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秦艽向后倚壁而立,自己摸了一下额头,一片滚烫,身子里却仿佛填满了冰雪,冷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逢顶头风”,居然在此时害起热病来。其实她先前驱狼那夜,就已经着了些风寒,不过凭着身体禀赋好,内功坚凝,才将这不适压了下来。等入了牙海,又一直掬雪取水,那红盐湖边的积雪凝结湖中烟气日久,也不免含有一些轻微的毒素,更是雪上加霜。此时爆发出来,自比常人更重了数分。韩潮挂念她的伤势,轻声道:“秦姑娘,我这里还有一些丹霞散,你先包一下伤口。”秦艽低低谢了一声,勉强伸手接过。还好腿上只是一道皮肉之伤。自己一个女子,也不便脱衣包扎,仅是粗粗一裹。
君自天突然道:“韩兄真是小气,怀里既然还有玉蟾丹,干吗不一起送人?”韩潮微有诧异,丹霞散是水云院治疗金疮外伤的圣药,可玉蟾丹却主治伤寒热痛,以清心保体为本。他开口欲问,想起朵那野就在身边,话到舌尖,强忍着咽下。黑暗之中,只感到秦艽取药的手指灼热异常,在手心一划,留下一股热气,唯有暗中焦心不已。
过了一会儿,朵那野长啸一声,众人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回鹘高手尚在外边。那啸声尖锐,透着气**传出,直震得雪末一阵阵扑簌而下。老马锅头“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洞内诸人各怀心事,一时间也没人说话。韩潮想的是,那人入**时要不要与摩柯联手一击?朵那野双目灼灼,自然是另有打算。这时突然有个深闷古怪的声响从雪层附近传了过来,断断续续,好象谁吹着一个笛子,**地吹得哑了。秦艽不由“嗯”了一声,她迷迷糊糊问道:“还有人么?”韩潮凝神倾听,答道:“还有一个西夏的兵士,想必也给埋到雪下。”秦艽鼻息渐重,每口气呼出去,便如两条火流,直把口鼻都要烤得焦了。就连朵那野都察觉有异,他心想:“此人居然是个女子,武功如此之高,为何气息粗浅?这些中原人,忒多古怪。”
秦艽道:“大约……是在求救吧?”韩潮雅不欲冒险,但听出她话中遗憾无力之感,忍不住道:“待我引他过来。”他转向朵那野道,“这位前辈,如今大伙一起身陷险境,就算是避过这场风雪,千里戈壁雪野,漫无人烟,那也不是凭谁武功高强就可以活着走出去的。既然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总得同舟共济才好。前辈可否如先前所约,摈开私怨,一起联手同行?”朵那野沉默了片刻,哑声道:“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也是不迟。”韩潮虽然悬心秦艽的病情,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己方大局在握的样子,薄笑一下,潜入雪中向角鸣处寻去。
秦艽在后道:“小心。”她慢慢坐倒地上,将面颊紧贴在雪壁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热如汤沸,一时寒似冰凝,万分难受之际,突觉一只手切向自己脉门,她正反腕抓去,猛地听朵那野喝道:“做甚么?!”君自天笑道:“在下未婚妻的手,摸一下都不成么?”朵那野冷哼一声道:“没我的准许,一动也不得动。”君自天道叹了口气道:“不动便不动。”秦艽晕晕沉沉,实在无力分辩。朵那野在一边信以为真,心下微微放松,想道:“原来这女子是他的情人,所以才一路追过来。女人们心软情长,那刚好便于挟制。”
君自天的手指搭在秦艽脉门上,不要说数力弦张,就是仅仅触摸到的肌肤,都烫得灼人。她呼出来的气息,温温的,热热的,直吹到面上。这气息,蓦然都将他的心思都吹乱了。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一阵积雪挤压声格吱吱地传过来。朵那野眼睛一亮,抬目望去,一个人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从雪洞里跌了进来。不用看,听也听得出这人丝毫不会武功。然后另一人慢慢从后跟进入。借着气孔漏下的幽微余光看去,这人正是韩潮。朵那野禁不住大觉失望。韩潮立定后,过了许久,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摩柯急忙抢过去扶住他:“韩公子?!”有几滴血溅在秦艽脸上,她惊道:“怎么?”
