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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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恶风天里,韩潮君自天等人支了几个皮帐正宿在湖边。自从他们进了牙海,马匹就开始相继倒下,不过身后已看不见追兵的影子。一直走了一天一夜,才赶到了红盐湖边。这里说是湖,其实就是一片大盐淖,淖里面有口咸水泉,四季不竭。本来因为泉水有毒,红盐湖畔几百里内寸草不生。但上天造物往往巧逞其工,就在咸水眼的周围又有几口甜水泉,每年夏天高山雪化,十八顷河水流丰盈的时候,淡水便会高高漫过盐泉,滋润岸边一丛丛的矮芦苇、红柳等植物,那时节红盐湖边一片绿意盎然,各色花朵飘摇,浅粉色的红柳,纯白的格桑花,艳蓝的马兰层层堆簇在水边,直编出一条锦带紧紧拥着红盐湖。秋天草籽落下,就等着第二年的水信。所以在湖边便形成了一条宽不过百米的草滩,也只有这里才能行人马,但即便是附近最老练的牧人,也不晓得牙海里还有这么一条路。
大风刮起的石头不断地撞着帐篷,各种千奇百怪的声音都在外边响起,众人走得狼狈匆忙,都是一身脏乱。韩潮捧了一把雪将脸洗了,触手之处,下颌都冒出短短的胡茬,但觉得人也黑瘦一圈。李德宁等人自是不用说了,帐里还有受伤的兵士,实在捱不过痛楚,低低呻吟出声。说起来这里最舒适整洁的倒算是君自天,无论什么事情,自然有摩柯给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韩潮看着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里不由暗自阴生一股愤恼,君自天目光偶或投射过来,嘴角带着一丝嘲笑,似乎别人心里无论转着什么念头都瞒他不过。
韩潮郁郁地撇开脸,慢慢整理自己的装束,这么一路的亡命奔逃,实在令人疲惫不堪,全身的骨头都似要散开一般。适才在路上,心里惟有一个念头,便是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但真到此时,却毫无睡意。他听着外边风沙呼啸,前尘过往纷沓叠来,一个念头突然自脑海中闪过:“这君自天才智武功佼佼于群,心计深刻,绝不会是一个束手待毙之人。再说星宿海的青妖玄君是何等精明老辣的人物,这十多年来,也照样扳他不倒,足见他确有过人之处。他……他这一路委蛇求全,该不会是因为累得心爱的人惨死,愤恨于心,所以要把我们一干人引入歧途,同归于尽吧?”其实这个念头早就在韩潮心中徘徊不去,不过有的时候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象君自天这么一个狂傲自负之徒,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怎么会为一个青楼女子犯险轻生?星宿海的江湖梦,边左一的鸿图梦,难道比不上数日风流?但此刻在这戈壁边陲上,尘嚣具静,一一仔细剖想开来,越来越是有迹可循。
韩潮仍记得那日潘楼上,君自天在七个江湖高手的围攻中,身法诡变,扑朔迷离,几乎非人力所能。狼烟霍无痕的轻功固然高妙,但行如鬼魅,只不过奇兵突起,攻人不意罢了,哪里及得上君自天那般驰鹜如意。他的素璇玑,杜榭的紫金屏,于晔的千佛掌,徐丰冉的千花剑,湘江二子的如意双环,残阙尊者的大悲手,再加上一个暗器名家的助阵,一时间还拿他不下。韩潮一向自负文采武学均胜人一等,江湖中年轻一辈少有人可堪匹敌,那时候也不禁自惭形秽:“天下既然有这般的人物,生我等何用?”如果不是那女子横死,乱了君自天的心神,谋划已久的潘楼一战是否能够顺利达成只怕还是未知之数。
那一刻,鲜血飞溅,在掌风剑影里,一声轻轻的尖叫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不过君自天的表情霎时变得万分奇怪,是冲过去扶救还是破围而出?君自天的神色摇摆的那一霎那儿,杜榭的紫金屏就已经印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浑然无觉。
韩潮忍不住抬眼向君自天望去,见他侧首出神,似乎正在聆听着帐外的风沙。这副表情淡然冷漠,跟他战后瞥见那女子尸身的神情一模一样,但让韩潮心里一直感到隐隐不安的也是这个。当时众人均觉得死者不过是个青楼娼伶,这样的女子烟花柳巷里要多少有多少,没一个可以放在心上的,不过是姓君的少年风流,一时情热罢了。
