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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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锅头坚拒不收,秦艽道:“我晓得你老人家古道热肠,自是不爱这些身外之物。但一道来的商人、脚户还有乌拉,伤亡多半。我其实是想烦劳你老人家,给诸人家眷一些体恤,丧子失夫的,万一有变,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救人恩德事,非钱财而不易行。”老马锅头眨巴眨巴眼睛,挡回泪水,大笑道:“那好……那好,姑娘想得周到,我这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呢?”秦艽想了想,将身上的九玄旗与宝石一起放入囊中,递给老人道:“京中的宝月斋是家胡邸,门面不大,但掌柜识货诚信,行市不虚。如果路遇盗匪,千万勿争,珠宝劫去了无人归还,你可以到汴梁城外的大柳庄寻一个福姓的老人家,他自然会替你讨还。”老人一一记牢。
秦艽肩膀伤痛,耐不得久,自己提笔开了个解淤化血的方子,着店伙配了几副药,一日三副,捏着鼻子灌下去,歇了两天,才得好些。但手臂一提,仍痛如刀割。韩潮和摩柯也各有些内外轻伤,瓜州药材颇富,兼之有强敌在路上伺伏,索性多盘留几日将养。说来也巧,老马锅头居然从相识的客商手里索购了一根难得的藏雪参,这正是固本培元,解毒疗伤的圣品。韩潮等人在瓜州小住了四日,第五日清晨上路,老马锅头送四人出城,挥手作别。临行时还再三叮嘱道:“漠北王手下快骑如风,鹰眼似电,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了。”不是他提起,秦艽几乎将这个人忘在脑后。那漠北王的巢**不正是在安西境内么。
瓜州到沙州(敦煌)大约三百多里的路程,一路上也是多为戈壁沙漠。四人驾轻就熟,雇了两个能干的乌拉负责沿途打点,既要防着两个回鹘高手的袭击,还要担心漠北王的匪患,这般步步为营,走出了大半路程有余。沙漠中虽然孤寂,但路上经常可以找到路人垒建的土屋和挖掘的水井,这些仿佛一道道路标,指引着行人前进。所惜是井水多半苦涩,难以入口。
这日风大沙重,众人在疙疸井饮了牲口,又往前走了十几里。摩柯突然侧耳倾听,道:“有人来了!”秦艽因肩上有伤,控缰不力,正坐在骆驼背上的驮帐里,凝神听去,果然隐约听得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后传来。这蹄声虽然急促,但甚为零丁,断不象是漠北王的马队。几人相视一眼,想的都是莫非朵那野两人追上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有人大声喊着:“兀那车马,停下来,赶快给大爷停下来!”这一口的山东话响如沉钟,竟是十分耳熟。韩潮微微勒住了座骑,那人马上加鞭,一个急奔,已经窜到前面。这一晃的功夫,人已经拨出柄快刀来喝道:“雪参在哪里?!借大爷我一用,日后必有厚报。如若不然……”
秦艽真是哭笑不得,韩潮将雪帽往高里一抬,说道:“骆兄好,数日不见,旧业重操,也不知道近来买卖如何?”那人啊啊啊连叫了三声,正是本该人在兰州的骆中原,两厢照面下,他比秦韩等人还要惊异,只臊得一张脸顿时成了茄皮紫,当下把马头一拨道:“阿唷,对不起韩少侠,我是认差人了,现急事在身,以后再向你赔罪!”秦艽看到他背后还负着一人,**马匹良骏,眼看就要溜开,连忙道:“那你便不要雪参了?!”
这两个字比定身咒还灵,骆中原顿时立定,手拍前额道:“果真在你们这边?!那可是……那可是好得紧。”惊喜之下,不禁有些言语无状。秦艽眼尖,看到一缕乌黑的长发飘在他身后,板着脸道:“驼兄,你胆子可大得很呀。”骆中原茫然不解其意。秦艽驱着骆驼走上前,道:“驼兄在安西境内发财,不但劫货,还抢了人家姑娘做压寨夫人。”骆中原背后的女子病入膏肓,懵懵懂懂听见,低低啐道:“呸,本……本姑娘……不劫别人……已经是……”一个晕厥,软在骆中原身上。骆中原心急如焚,刀一丢,将女子向前一抱,滚下马道:“秦姑娘救命!”