这时有人长笑一声,笑声狠历,正是自雪洞里传出,那人笑了片刻后,声音渐渐衰竭,断断续续道:“小子,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说话间,从雪洞右侧不远的地方又撞出一个人来,这人自然是容尚。容尚见随着秦艽等人的加入,敌弱我强之势逆转,便向朵那野示意,避开众人,悄悄潜入雪中,准备在这难于视听的雪底杀伤一两个强敌。不过新雪虽然蓬松,但人身形稍有移动,便一阵格格作响,暗中伏击谈何容易?容尚在雪里匿伏时间长了,也觉得大为不智。不久之后,就得有异声从身后传过来。原来那名夏兵被困在雪底,一时急中生智,持号猛吹。容尚悄悄掩过去,将他制住。秦艽等人再听到的号声,便他吹出来的。他一手执刀,一手提住夏兵以为盾,静静等着,果然听得有人排雪赶来。
那人来得甚慢,不过一步一步,听着也近了。容尚屏住气息,缓缓将弯刀倒握,刀尖向上往前递了过去。只要对方靠近,当以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劈而下,便将他剖成两爿。后来觉得不妥,积雪虽然松,但阻碍刀势前进,不免要缓上一缓,还是中锋直刺更为迅敏,想到此处,不由将刀锋又向下压了一压。这时来人已经走近,手里的夏兵给他用力一迫,忍不住大声呻吟一下。那人似乎在辨别方向,沉声道:“勿急,等我带你出去。”耳听着一阵新雪的哦吟声,容尚渐渐感到压力传了过来,机不可失之时,弯刀突地刺出,这一击,本是算准了来人地方位,出手后,猛地觉得去势毫无迟滞,居然落了个空!
容尚暗道不妙,随手将夏兵向前推去,随即听得夏兵一声惨叫,已给来人击中,兵刃穿过其肋下刺了过来,顿将他胸前的皮袍挑了一个口子。那夏兵身上一痛,正魂飞魄散之际,突然跌进脚下一个空**内。有人从中猱进隼击,连续几剑,闪电般地向容尚攻去。积雪之中,一刀一剑,攻守交替。因为两人途中也曾交过手,容尚顿时晓得来正乃是那个同行的青年男子。
一个劈、砍、撩、削、抹、截,刀法诡谲多变,往往奇峰突起;一个刺、挑、勾、封、点、勒,剑法利落干净,招招不可捉摸。两人以耳代目,盲攻哑战,愈形激烈,不多时,每人都受了一点轻伤。容尚左手用刀,远不如右手流畅,胸口,手臂,大腿都给浅浅刺中,一时情急,怒喝一声,掷刀而出,自己也合身扑上。韩潮万没料到敌人会有此举,一是出其不意,再者两人离得又近,雪中不比平地,人体受力甚巨,缩身躲避时,已是不及。惟觉腰侧一阵灼热,弯刀已经擦身而过。这时容尚人已经扑上来,韩潮素璇玑一挺,也不知道刺中哪里,危急之下弃剑合掌推出,呼的一下,两人掌势刚好接个正着。

四掌相对,这一来便立刻成了比拚内力之局。两个人练的都是极阴寒的内功,一个寒中带火,一个阴中生阳,此时一僵持,内息吞吐,呵气成冰,顿时所处的雪底分外酷寒下来。韩潮固然觉得对方内力催逼,如同裹着冰尖的烈焰,大有万物俱焚之势,而容尚又何尝不感到他内力阴柔,仿佛绵里藏针,极细微的阴寒之气孜孜不怠,无间不入。其实两人数日劳苦,精力亏耗较大,疲攻苦守间,都是有点力不从心。但骑虎之势,谁也不甘退让。
过了没多久,就听得“格哒哒”一阵牙齿捉对厮打声,容尚韩潮心里都是一惊,然后就听一人口齿含糊道:“冻……冻死我了……”却是那个夏兵给冻转过来。容尚暗叫不好,就在这生死间发,动弹不得之际,只要韩潮命这兵卒在自己身上砍上一刀,或打上一拳,岂不危殆?他一边缓缓收了一分内力,一边道:“姓韩的,你是想两败俱伤呢,还是救人回去?”韩潮正提着一口真气,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两个人内力一点点收回,重负一撤,韩潮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他生怕局势有变,唯有硬生生地压下去。过了一会儿,强笑道:“既然同处危境,自当携手共进才好。”容尚心中更是惊异,他跟朵那野身负异禀,才得人传授寒焰刀炎冰掌等水火相济的神功,没想到对方一个少年,内力居然有如此修为,在他炎冰掌力全攻之下竟然若无其事。适才另一少年,剑法有若神授,更是破他的百变刀法如无物。左思右想,不禁悚然。
韩潮拾回素璇玑,故意示强,与那夏兵先行。容尚反倒心怯,怕他暗中偷袭,刻意跟在后边。这一前一后,排雪而归。入得洞来,容尚看韩潮呕出一大口鲜血,才知道良机痛失,心里老大懊悔。韩潮借着微光,突然瞥见秦艽与君自天两手交握,状似亲密,心底一凉,胸腑内更是空荡荡一片。他心防一失,莫名的一股凄然愤恨涌将心头:“方才为何没有跟那怪人拚得同归于尽,嘿嘿,倒也爽利。”一阵沉默后,韩潮捺下一真气,兀自向朵那野冷笑问道:“前辈先前的许诺不知还记不记得?”朵那野没想到此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呵呵一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们大食人向来言而有信。不过……”他用手一指秦艽,老马锅头和那名夏兵,“这三个人可是不在我们约定的范围之内。”
韩潮森森道:“那前辈欲意何为呢?”