可是当他在冲出重围,勒马而止的时候,眼看着秦艽没有跟上来,也是那短短的一瞬间,回头救援还是继续前行?恍恍然竟似曾相识。
就在韩潮思绪万端之际,噗地一声,一大块砾石打中了皮帐,疾射进来,紧听着惨叫声起,身边一名夏兵被砾石击中,将半片脸撞得鲜血淋淋。皮帐被划破了个口子,风沙立刻从外边涌入,卷起地上的炭灰,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人站起身来想堵,但哪里来得及,第二波风势又起,刺啦啦顿时将整个皮帐都掀翻开来。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帐幕拉住,短短一段功夫内,有些人被鸡子大小的石块打得头破血流。众人无法,只得分了皮帐将头面一裹,纷纷卧倒在地上。这般黑天黑地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捱得狂风渐缓。
韩潮醒得早,推开身上的飞雪积石一看,天色澄蓝,已经两日后的正午。李德宁也把部下唤醒,大略数了一数,除了一人伤冻致死外,夏兵还剩二十一人,想当初一百八十精兵,个个人马如龙,倒现在竟然凋敝狼狈至此。他面色阴冷,不置一辞,只是抽出腰刀,带着几个部下草草将死者掩埋了起来。韩潮在一边看着,物类其悲,心里不由颇有点同病相怜之感。
君自天在地上划了幅简略的地图,标出红盐湖附近的地形,他划出两条路,一条是绕湖向西北,直达音凹峡山麓,然后转行疏勒河至敦煌;一条是沿湖向东南,穿过戈壁,返回嘉峪关。他指着南返嘉峪关的路线,对李德宁道:“李兄,你还是翻过六盘山,先回大夏。麻烦你转告夏王,他的盛情我心领了,不过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李德宁嘴角**一下,道:“君公子……,当年李氏一族的性命是你给的,我们便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德宁护卫不力,就算你不责怪,我有什么颜面逃回去见我家主上?!”他朝余下的二十几个兵士道:“各位兄弟,德宁带兵无方,害得大家死伤惨重,铁骥卫这批兄弟一大半都要埋骨异乡,你们怨我不怨?!”他两颊燃起血色,又用党项话大声地喊了一遍。
那群兵士虽然狼狈之极,但仍群情激昂,纷纷用党项话回道:“我们誓死追随铁骥将军!”“百死无怨!”李德宁向君自天道:“在下知道君公子一片好意,不过是想保全我们,不过我们大夏男儿没有临难退缩的懦夫。唯有等君公子平安抵达后,德宁再回西平府向夏王请罪不迟。”
君自天微微一笑,伸手将南回的线路一掌擦掉,转头向韩潮问道:“韩兄你看如何?”韩潮一楞,没想到君自天居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他心中正想着:“这些党项人一个个悍勇坚毅,是非我军所能比。看来李德明踞西平府称王,实在大为可虑,日后只怕也会象契丹人一样是我中原大患。”因韩潮与摩柯对这边的地形所知有限,当下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一行人也不多说,立刻启程。这一路的沙雪下都是厚厚的干草,比起先前的道路来不亚于是天壤之别,没到天黑就已经走了三四十里有余。不过这个红盐湖甚是广袤曲折,有一大半的路都是绕圈子,众人唯有趁着风沙不大,日夜兼程。
青陇一带盛产青色池盐,晶莹皎洁,粒粒分明,向来有“北海青,南海赤”之说。但这边的盐湖却是少见的桃花盐,往湖底望去,皑皑白雪下是一层层的赤红,虽然这么冷的天,湖心一汪盐泉仍然水汽氤氲,在几十丈内结成团浓雾。风沙小的时候,雾气笔直凝起,恍若龙腾。君自天知道这是地热熏蒸所致,烟气往往含有剧毒,警告众人不可以靠近,只许在草滩上行进。
二十余人走了两天一夜,这天晚上实在是耐不住劳困,都倒下来休息。半夜里韩潮听得有异响,原来以为是有人夜起解溲,但听得脚步轻柔,大异常人,他暗中一看,却是几只土狼来此觅食。有一只正叼着一个西夏兵士的小腿,直在草地上拖出了两三丈远,那人尚在梦中,还鼾声如雷。韩潮看得既是惊骇又是好笑,拈起石块,先打死两只,叫醒众人起来一检查,行囊中所带的马肉连吃带丢就只剩下四五十斤。李德宁安慰道:“既然此地有狼,那必然会有野物可供猎食,吃的东西倒也不用担心。”话虽如此,但众人一路行来这么久,除了今夜几只土狼,哪里曾看到什么野物。

