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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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晔举掌拍过去,原拟对方功力再高,攻敌所必救,也要回护趋避。谁知道老者身边陡生一股诡异的气流,居然将这一掌弹滑卸开。他禁不住心中大惊。对方左手一翻,一股大力猛地向胸口压将过来。老者竟然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诱敌之计。于晔顿觉得胸口犹如大锤重重一击,气血翻涌。另一边,段氏兄弟两人攻势凶猛,纵横两刀将秦艽身影裹在刀光之下,大有搏命一击,生死立判之势。秦艽微微一笑,左手持诀,右手引牵,软剑拖出一蔟银线,刀剑相接的那一刹那,剑光一散似乎又化成百变天罗,明明不是很快,但段氏兄弟手中的单刀顿时觉得把持不住,好像绊入了无数张蛛丝茧网内,劈不能辟,刺不能刺,难受之极。这“大缺剑”谦冲平和,浩汤变幻,以慢制快,因拙补工,正是大泽谷中的不世秘技。段氏兄弟两人从来没听说过如此的剑法,一时心里想到的都是:“妖幻之术!”接着腕口一阵剧痛,手中单刀顿时脱手。其实这一记剑法正是“大缺剑”中的“大象无形”。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条人影从外电射而入,他忽地一晃从老者头上翻过,紧接着穿过黑衣大汉的肋下直射到君自天面前。此人的身法委实太快,又太过出其不意,仿佛含沙射影一般。摩柯长臂一封居然给他闪开,这人伸手一探向君自天抓去。摩柯黑黝黝的手臂也突然暴长,好象整根骨头都猛然间拉长,一拳捣向来人。谁知那人人在空中居然又硬生生向外挪移半尺,轻功之妙,实在是大大匪夷所思。
不过他这么一闪,正好靠近秦艽,银光一凝径直向他肩头削落,摩柯那边双臂一勾,有如一颗老槐自后合臂抱去。韩潮亦喝道:“来者留下!”一缕指风破空而至。他在听君自天说天旗六部时就已经留神提防,眼见对方只现身五人,必然还有一人在暗中埋伏,是以一直未尽全力。不过他猜得虽然没错,但没想到对方的身法却如电火雷石一般,猝不可防。
几个人心中想的都是:“不可让他带人走了。”不过就算此人身法再快,加上一个君自天,怎么也不可能来去自如。那人一手探出,掌心碧色阴阴,突然一掌向君自天的心口按下。他的身影挡住别人的视线,眼看这一掌就要的手,目中不禁射出喜色。但这时秦艽的剑锋已经刺到肩头,这人闷哼一声,不躲不散,准备拼了一只膀子不保,也要将君自天毙于掌下。不过天一诀的真气哪有这么好相与,透着剑尖窜入内息,其锐如针,只激得来人全身一震。那人舌抵颚根,依然去势不变。但就这么一缓,君自天手中的琴弦蓦然弹起,铮地打向他的双目。眼睛乃是人体上最脆弱要害之处,那人出其不意之下,本能地侧首回避,突然觉得背心大脊**一麻,一股阴寒之气直欲破体而入。正是韩潮的玄阴指业已点到。这个人也真是利害,他人在空中整个身子猛缩成一团,一掌拍落君自天胸前,借力从摩柯手臂中脱出,碰地一声撞破房顶如飞去了。
这人肩上迸溅出来的血滴犹在墙上抛出一条弧线。
看那人得手后,持斧的大汉一声暴喝,率先冲了出去。老者和于晔在正在门首抵手相接,相互之间比拼内力,大汉一跃而过时,朝于晔顺手劈出一斧。于晔无法,只得引身后退。老者顿时收掌脱身,他也顾不得再趁胜伤敌,抖手先向室**出几枚金镖,里面三个人借机联袂闯出。说起来不过是几个弹指的功夫,场面一片混乱,当真是瞬息万变。君自天抚着胸口,已经咳出一口血来。秦艽情知追敌也是与事无补,她急忙抢到君自天身旁,伸手按住他背心灵台**,渡气护住他的心脉。幸好那人受了一剑一指,这一掌的力道大大减轻,不过仍是伤至肺腑。韩潮没想到来人居然是为了刺杀君自天,而且看他们进退有度行动利落,分明是事前筹划已久。玄君青妖乃星宿海内的两大魔头,都是手段通天的人物,如今一个已然撕破了脸,想起前途叵测,他一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寒叶不喜与人动武,但治病疗伤却是做和尚之外的本行,各种药物外敷内服,木撑绷带绑缚固定,不一会儿的功夫已打点得妥妥当当。君自天面色疼得一片煞白,仍强撑道:“还好不是玄君本尊亲自驾临,不然……,嘿。”秦艽忍不住出言讥讽:“看来阁下这少宗主做得也不大漂亮,连自己门下也内噬起来。”君自天笑道:“本门敬老爱贤,天高水阔,任人风云叱咤,不是很好么?”秦艽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退位让贤,事宁人呢?”君自天笑容中带了一两分苦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断断续续笑道:“嗟来之食,人所不受。有些东西,别人让给你的,和自己夺来的,感觉终是大不一样。”