朵那野看容尚神色委顿,也着实受伤不轻,慢慢道:“这两个人可带有自己的口粮?”老马锅头沉吟了一下道:“这个么……前两日在雪中已经耗光。”朵那野道:“这么大的雪,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哼哼,难道要人一个个都饿死不成?没本事走出大雪原的人,不活也罢。”那个夏兵早是惊弓之鸟,听得他一声冷哼,筋酥骨软,僵坐在地上。朵那野伸舌头舔舔上唇道:“不提则罢,这一说起来反倒勾出人的饥火。反正总是要死的人……不若早点解脱!”也不见他怎么站起,右手大张,向夏兵的头顶抓去。韩潮心念电转:“我要救他不救?……不是不救,实是不能。”摩柯中了两记寒焰刀,一直都在枯坐。那寒焰刀以掌驱气,化气为刀,中刀者体内逆气窜行,有炼骨烧髓之痛,使人不得不全力抵御。他虽见,却也如若无视。
眼看这一掌不快不慢地拍下去,朵那野不由嘴含微笑。他心计深沉,暗忖众人之中以自己武功最为高强,但对方如果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胜负之数实在难料。当前唯有施之以辣手,杀人立威,先震慑住其余的人再说。况且如此荒蛮孤寂的地方,人呆得久了,羞耻心渐退,野处兽行,自会以强者为尊,到那时候,慢慢再挑老弱无力的人杀来,自然更为容易。
夏兵早已给吓得傻了,怔怔地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老马锅头情急之下,一个肩头将他撞得歪了去,朵那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掌势突然加快,当头向老人击落。但一线寒芒更是快捷,直向他掌心刺去,朵那野见是秦艽出手,心想:“娘们儿心软,凭你也敢来了捣乱?!”目中煞气顿重。君自天急忙道道:“且慢!”
朵那野掌势未缓,却见那剑尖在面前一闪,如一溜银线直向他目中刺去。朵那野手并如刀,当即就中斩去,谁知这一剑竟然是虚的,秦艽手腕绵软无力不能远攻,软剑折回,就看寒森森的一段剑尖抵在君自天心口。
君自天苦笑道:“你?……,很好很好。”秦艽低声道:“人命贵贱一般同,要死的话,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好了。黄泉路上,也无人向隅。”朵那野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这人是你未婚夫婿,你爱杀便杀好了。”君自天做茧自缚,涩然道:“我劝你最好信她的话。我若死了,只怕没人能带你们出去。”朵那野犹在狐疑,只见秦艽手上剑尖一颤,已经向内刺入三分。虽然狐裘厚重,也刺入皮肉,君自天不由眉头一皱。他眼也不霎地望向秦艽,若有所悟。朵那野一手拎住君自天的背衣,正欲向后拉,但觉意动剑随,又向前刺入一分。他哈哈一笑,顿时放手道:“也罢也罢,那大家一齐等死好了。”
老马锅头突然借口道:“其实想走出这雪野也容易,食物也不见得寻不到。”众人精神一振,朵那野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当真?!”老马锅头道:“如果老汉满口胡柴,你大可以将我杀来吃了。”朵那野心里冷笑,衡量利弊后道:“那好,只要你说的没错,我朵那野以无上光明王的名义起誓,在走出雪野之前,绝不擅自杀一人,否则永堕黑暗地狱不得解脱。”他看了一眼容尚,容尚面色严谨,也立了重誓。
秦艽心下一松,当啷一声软剑脱手。只觉得黑暗中无数金星扑面而来,她伸手要挡,蓦然挡了一个空。这一扑空,无疑于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崩舟,顿陷入一片混沌中。最后一刻,耳边听得有人长声叹息。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