君自天笑道:“野狼肉虽然不好吃,但总好过人肉吧。”韩潮听得头皮发紧,不清楚他是否在说笑,心想:“这漫漫草滩真要走到音凹峡,着实是段长路。但正如姓李的所言,一路上总合有些野物可食,想来尚不至于如此。不过带着这些西夏兵士,终是累赘,还是要想办法摆脱的好。”众人既然惊醒,又继续向前赶路。这天刚好是望夜,周天星垂野阔,明月如轮,人走在草滩上,便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如鬼夜行。
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向后指去。韩潮回头看去,就见身后数里之遥的地方正亮着一线星火。李德宁冷笑道:“他们也跟上来了。”君自天瞥了一眼,却是摇摇头。李德宁再仔细一看,也有些奇怪,如果是敌军追上来的话,那么按照十人一火,篝火断不会这般少法,难道他们体恤脚力,大队根本不曾追上来?毕竟在这荒滩上,一走十多天,几百人的食水补给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抑或是对方早有完全之策,早已经率领大队前驱,绕过牙海,在前面等着网罗痛击?一行人看着这线火光,禁不住惶惑不安。
李德宁当然想不到,拥坐在那片火光附近的几人,其中一个正是秦艽。老马锅头在草滩上弹获了两只哈拉,也就是草原常见的旱獭,剥了皮串起来正在火上熏烤。那哈拉肚子里的肥油极多,“滋滋滋”不断地滴到火堆里,每掉下一滴都溅起一朵明亮的焰花来。而在对面席地而坐的三个人,却是天旗六部中的断狱刀段二段四兄弟和铜绿斧古烁东,段氏兄弟盯着那两只烤熟的哈拉,颇有垂涎之意,只是那东西小小一只,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好意思出口讨要。段氏兄弟等人追着君自天的行踪,跟到红盐湖,前几天吃尽了大漠风沙的苦头,今夜看见火光循向而来,没想到却撞见秦艽两人。虽然对方剑法精妙,但既然落单,也没什么可惧之处,当下三人现身出来,索性一起围坐驱寒。
段二吃那些糍粑肉干早就厌烦,这时厚着脸皮笑道:“秦女侠剑法高超,我们兄弟可是佩服得很,再说江湖上山高水长,没有一辈子的仇人。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这里还有一些糍粑牛肉,大家一起用来无妨。”秦艽知道他的用意,不由微微一笑道了谢,接过一块肉干慢慢撕来吃。等那哈拉烤好,她分了一只给段氏兄弟,笑道:“三位也不用客气。”两个人一般的心意,也顾不得烫热,四只手伸出,吡牙咧嘴地扯开,一转眼的功夫儿,就剩下几根骨头。段二把骨头都嚼得碎了,吮干了髓汁,咂吧咂吧嘴唇,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哈拉肉质肥甘,虽然不免有点草腥味,但也确为不错。烤肉的香气惹了几只土狼在外不远处逡巡,铜绿斧古烁东是个粗直的汉子,他道:“段二哥你还没吃饱么,那咱们杀只狼来烤着吃?”段二摇摇头,吐出一根骨签道:“狼肉可糟糕透了,哪里是人吃的?”
段四笑着道:“古老弟,你可就不知道了。我二哥小的时候在辽东打猎,不小心掉倒雪窟窿里,靠吃了七天的狼肉才爬了出来。他可把这辈子的该吃的份儿都吃尽了。”段二笑道:“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还替我记着呢。可惜附近没有骆驼,不然割了个驼峰烤了来吃才真叫人快意。”老马锅头拿起另外一只烤好的哈拉,笑着递过去道:“这种油腻的东西,老头子也吃了许多年,两位既然喜欢,不妨多吃点。”段氏兄弟接过,一时倒有点老大不好意思,段二知道走马人都喜欢喝上一口两口的,从腰畔扯了一个皮袋子出来,道:“来,我这里还有点关外烈酒,来口驱驱寒。”那酒早在袋子里冻成了冰,段二两掌张开捂在袋子上,暗中运气,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酒化了。他朝秦艽笑道:“哎呀,我这也算是班门弄斧了。”
老马锅头知道这样的江湖豪客喜怒无常,当下不多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口。入喉辛辣,果然是高粱烈酒。秦艽不善饮,几个人也不勉强。酒肉交替,没多久,便将那袋子烈酒饮尽。段二拍拍肚子,就往雪地上一躺。秦艽心想:“天旗六部中那三个人哪里去了?狼烟霍无痕中了一剑一指,想也不能好得那般快法,但我总不能跟着这三个人一起追上去吧?”
