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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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神色激昂,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了一团绿焰,咄咄逼人,下颌微抬,颇有傲然之色。干晔拊掌道:“人好,性子更好,比这凉州的葡萄酒还要淳烈!”李德宁饮一大口葡萄酒后,长笑一声,豪情顿发,他抓过那鲜卑女子一阵深吻,女子的手臂在他背后乱敲,一会慢慢地垂了下来,只是不住喘息。李德宁猛地把她放开,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然后从手上撸下一条红榴石的手串,对那女子说了几句话。那女子齿间噙着一片唇角,面上酡红,一时没有说话。
君自天面带微笑,低声道:“他说你是柔然美丽女人,我是大夏英勇男儿,如果你没有心上人,就做我的女人吧。”这样大胆直白的示爱之言,他对秦艽一字一字讲来,目光深窈,惑动人心。秦艽听得禁不住面红心跳,微有熏然,但她随即定神道:“这话又不是对我讲的,秦艽呀秦艽,你心慌意乱做甚么?此人城府深沉,手段毒辣,哪一点值得人喜欢?”不过草原男女这种爱恨分明的情怀,剽悍激烈,当真如同关外的烈酒一般,直令人心神激荡。秦艽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折,心中不由代他们欢喜。
李德宁又取出一把牛骨柄的匕首,擦地一抽,寒光亮出,他一边说一边把柄首递给女子。看他的神态,这句话自然是在说如果他以后负心,女子大可以用这柄匕首杀死他。那女子伸手接过匕首别在腰间,盈盈而笑。李德宁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对韩潮道:“韩公子,人虽然是你要买的,但我看着喜欢,可就不给你了。”韩潮并非喜好美色之徒,原是为了搏秦艽才有此举,爽然笑道:“我一没出钱,二没出力,还能叨扰两位一杯喜酒吃,也算是彩头了。”几人举杯,一饮而尽。韩潮早请人出去打听,杜榭等人业已过了凉州,先向敦煌去了。
既然如此,凉州多留无益,七个人在酉初时分出城,顺着大道前行。只见前面雪原漫漫,一望无垠,冰冻的石羊河就象一条长长的带子,在月光下,那些雪深幽幽的都是一片暗蓝色。除了风声,就是马踢嗒踢嗒敲打在路面上的声音,亘古悠长。向西南望,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祁连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巨兽伺伏,似莽龙侧卧,在这月色下也显得异样的沉静。
因为这样静,反而没有人愿意说话,月光象在空气中也凝结了一层薄晶,只要轻轻一个碰触,便会分崩离析。
一行人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三个多时辰,拓拔丽珠在马背上已经昏昏欲睡,好在西夏军马的鞍上佩有钩索,可以把骑士牢牢缚在马背上,不要说打瞌睡,便是睡死也不会从上面掉下来。众人正穿过一片榆树林,到处树影斑驳,连续不断地投在人的身上,极尽离奇变幻于能事。秦艽正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下,突然听见低沉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从暗处猛地冲了出来。她乍以为是李德宁的属下在前面接应,谁知那队人马竟然迎面袭来。
风声蓦起,打头的人勾起一道寒光砍向前行的李德宁,李德宁还算是眼疾手快,擎起一把短刀,铿地一声封住。饶是如此,他的手臂也是一阵酸麻。李德宁自幼精于骑射,膂力过人,这一格少说也有四五百斤的力道,对方的弯刀居然只是向上崩开了两寸。弯刀一个封拉,火星迸溅,那人出刀又快又狠,转眼间朝着头、颈、马首就是连环三刀,刀刀凌厉。李德宁一一挥刀封格,那人就着马势斜冲过去,回手一刀又砍向他身背的拓拔丽珠。李德宁怒喝一声,抵肘把拓拔丽珠压倒在鞍鞯上,刀锋顿时在他上臂划过,拉开一条血口。