于晔跟老者对掌,也稍稍受了点内伤,朝寒叶讨了两丸护心丹嚼碎吃下,道:“方才跟我交手的人大概是六部中的推云将朱东明,这一招暗度陈仓倒真厉害。寒叶师弟,他知道你是暗地里开药铺子的,诚心给你揽生意。”青李一边早看得呆了,这时才回过味来,看到房间损毁过半,撇着嘴道:“照这样赔本的生意,都不够我师父请泥瓦匠呢。”
韩潮拨着琴上的断弦,一时没有说话,突然望向墙上的那一溜血痕道:“天旗六部中的狼烟霍无痕,我以前只听说过他好像精于铁爪功,没想到……轻功居然高妙如斯。他们难道早已部署在肃州城内么?”李德宁捻指笑道:“凉州四郡也就这么大点的一个地方,不是我说,贵上的李代桃僵之计实在骗不过多少人去。”韩潮默然。
冷风从屋外卷了进来,森然刺骨,于晔不由打了个寒战道:“奶奶的,这天又要变了。”几个人告别寒叶回到客栈,君自天饶是坚忍,也是昏沉沉一路不断咳嗽,因为伤了肺叶,不时咳出血来。秦艽忍不住向韩潮问道:“韩公子,依你看来,我们是否要在肃州城待上两三日?”韩潮摇了摇头道:“看如今这个形势,还是早走早好。事不宜迟,恐怕迟则生变。”他长长吁了口气,吐不尽胸中烦闷,侧首看去,只见秦艽也微微颦着眉,但她眸子中光华流动,奕奕有神,无论何时,总给人一股宁定平和之感。韩潮禁不住心中一动,低声道:“秦姑娘,我几句话一直想说,借这个机会正好跟你仔细参详一下。”秦艽笑道:“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这时两个人已落在后面,头上天空一片阴霾,黑沉沉地作势猛压下来,兼之北风呼啸,直扑得人满面都是尘沙,这天气的确是变得厉害。韩潮默默走了几步,思忖了半晌后才道:“秦姑娘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也知道,你对我们此行颇有不满之处。擒而不杀,质留谋利,这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江湖好汉的磊落手段。不过……,唉,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轻则动江湖,重则撼社稷,就是再卑鄙的手段我等也要不得已而为之。”秦艽淡淡笑道:“韩公子和杜爷,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我可也没说甚么。”韩潮心潮翻滚,暗暗道:“你虽然口中不说,但也不免心中鄙夷。”他向来自诩大丈夫为人行事当不落窠臼,但任己为,不求人知。可一想到秦艽会因此瞧他不起,总是难以释怀。
韩潮忍不住自嘲一笑:“三庭四院给天外天的人瞧之不起,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秦艽笑道:“出世入世,各有息争,这只怕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事情。更何况做人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想甚么说甚么,又何必计较呢?”韩潮深看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别人那也就罢了,何须我萦怀不已?”但仍他强笑道:“说得也是。”随即转变话题道,“秦姑娘师门渊博,不知是否曾听人提过阴魔引的破解之法?”
秦艽听得一楞,“阴魔引?这是甚么?我从未听过。”她看见韩潮面上掩饰不住失望,不禁问道:“是西陲的一种剧毒么?”韩潮道:“那是星宿海最歹毒阴狠的一种种**手法,秦姑娘忘了那天晚上所遇见的瘸腿老人么?依我所见,只有星宿海的阴魔引才会令人如此神智诡迷,行事离奇。”秦艽给他这么一提醒,顿时想起了那人诡异之极的死法,不觉背后一寒,脱口道:“那便是阴魔引么?我……当时还当是西域一带的摄魂**。我曾听一位前辈说过,西域一带有些异人擅长**之术,役人驱物,无所不能。还有一些藏密的巫师,可以用符录妖诅杀人千里,阴魔引难道就是此类的手法么?”
