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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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自天柔声道:“唉,你何苦为难自己呢?”秦艽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寒如冰雪,长剑递出。这时有人喝道:“万万使不得!”那人呼声甫起,双掌已经平推了过来。秦艽头也不回,长剑龙旋虬绕,划了一个长弧,将来人生生逼退一步。那人正是摩柯,眼看着剑光闪动,又复前刺,惶急之下,反手一拳又向秦艽后心击去。秦艽不躲不闪,倒是君自天道:“小心!”这时韩潮也自屋内急奔了出来,他不知因何变生时腋,但见形势危急,力阻已是不及,只得大喊:“秦姑娘——,剑下留情!”
秦艽手上一顿,向下望去,冷冷道:“留什么情?”摩柯没想到她中途说停便停,暗中吃一惊。右手一拳眼看就要打中,好在他人虽木讷,反应还算机敏,腕上突地一个回扣,咯咯咯一阵骨节轻响,由指到腕,从腕至肘,骨骼筋络劲缩,居然将这一拳收了回来。
韩潮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勉强镇定道:“秦姑娘你手臂伤势未愈,该小心将养才好,怎么……呵,怎么就动起武来?有什么事恼了你,打打杀杀也不急于一时。”秦艽逼问道:“难道这人杀不得么?”韩潮从未曾看到她这般的神情,似嘲似笑,似怒似嗔,言语间说不出的疏远孤离。吃她目光清冷冷地扫了过来,韩潮心底一片迷乱,过了片刻,只得强笑道:“这人自然杀不得。秦姑娘,你……你……身体可安好?”秦艽慢慢道:“我神智清醒,好得很。”韩潮暗暗叫苦。君自天一边道:“你真要杀了我了,别人还只当你图谋重宝,杀人灭口。这个罪名坐得实了,以江湖之大,天地之远,恐怕都难以栖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秦艽出手如电,已经掌了他一记耳光。君自天面颊一白,霎时红肿起来。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秦艽,目中却有怜悯之色,他笑道:“你做人这么辛劳,何苦来哉?天底下的好心好意,最是狗屁不过的东西,自己背着苦闷,别人受着烦恼,有甚么乐趣。”
秦艽心头激怒,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便如不久前那一场重病来袭,说不出的难受。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君自天有恃无恐,韩潮惊疑不定,摩柯小心戒备,似一排排的钢针刺入脑中,扎得人头痛欲裂。不知不觉臂上的伤疼也引发出来,手中的软剑虽轻,臂膀酸软,已然隐隐把持不住。突然间怒火顿消,一阵心灰意懒蓦地涌将上来,秦艽心想:“寻宝的寻宝,报仇的报仇,说起来与我何干呢?自己作茧自缚,又怨得了谁!“
君自天看她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最后一片索然之意,他这边伸手按住剑刃,一点点地压了下去。底下韩潮不由轻吁了一口气,正待跃上接应时,就看秦艽突然飞起一掌,正好击在君自天胸口。后面摩柯大叫一声不好,整个人向前扑去。君自天被这一掌打得跌落下来,摩柯奋力一冲,只抓住他一片衣角,但也就这么一缓,韩潮飞步抢了过去,顺手一托,已经把人接下。这院落原也不高,下冲之力有限,韩潮身子只是一震,便站得稳了。君自天反手将他一推,闷哼道:“走开!我没事。”禁不住声色俱厉。秦艽冷淡的声音也从上面传下来,“敦煌已到,人也璧还,这件事跟我再没干系。你们……好自为之吧。”
猛然间白光一闪,一柄长剑自空而降夺的一声钉在脚前。兀地晃悠悠颤微微,荡起一片白光。秦艽轻笑了一声,竟转身走了。韩潮本来抬步欲追,但听得那笑声空洞冷淡,其意决然,不由自主定在廊下。
长剑掼下去时正穿过庭院里一棵寒松,顿时扑簌簌落下无数雪粉,无数散琼碎玉碾转成尘,在风中散扬开来,一时间五光十色。君自天首当其冲,被打了满身,禁不住瑟然一下,他拂了一把雪粉,慢慢道:“也罢,走了也好。”
秦艽长剑脱手之后,身上一轻,头也不回地向空旷之处掠去。迎着风沙,也不知走了多久,步子由快到慢,渐渐两脚生乏,过一个土岗时,不小心一跤摔倒。爬起来时,手足都蹭破了,脸上蓦然也有一道热流滑了下来,秦艽伸手去摸,本以是血,却擦下一片泪来。“我也会哭么?”秦艽一时突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来,哈哈笑了一阵子,又忍不住哭了一场,哭完了之后,心里舒坦一些,却也空空荡荡。