秦艽伸手去拉,“嘶”的一声自己疼呼了一下。韩潮不愿就此耽搁,立刻从车上取了锦盒,抢身过来道:“骆兄,这里还余有半支雪参,你赶快给病人调用吧。”骆中原只是惨然地叹了口气,道:“多谢韩少侠。”这时君自天在马车内揭开帷布,淡淡道:“把人给我抱过来。”秦艽忙以目示:“快去!”骆中原急忙奔过去,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跑得太急,几乎摔了一跤。跑到车前,看到君自天是个年青男子,不由一阵迟疑。君自天见他将那女子抱得紧紧的,面有不悦之色,厉声道:“还不快将她抱进来!”那女子颠簸中晃得醒了,掀起一线眼皮,断断续续道:“君……少宗……少宗哥哥……”扑地流下两行痛泪来。
骆中原将少女捧到车上,看着她倚在君自天臂边,不知怎的,手上空荡荡,一时有点失魂落魄。
众人向前寻了一个土屋,两个乌拉燃粪烧水,君自天亲自切了一片雪参,碾碎了就着热水给少女服下。那少女良久才睁开眼睛,抓住君自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艽认得这少女椹儿正是桑木公的爱徒,当时在天水见到她时,还是一个娇蛮活泼的少女,这一月多不见,杏腮凹损,星眸散暗,眼角下一层青气,竟然病得不成样子。她移目又向骆中原望去,只见这个黑大个人闪在屋角,目光萦系,情急关切之意溢于颜表。君自天耐心抚慰,好不容易哭声渐止,君自天问道:“你师父师兄呢?”桑椹儿立刻又大哭起来,“我师父……他老人家……死了!师兄也不见了,抛下……椹儿孤零零一个人!”
韩潮秦艽均是一愣,不能想象桑木公这样的高手居然已遭不测,虽然说是正邪不两立,但一时任谁也没觉得有半点欣喜。第一个闪到秦艽脑海里的人便是段篑。她口齿微动,正欲向骆中原探询,但看到他们两人间微妙的情形,唯恐有失,只得生生忍住。君自天摸着桑椹儿的头发,柔声宽慰,哄得她昏昏睡去。桑椹儿虽然睡着,仍紧紧抓着他的一个袖角不肯放松。
骆中原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外边呼呼的野风劈劈啪啪将人的衣袍一阵乱翻。秦艽过了一会跟出来,道:“桑姑娘寒邪入体,这病的久了,入伏冲而著阳明,气血两亏,再加上期间心神受了激荡,才分外重了起来。”骆中原道:“这么说是有救了?!我也抓了几个大夫来问,都说是重寒伤脾,忧思伤心,但药吃了无数副,这病却一天天重下去,眼看性命不保,我……我实在是无法。”秦艽问了一下方子,都是些驱寒拔热,泄有余而补不足的调理之法,这方子对普通人来说对症下药原也不错,但桑椹儿传习的乃是乙木门长青气的内功,虽然修为不高,但木气之阴散于经脉肺腑中,本来虚寒不过入表,那些大夫却以为贼攻脾脏,大约病人娇柔,骆中原又凶横,不免慎言慎行,只用了些半夏一类的药物来疏导,待到血气亏耗,不得又用虫草参茸等物补救。既疏导不利,又温补过盈,自然有害无益了。说来也是骆中原不懂内功,贻误病情,便是将天下灵芝雪参等珍贵药材一股脑儿吃下去,火上沃油,又有什么用?害得人家三月春花般的一个女孩子零敝如凋蓬,难怪君自天神色不善。
秦艽真是想骂他几句,但见他整个人黑瘦一圈,满眼血丝,也不知多少天没睡了。不禁又有些怜悯,道:“你放心好了,大碍是没有,多休养一两个月,必可无事。看你也累得够呛,还是先进去歇歇再说。”骆中原松了一大口气,向土屋里一望,桑椹儿靠着君自天睡得正沉。男的斯文俊挺,女的柔弱娇媚,火光一照,当真如玉映珠辉,光彩照人,顿生形秽之感,心想:“她寻到了她的少宗哥哥,康复有望,我难道还要赖着不走,向人求赏讨情么?”他这里正想的出神,突然手臂上一紧,已经给秦艽抓住,秦艽道:“段老前辈他……”眼看着骆中原神色惨变,秦艽全身一震,放脱他的手喃喃道,“……也罹难了么?!”
骆中原心里难过,却流不出泪来,只是点头。
秦艽一时茫然,忍不住原地踱了一个圈子,然后追问道:“难道是与桑木公斗得两败俱伤么?!”骆中原低着头恨恨道:“我猜定是有人借着他们比武之际暗中偷袭!恨我武功太低微,想为师父报仇都不能。”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秦艽惊道:“骆兄!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欲挽,但哪里使得出劲来。骆中原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道:“秦姑娘……,不,秦师父,我师父临终时说了,要请你代传水云十四操的剑法。”他的面色一红,又复端正,大声道:“我自知资质愚笨,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算是……拼了命,我也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只是麻烦秦……秦师父你了!”