这一队突袭者共有十二三人,用的多是劈砍有力的陌刀,悍勇凶恶,仓促之间将人马冲得一阵大乱。摩柯飞足踢倒其中一人,伸手一抓把君自天提到自己的马背上。中途有人横刀砍向他的手臂,就听笃然如同敲中原木的怪声,竟斩之不断。那人一愣,摩柯手臂反折,一拳击中来人胸口,那人闷哼一声挂在马上倒毙了。
秦艽看到另有两骑挥刀向李德宁砍去,她甩出手中长索卷住一人长刀,借着一弹之力长索骤挥,将另一人绞下马去。李德宁乘机一刀将敌手捅死在马上,眼见鲜血喷得他一身,李德宁拔出短刀后立刻奋力一掷,一刀掼在落马者的后心。他脱开一镫,在马上一个俯首已经拣起敌方的长刀,掉头杀了回来。他的身手在当场几个武学高手看来,自然是太过泛泛,但这份当机立断的警觉机变却是难得的上上之选。韩潮手中的素璇玑如月浑圆,却似钝实锋,封挡勾拉,明明看起来身处守势,但已有三个人破喉而死。几个人中就数他的姿势最为灵动好看,银光电转,矫如游龙。李德宁心下却生了一股寒意,想起当时初遇的时候如果拼战起来,胜负生死也是叵测。
来者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如此强手,片刻之间己方已经折损大半,嘘溜溜一声急哨,剩余的人马立刻各向林中逃逸。有道是逢林莫入,众人也不愿贸然追敌,韩潮手里素璇玑一脱,一道银光乍去,将末尾一人的头颈就中切开,直到银环收至他手里时,那颗人头才猛然一斜,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上。敌马驮着残尸,尤径自向林中奔去。
月光下,一片轻盈血雾蓬地腾起,映着白雪清霜,煞是艳丽。
一时间众人被这氛围所摄,很久没人说话。半晌,拓拔丽珠轻呼一声,充满恐惧之意。韩潮策马走了过去,屈身将那人头一踢,那人头大半面脸转了过来,却是那人市子上的大汉,他淡淡道:“我适才看着眼熟,果然是他。”李德宁草草把臂上的伤口缚好,然后道:“看这些人的刀法,恐怕是凉州马贼。”这大汉想必是日间看到众人财物丰厚,所以勾结了同伙在此处剪径拦劫。不过也算是时乖运蹇,竟然撞上如此煞星。李德宁又仔细看了一下手中的短制陌刀,以手指轻弹刀刃道:“我只听过天山北麓才有这么好的精铁,这批马贼恐怕非同寻常。”他不禁面有忧色。韩潮点点头道:“听说安西一带有批叫做漠北王的马贼,悍勇猖獗,穷凶极恶,小一点的城郡往往都被一扫而空,会不会是他们?”李德宁略想了一下道:“应该不会,漠北王的匪帮正好扼在沙洲通西域各国的要道上,肃州以东的地域他们根本不屑涉足。”
君自天微笑道:“听说漠北王于阗玉八方天魔舞的刀法被誉为关外第一,如果有机会说不定可以领教一下。”“于阗玉?”秦艽道,“这个名字倒是起得好听,昆仑山盛产的羊脂美玉,也是天下第一。”李德宁不由苦笑,“好听是好听,但凡在五凉地方谋生的人,对这三个字可不免敬而远之,漠北王的部下没有一个不是杀人如麻的剧匪。”
君自天轻轻笑道:“八方天魔舞,千里野魂哭;漠北不可过,人鬼无殊途。”他的声音低缓,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力,仿佛在众人眼前揭示了一片黄沙白骨,万鬼齐喑的景象。
李德宁听得心中一凛,一时默然。于晔嘿然笑道:“不过想一想星宿海无涯屿尚在,恐怕于阗玉还不能无敌于西陲。当年边宗主不是有一项成名的绝技叫碎玉掌么?呵,和田美玉虽坚,天下还是有解玉砂的。”秦艽心想:“这个和尚,挑拨离间,真是油滑。”君自天斜睇了于晔一眼道:“杀人刀不如御人术,大师有本事看看能不能用佛法度化了他,岂非更佳?”于晔笑道:“除非和尚的头比之这位于施主的刀更硬些,不然多半不行。”秦艽道:“那可要试试才知。”于晔道:“怕到时候,各位知道了,独我和尚不知,岂不悲哉?”几人说笑,又走出了数里路,不久在一片干涸的河滩上看到几堆篝火,李德宁的手下八人一组正在这里休憩。一干人会合之后,天边已经泛红,云层正从墨蓝深紫渐渐褪成藏青橘红,等旭日初起,整个一片雪野都被染成一片微红,瑰丽无方。秦艽等人不禁赞叹不已。
从凉州到甘州大约有五百多里的路程,这一带雨水稀少,气候干燥,往往都是碱滩沙漠,但因为每年三月春开,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汇聚成数条河流流经这片高原,水源涵盛的地方就形成一个个的绿洲。冬天河水冰结,取水不易,众人除了在打有水井的地方露营几夜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马背上度过。这里的风沙大得吓人,有时候一刮一整夜,风声便如一阵阵滚雷,似乎天破了地塌了,山摇岳倾,每每见到第二天太阳时,总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等过了水磨河,第二天上午众人穿过一条峡谷,两边高山料峭,很是险峻。