她走得乏了,便找了一个沙坡坐下。此时暮色冥冥,西天一片昏黄,那黄昏中还透着几丝橘红,红的虽淡,却分外明艳灿烂。前面不远处有片柳树林子,给夕光一照,就好象在沙上画出一条弯弯的黛眉。秦艽支颐而坐,怔怔想着:“福伯他老人家妖怪一样,似乎什么事都给他料中了。我这里真后悔没听他老人家的话,到头来弄得自己伤心失望,落魄如此。不然这个天气,这个时节,折几枝梅花,拢一炉火,坐在屋里读书,何等快乐?可见心魔自起,怨从己生,都是没错的,不然没道理遇见他,由怜生爱,由爱生恨——,一个戏台子,别人冷眼旁观,自己倒折腾个够,真是可怜,真是可笑!秦艽呀秦艽,这件事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没的羞人。不过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中了阴魔引,也活不到让别人看笑话的时候。以前我还自以为性子淡定,波澜不惊,吵着要跟四师父出家做姑子去,原来也不过如此。事到临头,连杀这个人都下不了手。”
秦艽抓起一把沙子,手一松,便一缕缕被风吹散,望着飞沙远去,怃然出神。“离复合,曲未央”这句话一下子撞到脑中。她想了又想,苦笑起来:“我可真是傻子。‘心自知,人不见;离复合,曲未央’,人死虽然不可复生,但情深终是不悔。他必是爱这位朱姑娘爱得痴了,为了给她报仇,自己的生死都没放在心上,况且别人?授人以柄,也是你自作多情。”
这么痴痴想来,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自嘲自讽,天早就黑了。秦艽迎着星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倦了就找个地方歇一下。等到东天发白,实在撑不住,走着走着,轻飘飘就仿佛在云端上一般。遍野的黄沙收在眼里,恍恍惚惚蔓延成一片碧绿色的池塘。荷青菱翠,芷白莲红,池水清清的,象一大片清凉的缎子把人包裹在里面,惬意已极。晚风中吹拂来阵阵的香气,有人在风中不停地喊着:“艽儿,艽儿……”却是外祖的声音。秦艽不由躲在一片巨伞一般的荷叶下,屏住气息。心想这样便没人找得到了。
外祖在岸上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秦艽硬着性子不应。隐隐记得不就是在练剑的时候,不巧刺伤了人么?只是划到一点皮肉,人家又客气,怎么还是将她骂了一顿。岸边的呼唤声渐急,眼看天色阴沉,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来。雨滴打在荷叶上,打得人心怦怦直跳。外祖突然在岸上叹了一口气,叫声艽儿,跳下湖来。秦艽全身一震,忍不住喊道:“错了,错了!”她分明记得那日雨大,结果害得外祖受了风寒,怎么会是如此?秦艽用力游过去,伸手去拉外祖的手臂,水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她拼命拉上来的却是君自天。君自天散着衣襟,指着自己心头的伤口,慢慢笑着:“你将我杀了。”秦艽道:“没有。快还我祖父来!”君自天只是笑:“你将我杀了,离复合,曲未央……”
池面上有个美貌的女子拨着水珠,一颗一颗仿佛弹动琵琶,曼声歌道:“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语声哀婉凄然,落在水里,幻变成无数水藻缠在她身上,一直将秦艽向水底深处拉去。
秦艽抬起头,看见自己飘动的长发,看见君自天俯瞰下来微笑的脸,不由“啊”了一声!虽然明知道自己梦魇,却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胸口越来越紧,万分气闷,全身顿时如烧起了一把火,五脏俱焚。就在此时,一下清越的钟声响起,如阳融雪,如犀照水,万相皆灭,诸索得解。秦艽猛地自梦境中惊醒过来,激出一身冷汗。听那钟声尚连绵不绝,一连又响了数下,回荡空野。秦艽不由自主随着钟声走去,走了良久,绕过一大片杨柳甸时,一座高塔赫然呈现眼前。塔身高五六丈许,连环数层,甚为古朴端严,塔顶上挂了六个铜风铎,正在风中悠悠作响。塔南半射之地处,还有一间青砖黑瓦的庙宇,想必早课钟声便是从那里传来。总是晨钟暮鼓,最醒迷人梦。
秦艽站在塔下,一时心空境明,慢慢地细数塔上铃语。一声,二声,……
鈴声细细,日影西斜。有人出得寺来,在一旁看得奇怪,悄悄过去,绕了白塔走了几圈,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停在秦艽面前道:“秦女施主好,你……是在坐念息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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