老马锅头随身带了一条长鞭,前端是根骨笛,一时兴起吹了起来。那笛声深沉,也没什么花俏,悠悠远远地在戈壁中传荡出去,越发显得旷野孤迷,天地疏静。这笛声是粗糙的,如塞上西风,磨砺着人灵魂深处,吹开浮滓直切磨出辛痛来;可笛声偏偏又分外沉静的,仿佛亘古沉默的河流,在你还未曾留意的时候,它已经席卷而来,吞噬而去,让你身上的每一条血脉都禁受不了那种刷洗充盈的痛楚,直欲狂舞,或者索性大哭一场,抑或根本就角逐着这河流奔涌而去。
笛声中浑然让人忘了音律之美,只有岁月如歌,人生如寄的落寞悲怆。
也许只有沙漠里,才会有这样的笛声,这样的笛声也唯有在沙漠里才会有这样的力量。一根鸟骨中,西风古道,戈壁黄河,生命的卑微与尊严,对上苍的尊崇和呼告。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呜咽笛声穿过旷野,穿透风沙,穿透斗转参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艽但觉得面颊上一寒,伸手摸去,竟然有泪结成冰。
那边段二打着呼噜,已经沉沉睡去,段四用快刀剃着胡茬子,正剃到一半,若有所思。老马锅头收了笛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掖回腰带里笑道:“秦姑娘,看这夜色正好,要不要继续赶路?”秦艽点点头,起身道:“三位,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后会有期。”段四呵呵一笑道:“秦姑娘走好,我们兄弟也不远送了。”
秦艽一转身的功夫,不知怎的觉得他的语调有些古怪,心中一动,左手已经按上剑柄。但觉身后气息窜动,转腕回身,软剑已经递了过去。就见段四手里刀光一闪,正疾快无比地向刺向老马锅头的背心。段四心思缜密,知道秦艽的剑法武功虽高,但在大漠滩涂中如果没有向导,也比睁眼瞎子强不了多少,避强批弱,这一刀,正是釜底抽薪之计。
段氏兄弟在塞外被称为“断狱刀”,刀法快狠一时无匹,这记“隼夺”当真是有出必杀一击。如此出其不意的一刀,他本已算准秦艽扑救不及,但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般快法,一支软剑如寒芒暴涨,直刺向他右肋的空挡,这一剑之势看起来平简已极,其意分明。如果他一刀将老头杀了,这长剑必然就势穿肋入腹,少不得要他饶上一条命来;如果他中途回刀趋避,又是自保有余。这瞬机万变之时,段四心中不禁暗叹了口气,知道对方剑法的造诣实在太过高明,自己所能窥得的不过是十中三四,就算己方三个人加在一起,多半也是不敌。他心中念头电转,单刀划了一个长弧,顿时收了回来,同时觉得腋下一寒,对方的剑锋也是及衣而止。秦艽微一侧身,已经将长剑撤了回来,但她这么侧身一站,正好挡在老马锅头的身后。不论是段四,还是其他两个人想再偷袭都是不能。
老马锅头当然不晓得自己已经在黄泉路口转了一圈,仍向前走个不停。段四嘿嘿一笑:“星宿海,天外天……果然没错,既然有秦姑娘在,小鬼扳不过城隍,我们这三脚猫的把势大可以回去交差了。”秦艽淡笑道:“阁下太客气了,这里先谨祝几位一路顺风了。”段四摩了一下笑道:“秦姑娘也多多保重。”
秦艽和老马锅头向前走了大半个时辰,隐隐听得背后一声厉嚎,回头望去,来路火光已灭,只有一片深黑。那叫声嗄然而止,好象用刀子一下切断,很是怪异。秦艽心想:“这漠野里人迹罕见,多半是几个人中谁杀了一头野狼吧。”老马锅头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面有忧色。是夜不但天空异常明净清朗,就连气温都骤然回暖,秦艽在漠北走了这么久,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天气。她看着老马锅头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忍不住以目探询。老马锅头半晌才道:“不是我说,这天气暖得太怪。真是不个好兆头。怕就怕……会有大风雪。”秦艽也抬头望去,就看夜空中便是连浮云也没有一抹,实在不是要下雪的样子。但她知道老马锅头通熟关外的风土人情,阅历丰富,话既然说出口,多半不虚。她久居中原,实在不知道西北边陲风雪的**,还只在烦恼如果风雪真的来了,寻起人来谈何容易。两人各怀心事,一路上只是疾行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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