不过好在一路天气转佳,等过了峡谷后就可以看见通往甘州的大道,虽然道边都是沙漠,仍是一路风沙,但路面已经平整易行得多了。再往前走,林木和山峦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就到了焉支山脚下。焉支山又名燕支山或胭脂山,因其山石赭红似胭脂而得名,又据说是因为山上长有一种红蓝草,汁液可以用来当胭脂,过去的匈奴妇女常用以涂面。当年汉将霍去病便是过焉支山,斩折兰王,大破匈奴,立下千古不朽之功勋。
韩潮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叹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就是焉支山了。”李德宁道:“没错。不过韩公子,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大汉民族拥有的土地广袤万里,肥沃膏腴,为什么其他的民族只是想谋取一片水草丰茂的地方安生养息都不可以呢?”韩潮一时难以回答,片刻说:“这是我们中原的疆域,历代传承,我们汉人的朝廷自然要庇护其子民。更何况当年匈奴人南下掳掠,杀人放火,十室九空,是我辈男儿当有不教胡马过阴山的壮志。”
李德宁挥着马鞭冷笑道:“世间万物,天生天养。你们汉人自诩天朝大国,沿边的官吏把我们羌人当做牛马畜牲一样看待,难道我们就要一辈子做牛马畜牲不成?然后让我们的子子孙孙也不能做人么?!”他这句话讲得声色俱厉,连身后秦艽等人也听到了。然后他的口气一缓道:“我们大夏国是就你们所谓的蛮夷之民,哼,蛮夷之民怎么了?与其做猪狗不如做虎狼。”
韩潮略精文史,知道宋朝初年,许多朝廷官吏对边疆各族的压迫和盘剥甚酷,更有些边将直把党项人不当人看待。太祖手下的大将王彦升驻兵原州时,听说经常把一些所谓犯法的党项人抓来,一面喝酒,一面用手揪断犯人的耳朵作下酒菜,其残虐不忍卒听。至于凌掠妇女,滥杀边民的事自然更不胜枚举,所以当年李继迁举兵反宋,一呼百应,终有今日西夏雄起之势。韩潮一时静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德宁以鞭策马,径先向前走了。
走了没多久,突然一群黄羊从山坳里窜了出来,正仿佛那雪上行云一般,倏地向坡谷里散去。西夏的兵士一声欢呼,有人箭剔雕翎,噌地射了过去。不过那黄羊攀岩如飞,霎眼间已经奔出了几十丈远,这一箭不免落空。李德宁不慌不忙搭弓稳稳射去,一只公羊应声而倒,有骑士过去拎起死羊挂在鞍上。
这时前面已经可以看见牧民们的皮帐,零零散散落在草滩上。有穿着藏袍的妇女正在外边挤牛羊乳打酥油茶。牧人们看到马队也有一阵慌乱,李德宁已经派人先去安抚,声称只是过路人,求些食宿。这是一支从青海迁移过来的苏毗藏民部落,其实他们的先祖也是河湟一带的游牧羌人。他们虽以放牧为主,但因甘州附近土地肥沃,也学着辟荒耕种,上山狩猎,生活还算较为富足。
李德宁等人被迎进一个大的帐篷,先有两个四旬左右的藏民妇女用竹筒打了酥油茶,伴着酥油糌粑一类端上来。象秦艽于晔几个人,从没吃过这种东西,索性按部就班,仿照李德宁等人的做法在碗里加了一片酥油,再掺入糌粑。君自天久居青海,动作十分纯熟,拇指扣住碗沿,其余四指不停地在碗里搅动,不久就闻得一股芝麻般的香气。然后把酥油与糌粑捏成一小团慢慢放到嘴里来吃。不过于晔几根粗短的手指和了下,饶是内功深湛,阴正阳和之力圆转如意,糌粑不但没有拌匀,还险些倾出来,虽然到底没有倾出来,但他塞在口里勉强咽下了,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古怪。秦艽心里暗暗好笑,端了一杯酥油茶,学着主人缓缓吹开浮油,慢慢喝了一口。但觉得一股浓厚的臊膻味,欲吐不恭,欲咽不能,抬起眼时,于晔也正向她笑还回来。部落里有一个长者陪坐在帐内。藏人待客很是热情,不一会儿,端上许多菜肴,如奶皮子,烤羊、风干牛肉、奶渣糕一类,自然也少不了待客的青稞酒。
众人酒食已足,最妙的是可以向主人讨来热水洗浴。住了一夜后,次日直接经过甘州府,取道肃州。甘州到肃州的五百多里路,几乎大半都是沙漠。是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一路上甚为辛苦,当真是风如雷,砂似拳,雪胜斗,不过听李德宁说起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错,有一年冬季,甘州路上下了一场的大雪足足有十余尺深,一个多月驼马不通。
