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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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杜榭收到韩潮一行人抵达的传报,早已遣人来接。几十里的路程,诸人在申牌时分便进了敦煌城。敦煌城虽然并不大,但正为西域丝路之总凑,所谓“列四郡,据两关”的要塞,华戎杂居,商埠林立,比起东京汴梁更别有一番繁盛之貌。杜榭一行走得顺利,早在二十多日前就已抵达,他人一到,先执着枢密院的文函暗中拜会过敦煌太守曹宗寿,得其默许,便宜行事。曹宗寿孤守域外,常年斡旋于宋辽西夏回鹘等国之间,端是个十分精明利害的人物。他猜出杜榭一干人此行必有深意,但来者不提,自己也就佯作不知,又看杜榭行事隐匿,不欲张扬,索性在城西僻静处拨了一个大宅子供他们暂住。
这个宅子靠着一大片的杨树林,很是深窈,边城暮色低垂,压得巷道一片黑压压的静默。杜榭没等韩潮他们走近,自己先从巷子里迎了出来,远远笑道:“韩贤侄,一路辛苦了。简兄教出来的弟子出类拔萃,涉险如夷,真是叫杜某嫉妒呀!”韩潮因秦艽无故而别的缘故,一直郁郁不乐,见了杜榭勉强笑道:“哪里,托杜师伯的福,幸不辱命罢了。”那边早有乔扮成仆佣的禁卫,牵马的牵马,卸鞍的卸鞍,将几人引入院内。
君自天下得马车来,扫了一眼,立刻看得出这里外驰内张,戒备森严,心里暗暗冷笑。杜榭口角春风道:“听说少宗在路上受了些内伤,不知有没有大好些?”君自天淡淡道:“贱恙无足挂怀,好与不好左右就是这个样子。”杜榭自然不恼,笑道:“不管怎么说,一路平安便好,平安便好。我这里备了一些薄酒,正好为诸位洗尘。”
宴席开在内厅,韩潮盥洗后跨进门内,一眼望去,席上的摩柯自是不用说了,另有一人玄衣铁拐,正是曾在潘楼联手的残阙尊者骅御。杜榭身边还坐着两个生人,一个是白面微须的中年文士,浅酌慢饮,很有些倜傥风流之态;一个身材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一脸潦倒寒酸,坐在那里喝酒落箸,一副苦闷至极的样子。韩潮看他们神气内敛,偶或目光投过来,精光似电,分明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心里正暗暗称奇。
杜榭一边引见道:“三庭四院,同气联枝,这两位也不是外人,君山一心院的东方睿东方先生,石竹天听院的郝栋明郝师伯。不远千里,特来襄助。”这两个人韩潮也听师父生前提过,尤其东方睿,剑法精妙,少年成名,曾在二十年前君山一役中脱颖而出,称得上是三庭四院中顶尖的角色。当下急忙拜倒道:“两位师伯安好,晚辈韩潮这里有礼了。”
东方睿正是那中年文士,笑着将韩潮拉起来道:“简兄的好徒弟,不错不错,少年有为,真是愧煞了我们这把无所事事的老骨头了。有杜兄帷幄大局,贤侄智勇并驱,我们这些吃闲饭的不过是来此看看热闹,喝两声好。”韩潮道:“也不知两位师伯什么时候到的,晚辈没能早些拜见,真是惭愧。”郝栋明嘟囔道:“我话你们几个,一个官做得大了,富贵逼人;一个书读得多了,满身穷酸;这个小小年纪,就如此婆妈多礼。星宿海的那个小魔头在哪里,怎的还没来?”
东方睿很是无奈,摇头笑了笑道:“贤侄别理他,这是个肚子痛扳倒灶王爷的主儿。其实我们来的也不早,刚好跟你前脚后脚。”杜榭一边解释:“其实东方先生和郝兄在瓜州就已经寻得你们,暗中护送一路过来。”这韩潮愣了一愣,又复拜谢。心想:“这么说路上的事情都落在他们眼里了?”虽然感激,总不免有些芒刺在背之感。暗忖秦艽突然撒手远离,是否跟此事有关呢?东方睿道:“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因为有年青的姑娘在,总不好上去惹厌,索性走趟暗镖,闷声发个市利。”韩潮心中一动:“晚辈一行人在沙漠中遇敌,有两个回鹘高手很是利害,能一路平安到敦煌,还要多谢师伯们的眷顾。”东方睿只是微笑。郝栋明耐不住性子道:“别提这事,提起来老大背晦,你说的那两个怪人是不是各戴了一顶丧门神似的帽子?他们功夫真是了得,我们在夜里曾打了一个照面,还以为是星宿海里的魔头。粗粗交手,双方都没讨了便宜去,什么眷顾不眷顾,真是羞人!”