秦艽闪在一边,不敢受他大礼。一时间只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之极。武学一道,以勤补拙,也是有的。但段篑这个老头难道就不晓得他那水云十四操的剑法精妙灵变,大逆骆中原的性情,不要说代授,便是他自己来教,教得好也是稀奇。他去则去了,却把这天大的难题留给别人,着实令人气恼。韩潮在屋内看得好奇,也走了出来。
秦艽急忙对骆中原道:“骆兄,此事缓议不迟。”骆中原甚是坚毅,只是摇头。秦艽道:“我们至少先访得暗算令师的仇人,再做打算。”骆中原虽然诚厚直爽,但关键时候反应不俗,抗声道:“这是骆某师门之仇,秦姑娘若肯代师授艺,那也算是我半个师父,理当坦言相告。如若不肯,我也不敢恬颜求人,自会寻访凶手。”秦艽眉头一皱,这话哪里象是骆中原说的,分明是段篑所教,一时追忆起故人遗风,只得叹了口气道:“不许叫师父。”骆中原如释重负,又拜了两拜道:“多谢秦……姑娘。”
韩潮忍住笑道:“恭喜姑娘得课高徒。”秦艽唯有白了他一眼。等几人进了屋后,骆中原这才把事情来龙去脉扼要地讲了一遍。
说起来这件事的肇因还是缘自桑椹儿。这丫头自幼在星宿海无涯屿长大,跟君自天总角之交,一向十分亲热。所以路上经常催着师父师兄救人,可桑木公对这件事总是不冷不淡,给缠得烦了,还将她斥责一顿,说什么此事原有定约,是急是缓不容她多嘴。桑椹儿给说得重了,大小姐的性子发作,一个人跑了出去。她仗着马快,先赶到兰州府,心中赌气道:“你不救,我便自己去救。最好我给人捉住了,你不救少宗哥哥,难道连我都不救了么?那样的师父,不要也罢。”秦艽一行人形色殊异,极好打听。但真说到下手救人,却是不容易。桑椹儿一腔怒气委屈而来,无处宣泄,可巧又看到骆中原进进出出,甚忙碌。顿时勾起了天水客栈那日所受的羞辱。这个黑大个儿,比起师父还要可气几百倍,几千倍,放过了他自己也不要做人了。
骆中原正忙着照顾周晚夫妇,买药换药,病人体弱,不能食大肉腥荤之物,他便赶着到市集上搜购难得一见的菜蔬。他这里虽忙,心情却是快愉,看在段篑的眼里,不由好笑,但收在桑椹儿目中,着实可恨。她打听到里面有一个美貌的女子,不消说,自是这个黑大个儿在向意中人献殷勤,想起客栈那一幕,心里更觉可恨。心想:“一刀杀了他还是便宜。哼,等我将他的情人弄死,看他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她胆大妄为,半夜偷偷溜入顾惜的房间,到要看这个美貌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那夜顾惜替周晚缝制新衣,熬得倦了,就在灯下睡着,不免青丝散乱,容色憔悴。但肤若凝脂,鸦鬓如裁,两片长长的睫毛乌翘,仿佛翠羽一般合在白玉样的面颊上。桑椹儿拿起灯左照右照,也不由看得痴了。就看灯光照过去,这个女子的皮肤白得好似透明一般,盈盈弱弱,活象大雪山中传说中的仙女,自己不过是雪山下一个普通的牧羊姑娘,哪里有一点比得上。心中又是艳羡又是喜欢,一滴热油不小心落下来溅在手上,禁不住低呼。这时就听得外面有人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耳中。桑椹儿一颗心怦怦乱跳,撇了油灯便逃了出来。背后人声喃喃道:“哪里跑来一只小老鼠,东窜西窜,要偷油不成……”
桑椹儿心里道:“呸呸,糟老头子,你才是老鼠。”但段篑武功高强,她也不敢招惹。又等了两天,才等到骆中原出来买东西,骆中原买东西也不利落,却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街角里纠缠。桑椹儿不知那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剑池观观主,因受禁卫追杀,正向骆中原乞命。过不得多久,就见骆中原和后面一个大汉争执起来,继而动起手来。那人使得一套精湛的太祖长拳,闪转腾挪,点打摔拿,没多久便将骆中原打了两个跟头。