现在每人都配有一马一驼,骆驼用以负辎重,为了防止牲口不陷于沙中或者被砾石扎伤,驼马的蹄上都裹了层厚厚的牦牛皮。虽然如此,队伍在经过一片砾漠的时候,仍有的几匹马的蹄子被坚石扎伤,等走到路上一个憩站时,这几匹马的蹄顶已经高肿起来。
这个憩站因为有一个地泉,冬夏不竭,所以渐渐成了过往商旅补水的必经之处,在附近山坡的背风处留下一个简陋的土堡,让众人惊讶的是那土堡里现在居然聚了一个汉商的骆队。这一路上鲜少遇到行人,更何况是中原商旅,秦艽等人顿时觉得分外亲切。那队商旅也是一阵骚动,看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来势平缓,不似大漠里的马贼兵匪,几个人就率先迎了上来。原来这是一队两湖的大商人,带了两三百驮的茶叶丝绸贩往西域,以换取犀角宝石香料等物再回中原谋利。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姓陈的老者,虽然一脸风霜,但精神矍铄。他身边有个刀疤脸的汉子叫刁二,腰里盘着一卷软鞭,动作沉稳有度,一望即知是个江湖老手。
双方不免寒暄了两句,姓陈的老者看他们一队行色古怪,但对方既无恶意也不便深究,就叫手下腾出一方空地来。李德宁等人扎下几个小的营帐,开始烧水开伙,一块块的干牛粪扔在里面,居然也将火生得旺了。其实干牛粪比柴火还要耐烧,且没有异味。商队中有几个藏族的乌拉凑了过来帮忙,他们从兜褡里掏出几个麦面大馍埋牛粪里,等烤熟了翻出来,在热馍里挖了个坑放块酥油进去,油化饼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于晔最是贪涎,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牛粪鲜花一般同,不客气地向乌拉们讨了一块吃。咬了几口,啧啧叫好。
这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风沙俱静,夜幕低垂。漠野的天空就象一大方于阗的墨玉海,海里还含着无数寒星,每一颗都亮得惊人,触手可及。星空这么近,压得人说不出话来,只有窃窃的低语和火堆里毕毕剥剥的燃烧声。秦艽在野志中读过,四川有大相岭,相传旅人在过大相岭时不准相互间说话,否则的话就会有神降冰雹惩戒。正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过在此刻,似乎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漫天的星斗都陡然震落下来。
正一片幽然如幻中,突然听得一声长长的马嘶,其意甚悲怆。君自天在一旁道:“那几匹伤马不能用了,骑主大概正要杀掉。”秦艽听他淡淡说来,心里到底觉得不忍,但也知道如果在此弃马而去,天寒地冻,反而要令它们多受折磨。才想到这里,突然听得那边一阵争吵声传了过来。几个人望过去,就看商队里有个须发苍苍的老头跟马主在那里争论,好像拦住他们不许杀马。那两个西夏兵士很瞧不起汉人,把老头推攘到一旁。秦艽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走过去问:“怎么回事?”那边李德宁也惊动了,跟过来质询。
西夏兵里有一人长了一脸大胡子,神色剽悍,一脸愤慨,扯着嗓子说了一大串话。原来其中三匹马的蹄子受了伤,有坚利的石头刺进了蹄底与蹄叉之间的夹膜,除非割开整个马蹄才能取出来,但那样马也就废了。不割开的话,马蹄已经开始肿胀流脓,也是照样不能用了。他们迫不得已,只得将座骑杀死,谁知道这个老头冲过来拦着不许动手,若不是李德宁军纪严谨,两人早将这糟老头子一刀杀了。大胡子恨恨地说了一句话,一口痰唾在沙子上。李德宁瞪眼斥责他一声。那大胡子搔搔头,向君自天行了一个大礼。君自天只是一笑,也不饰词,直接对于晔秦艽解说道:“他说这马宁可杀了,也不给汉人老狗。”
那老头听了气得胡子直吹,忿忿道:“不知好歹不知好歹,老汉我是可怜这两头牲口,教他们一个法子,好似谁想谋他们的便宜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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