韩潮道:“它们彼此之间或许各有借鉴,但也不尽然。阴魔引乃是星宿海门下秘传不宣的一种邪异种**手法,鬼**种下后,就如南疆一带行盅下降头的手法,受害人往往一切行径如常,不过一旦阴魔引发,整个人立刻神智不清,性情大变,完全就如鬼祟附体一般。宿主着这人做什么,这人头脑里也惟有这一个念头,蹈死不顾,……当真有如狂魔一般!”他呆呆想了一会儿,面色忽青忽白,眼里不由流露出恐怖的神态,秦艽只道他回忆起瘸腿老人的死状,一时也是心有余悸。没多久,韩潮叹了口气道:“当年……我们水云院里的一位长老就是中了边左一的阴魔引,突然间狂性大发,任谁也拦之不住,一连杀伤了门中七八个人。那一日,我的年纪虽然小,却也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十四岁的师兄,说起来也是他的爱徒,冲上去劝阻,却给从头到胯一剑就斩成两爿。那日,赤城山的精舍内一片血泊。”

韩潮声音平淡冷酷,慢慢道:“死者已死,也是没奈何的事情。可门中长老清醒过来时,看到自己爱徒的尸体和满地狼籍,呆坐之下,最后还是一掌把自己打死了。听说中了阴魔引的人,经血会渐渐凝滞,没有宿主解**,大多不会活过九十天。当年星宿海倾教南下时,用这暴虐的手法震慑了江湖上大小无数门派。君山一役后,三庭四院也曾招集精通医理内功,乃至邪辟之术的高手,潜心研究多年,仍是未找到破解之法。本来以为天外天……,唉,看来也是暂无善法可解。”
秦艽哦了一声道:“既然名为种**,人体内的奇经八脉,总应该有迹可循。”韩潮道:“当时天听院中的臧云詹前辈也是有名的歧黄大家,他推断出这阴魔引的手法应该是以内经中的人中、少商、隐白、大陵、申脉、风府等十三鬼**为主,辅以独门手法,种下阴阳之气,一旦启发就会立刻使人精神错乱癫狂,行事不可理喻。不过其中的医理太过玄妙,鬼**十三,再加上药王孙思邈提出的间使、后溪两**,一共有十五个要**,而且阴阳之气捉摸不定,游走在百脉之间,既然不能穷其枝叶,也就根本谈不到追本溯源。不过几位前辈研习了数年,终于还是窥出了一些门径。”
秦艽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鬼门十三针的说法。听说这几个**位对于治疗癫狂,癔病甚有奇效。那么这个阴魔引的手法必然是反其道而逆行,能令人神智迷乱,狂性大发。韩潮道:“本来鬼**十三中,取人中、风府、上星、后溪诸**,可以泻督脉之阳;取手、足阳明经曲池、颊车两**,可以疏导阳明之经气;取手、足太阴经之井**少商、隐白两**,可以清肺健脾。正所谓‘心藏神,肺藏魄,肾藏志’,星宿海的阴魔引无论怎么变化,总是要走其中的鬼心大陵,鬼信少商和鬼路申脉三处要**,大陵属于手厥阴心包经**,少商属于手太阴肺经,申脉属于足太阳膀胱经,所以一旦中了阴魔引,十四天之后,前胸的天池,云门、中府和后背的魄户四个**道就会在子午两个时段燥热阴痛不已,日久逾重。当时那几位前辈也曾用人做过一些尝试,十中**都有类似的症候,这一点倒是确之无疑。”
秦艽心想拿活生生的人去试这些鬼**,实在太没道理。不知道是从监狱里提的死囚,还是牙市里买卖的仆役,抑或根本无辜的乡民?心中顿生一股厌恶之情。不过她忍不住悄悄按了一下自己的云门中府两**,尚觉正常。韩潮道:“这个君少宗心机诡谲,秦姑娘你要请多加小心了。”秦艽道:“我晓得,多谢你关心提醒。”韩潮苦笑了一下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这一路走下去,事事掣肘牵足,横生了许多莫名的变故。有的在意料之中,有的在情理之外,有的……有的却不得不让人疑虑重重。此番西凉一行,就好似一场博弈,你明明已经落了子,布了局,你殚精竭虑,思前顾后,总以为有几分把握,结果局至中途,却发现……”
秦艽听得他言语迟疑,忍不住问道:“却发现什么?”韩潮道:“却发现……好象你走的每一步都一一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他举目向天际望去,只有黄云蔽天,莽莽风沙。秦艽从没见过他如此落寞的神色,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韩潮慢慢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忍不住要想,究竟是谁更技胜一筹呢?”秦艽淡笑道:“尽人事,知天命,韩公子何必这么耿耿于怀。”韩潮道:“这件事怎么能不放在心上?那法门寺的藏宝粗粗估计也有千万之资,再加上马贼们的历代积蓄,数目之大,实在是太过惊人。如果只是一般人得了,以富贵傲王侯,那也是小事。但是如果落到西夏朝廷的手里,不消说是夏王李德明,就是落在吐蕃回鹘两部,西北的大局恐怕也要立刻生变。当今圣上懦弱无能,朝中无良将,边关无劲旅,一旦有变,动辄就是倾国之祸呀。”
秦艽道:“那当时为何不杀了他?也算一了百了。”韩潮苦笑:“利之所趋,秦姑娘又不是不明白。再说他既然已经寻到了藏宝之处,就算不夺得残卷,费上十年五年的心血也是照样能发掘出来。星宿海一派,兴于左边一,此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雄才大略,他的心志所向岂止是区区的中原武林。”秦艽也想起于晔曾经提过,星宿海一门,不止志在江湖。她不由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他还想当皇帝不成?”
