孙,招待很是殷勤。李德宁投诸人所好,要店主特选一些上好的葡萄酒过来。常言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凉州正好位于河套平原的土地肥沃处,物产丰足。河西走廊一带尤其盛产葡萄,秋夏两季,一路都可以看到翠郁绵延的葡萄坡,是以凉州府所酿的葡萄酒甘芳酷烈,只稍逊色于吐鲁番,为一时之冠。
秦艽先取了一些衣物给那鲜卑女子换上,那女子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鼻梁挺直,眼珠淡绿,虽然娇美,但是长相跟中原人大异。她一路上既不说话,脸上亦无任何喜悦之色,面白如雪似积了一片薄霜,眸绿如水尤结了一层寒冰。秦艽一时也不知道该将她如何是好,抛下不管,一个孤身女子说不定又落入市上,而向西一路凶险,带走也是大大不能。
众人点了一桌酒菜,凉州物产虽丰,但菜肴粗劣,大多都些烧烤肉食之类。不一会儿店主从窖里端上了一桶三蒸四酿的葡萄酒上来,那酒满在杯中,艳潋潋,里面还带着丝丝冰晶。干晔大是识货,他在书籍上读过哈喇火(维吾尔族语,即今吐鲁番)的葡萄酒经过冬窖春寒,冷冻过后浓郁清醇,酒味更佳,跟其他粮酵而成的美酒风味完全不同,以前一直无缘得尝。当下轻轻啜了一口,确实冰冽香醇,但入口后又犹如一道冷焰,猎猎于喉间腹内,果然妙绝。君自天只是浅尝辄止,李德宁酒量甚豪,一人就喝了十几杯。(注:冰镇葡萄酒一说,金庸大侠的笑傲江湖中已有提及,狗尾续貂,补充一点。元代诗人有“酒成快泻宫壶香,春风吹冻玻璃光”的诗句,其中诗人所描述的利用北方初春寒冷来冷冻蒸馏葡萄酒的做法,与现代葡萄酒酿造工艺相吻合。据朱敏教授等于1983年报导,将白兰地置于是5℃——20℃的密室中3——4天或在-80℃的温度条件下处理几小时,可使新白兰地达到十年陈酿的风味。可见我国古人早就掌握了这种冷冻蒸馏的酿酒技术。)
秦艽也给那鲜卑女子倒了一杯,她先是呆呆看了一眼,然后一口饮下,接着一杯续一杯,直到李德宁把她拦住。两个人用吐蕃话谈了片刻,李德宁指了指秦艽,那女子站了起来,语音激烈跟他争吵起来。过了一会李德宁转译道:“这个女子叫做拓拔丽珠,祖上曾经是柔然的贵族,因为吐蕃六谷部灭了他们的族落,所以一直在祁连山北一带游牧为生。他们的部落去年被大漠上的马贼攻击,男子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被卖给人贩子,她……大概因为年轻美貌,性子又烈,一直被流离转卖。不过她说了,她宁愿吃刀子鞭子,也不要跟着汉人。”
秦艽不由有些愕然,苦笑道:“原来汉人比刀子鞭子还可怕。”李德宁神色一时有点阴冷,言不由衷地笑了笑,“多半捣毁他们部落的马贼是汉人吧。”君自天把玩着一只酒杯淡淡道:“我替你说好了。鲜卑人肤色白皙,无论男女都十分美貌,打从唐代起,西北的边军就经常攻击各部落,将他们的男子妇女掳到中原贩卖。现在即使在汴梁,也是奇货可居。所以,她们宁愿给回鹘吐蕃人做牛马,也不要跟着汉人踏入中原。”他也用吐蕃话问了那女子一句,那女子眉梢斗立,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狠狠道:“白虏!”这两个字,倒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君自天对秦艽道:“关内的汉人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那女子接着把身上的衣服一脱,转过身去,就看她的雪白的背上有两条长长的刀疤,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但想来当时一定深可见骨。她转过身来,手臂**都露在外边,也丝毫不见羞涩,嘴里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君自天道:“她说那些马贼先把她卖给一个矮胖的汉人商客,那个人要**她,给她……恩,给她一口咬伤那个地方,虽然砍了两刀,也没有把她砍死。如果你要这样对付她……”君自天似笑非笑,看着秦艽,“还是先把她一到砍死吧,他们柔然的儿女,是不给人轻易侮辱的,如果被人侮辱了,也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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