骆中原性子坚韧,跃起又战。段篑所教的小擒拿手何等高妙,他领悟的虽然不多,但偶有一招,总能化险为夷。禁卫久战不下,看着徐丰冉走脱,心中恼火,抽出一把单钩,寒光一闪,在骆中原手臂上划了一条口子。骆中原退出两步,禁卫只道他怯战,谁知他拔出单刀,刷刷几刀,又迎了上来。禁卫怒道:“小子!你这般无赖打法,是不是条汉子!我公务在身,你再跟我纠缠,爷爷只好辣手无情了!”骆中原默然不语,他的刀法说不上高明,到也有几分凌利。禁卫的单钩在他身上前后划出几道伤口,鲜血直流,但骆中原凭着强悍血勇之气,居然不曾再退一步。那禁卫嘴上骂骂咧咧,突然虚晃一钩,跳出圈外,喝道:“算老子他妈的晦气,撞上你这疯子,老子不打总是可以吧!”竟掉头走了。
骆中原其实也无心相救徐丰冉,只气不过那禁卫手段残忍,暗中拷问剑池观的剑术秘笈,这才交起手来。眼看对方遁走,自己已没力气追上去,方欲低头裹伤,突觉背后**道一麻,人事不清。
等他醒的时候,只觉身子正贴在地上给人不停向前拖动,地上石头时不时地撞在背上,奇疼入骨。他挣臂想动,身上却给麻绳绑得结结实实;张嘴想骂,口里早给塞满了杂草。就听得蹄声哒哒,那马不紧不慢地向前小跑,有人轻轻地哼着曲子。然后过了一会,一颗小石子打到他的脸上,那人道:“黑大个,你躺在地上好威风呀。呵呵。”听那人说话熟稔,骆中原头嗡的一声,心道:“原来是那小魔女。”桑椹儿把他拖在马后,心中正得意。将手里的石子一颗颗丢在他的脸上,笑吟吟道:“黑大个,你敢欺负我,现在没人给你撑腰,真是糟糕之极。我的玄霜呢,一口气能跑了两三百里,听说你挺了不起,正想跟你比上一比。”骆中原心里暗骂:“你当我是畜生么,拖上一二百里,老子早就七零八碎了。”他用力挣扎,正想翻过身来,就听她在前面道:“啊呀,不好。”骆中原心中一喜,只当是段篑到了,紧接着又听到,“前面有块大石头……”当下只觉得脑后一阵剧痛,迸出满眼金星,顿时晕了过去。
桑椹儿将他**城,拖了二三十里,眼看他头上撞破了一个洞,血流汩汩,还真怕他一下子死了。好在骆中原怀里尚有一大包金创药,给她上上下下,和面一样抹上去,没过多久,人也悠悠醒转。骆中原头痛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口中杂物既除,当下破口大骂。桑椹儿掏出一把刀子在他喉咙上一比,威吓道:“你这汉蛮子,再多骂一句,姑奶奶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割你的喉咙。”骆中原怒道:“你杀便杀,当我怕你么?!我偏是要骂。你们星宿海一帮妖魔鬼怪,鬼鬼祟祟,太不要脸!个个杀人如麻,都是噬血狂魔!”
桑椹儿朝他一撇嘴,心想:“这话我可听多了,没一点新鲜的。杀你自然容易,不过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太便宜了么!我偏不要杀,留着慢慢折磨,你才知道本姑娘的利害。”她跟师父赌气,孤身去救君自天,但从兰州到河西四郡这一路上都是戈壁荒漠,可辛苦孤独的很。一个人走,想也孤独害怕,抓住这个黑大个儿充做苦役,又可撒火解气,不正是一举数得么?
骆中原骂了半个多时辰,嗓子嘶哑,也就停了。
桑椹儿道:“黑大个儿,不杀你也容易,本姑娘正好西行,你要一路乖乖伺候着,认打认骂,我就放了你。”骆中原怒道:“放屁!休想!”桑椹儿怒极,踢了他一脚道:“臭贼,多少人想巴结本姑娘,我还看不上呢。你……你很了不起么?!”骆中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宁可陪着一个丑八怪,一个鸠盘婆,一个十疮九烂的癞痢和尚上西天下地狱,也不想跟你走上一里半里路。”他闭着眼睛等打,谁知道过了半天,周围还是一片静悄悄。抬起半只眼睛看去,只见她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大大的眼睛里晃出泪花来。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哪里象妖魔鬼怪来着?
骆中原立刻闭上眼,心想:“这个丫头心狠手辣,诡异多端,不可心软。”但过了半刻,还是忍不住睁眼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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