“君自天,——君临天下,唯我独尊。”韩潮冷冷道,“边左一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子,传承的何止是星宿海的百年基业,自然还有他的荒唐大梦。这二十年来,星宿海不但结交西夏王侯,还有藏蒙的斯罗、潘罗支等部落首领,乃至大食、南泥婆罗,狼子野心,其意昭昭。”秦艽这才有点明白三庭四院为何有人身居朝要,二十年双方不入江湖之约原来已经转至朝堂疆野之争,愈形激烈。难怪福伯叮嘱她不可以入河西,大泽谷看来再也无意卷入三庭四院和星宿海的争端中。
不过大泽谷真的要置身事外,为何还要收她这个传人呢?
秦艽道:“我不大明白,既然君自天在星宿海中的地位如此殊要,为什么还要赴京犯险呢?太过不合情理。”韩潮答道:“这倒是不难理解,正如你今日所见,星宿海内部也是明争暗斗不已,门中耆老当年尊君自天为少宗主,恐怕也是迫于边左一的余威。他们对于什么鸿图霸业怕是没有多大兴致。况且在无涯屿亦算是立地为王,关门做皇帝总是要比血战沙场,戎马奔波逍遥得多。玄君青妖两个人,一个是个性阴鸷多智,心思诡谲,一个疏狂放旷,不甘拘束,你叫他们杀人可以,千里纵横,取人首级自容易得很,但斡旋征战恐怕不能。这种开疆立业的大事,既无战绩何来丰功?必然会使得星宿海内主外的‘天通、地彻、云泽’三教后来居上,危及他们在星宿海的势力。但是如果君自天拿到这笔藏宝,他既有人脉又兼财力,足以联纵各部,自然就无他们的置喙之地了。”
秦艽想了一会儿,“原来如此。那这个人你们究竟是要杀呢,还是要留?”韩潮微微一笑:“我们固然不容留,但真正急着杀他的更另有其人。”秦艽道:“这把借来杀人的刀,转来转去,还是在落在玄君手上了。你还有还担心什么呢?”
韩潮欲言又止,一阵沉默。两个人转回客栈,就看几盏羊皮灯笼在风沙中一阵阵地上下翻滚,漆黑黑的夜,风鸣如雷。本来秦艽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韩潮在跨入店门的时候突然道:“其实这个君自天倒是个多情种子,他在京里迷上一个甜水巷的歌伎。”秦艽也不知道自己脸上一时是什么表情,哦了一声。韩潮的脸掩在夜色里,更是看不清,只听得他慢悠悠道:“不过……人已经死了。”就在这一瞬间,一双盈满杀机的眼蓦然闪现在秦艽脑海里,森冷阴郁,一晃即逝。秦艽忍不住悚然一惊,却听得韩潮还在讲话,“……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她的曲子唱的倒是分外荡气回肠,风流入骨,难怪京里都说‘徐楼朱曼娘,玲珑玉上鸣’。生离死别,非人所堪,君自天他万万不会就此罢休!”
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怜悯,思慕,抑或怅惘?好似五味的瓶子打翻了混在一起,在这边陲森寒粗糙的风沙中倒徒生了一股暧昧来。秦艽想辩白些什么,又仿佛欲盖弭彰,想漠然以待,又显得一丝怯懦,她忍不住抿着嘴角,似笑非笑道:“三庭四院坏了人家的姻缘,总是不大好吧。”
韩潮哈哈一笑,笑声中不掩苦涩之意,说道:“秦姑娘说的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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