有人轻笑道:“难道跟我们星宿海的魔头交手,就能讨得便宜了么?”那人轻袍缓带走了进来,正是君自天。韩潮此刻最不想见的便是他,当下别过脸去。东方睿点点头,不掩激赏之色,心里想:“星宿海无涯屿上的人物,果然不凡,看来唯有天外天才能比拟一二。三庭四院,终究要逊人一筹。真难为边左一寻了这么一个弟子。”郝栋明见地自是不同,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却担当教中如此重任,难怪星宿海内部不合,一团乱七八糟。想当年的青妖玄君,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才华武功,足撑大局。边老怪怎么跟娘们一样,偏喜俊俏少年。他这里嘿嘿冷笑道:“如果是星宿海的魔头,说什么讨便宜,自然要让他连本一起折在内。”
君自天瞥了他一眼道:“那唯有拭目而待了。”
郝栋明哼了一声道:“年纪不大,倒把边老怪的那股子嚣张劲儿学个十足十,也不知是否有那个手段?!”残阙尊者骅御是个孤僻耿直之人,他曾经与君自天交过手,淡淡道:“郝栋明,二十年没见,不知我的大悲手比起你石竹天听院的干戈八拍如何?”郝栋明一愣,当年三庭四院为了抵御星宿海南袭,合纵联横,同声同气,但私地下各派弟子还是不免互有争斗较技。彼时骅御倒是略胜一筹。他道:“应该……还是半斤八两吧。”骅御点头道:“比之君少宗主,本尊自愧不如。”郝栋明一时不由愕然,心想:“你这棺材板,绕着弯子说话,分明是话我定不如他了!真是可恼。”
杜榭清咳了一声,自知潘楼一战,实在不太光彩。他在官闱中呆得久了,做事但凭手段高低,本不以为己甚。不过象残阙尊者这般,江湖气重,不免耿耿于怀。杜榭笑着岔开道:“两位远道而来,故人相逢,不胜欢喜,我这里先敬上一杯。”几个人各取酒饮了。君自天不动声色,只是自己任意用些饮食。韩潮暗地询问了一下,才知道除了原来的禁卫,三庭四院中又暗中遣来了二十余名身手不弱的弟子,心中略微安定。问起华晔,却道这个和尚不甘寂寞,在城里赌钱喝酒,乐不思返。
几杯酒下肚后,郝栋明忍不住道:“这件事的原委大家也晓得。杜大官人,如今敦煌已经到了,法门寺藏宝究竟在什么地方,你腹中有无一二?难道这小子信手一指,咱们便要跟着他劳于奔命,掘地三尺么?”杜榭持杯笑道:“君少宗主一诺千金,我这里也正要向他请教呢。”君自天冷冷笑道:“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杜榭徐徐道:“郝兄说的也是,如今已到了敦煌,请问少宗主,再下还要向哪里行进?”君自天闭上眼睛思忖片刻,睁开时已是面上含笑,他的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看有的人正屏气凝息,静默以待。他喝了口酒,将杯子在桌面上一扣,郝栋明看他无礼,不由怫然变色。君自天已经随手又摆上两只杯子,他指着其中一个道:“这是敦煌城,”将另一只向前一拖,“此为玉门关,”最后一只杯子左拉出去,啪地一定,淡淡道:“便是这里了!”
座上几个人一起凝目望去,杜榭皱起眉头,沉思许久,正想再问,韩潮已经脱口道:“这是……魔鬼城么?”郝栋明对河西四郡地地形不是很了解,怪声道:“什么魔鬼城?还有这种鬼地方么?”韩潮道:“晚辈只是听说玉门关西南百里处,有座鬼城,奇幻莫测,光怪陆离。也不知它始于何朝何代,出自谁手,按古籍中描述,似乎开天即有,亘古便存,相传为西天神魔出没之处。”他转向君自天,问道:“少宗所指的该不会就是此地吧?”君自天笑而不答道:“你知河西一带是怎么称呼沙漠里的马贼悍匪么?”韩潮道:“还要请教。”
君自天道:“沙如海,马如龙;快如电,飘如尘;来如云,去如风;他们自称是马背上的魔鬼,魔鬼出没之处,自然非此地莫属了。不过那里地势复杂险恶,迂回曲折,如果没人指引路向,一定会迷失在鬼蜮之中。各位真的想去的话,还是三思而后行的才好。”韩潮心想:“他既然曾经去过,那便不愁无路可出。唯一可虑之事乃是此人居心叵测,就怕他有玉石俱焚之想,到那时故意将我们一干人引向迷途,活活与他陪葬。”思及牙海中的那番艰辛,当真是心有余悸。

其余各人脑中也都有这样的念头闪过。杜榭暗忖:“此行一定要在所有的途经之处刻下路标,以防有失。”
君自天突然向杜榭摊开一只手掌道:“那张地图还有一片残卷,可否见示?”想当初在汴梁,君自天夜闯禁宫,有一小半就是为了这片地图的残卷而去。杜榭道:“少宗不是已经探明了葬宝之地么?”君自天道:“那里机关重重,步步危机,若是没有全图,易进难出。残卷如果不在你手里,本宗可不想自陷险境。”杜榭笑道:“不是杜某藏私推脱,那残卷是有,不过的确不在我手中。等到了鬼城,自然有人奉上。”君自天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只是冷冷一笑。
韩潮说起段篑等人的死讯,东方睿唏嘘不已,道:“此老一声桀骜不群,唉,没想到竟会葬身漠北。可惜可惜。这燕南王么……”他望向杜榭道:“都说他正值声名煊赫之时,激流勇退,不知杜兄了解得是否多些?”杜榭略为迟疑道:“我只听闻他掌法高绝,为一时之冠。这样的高手无缘一见,也大为遗憾。”东方睿颌首道:“是极。不过如果燕南王或他的子弟现身漠北,那真奇怪得很。”郝栋明冷哼一声道:“这人武功虽高,不过人品么……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杜榭一笑。心里却反复掂量:“怎么燕南王还没死么?这事何止古怪得很,简直……简直诡异万分。当前之计,是要在本地先寻个精干的向导。韩潮到底年轻疏忽,居然将那个西夏将官放走。如果李德明锲而不舍,派了大军前来,河西一路只怕就此截断,青海又有星宿海一派虎踞于侧,向南肯定也是不成的,说不得要远绕高昌过藏,那可就麻烦大了。秦家的丫头半道撒手,也不知道几人之间起了什么龌龊?看这个推搪的样子,多半是拈酸吃醋,情海生波。真是一笔糊涂帐,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过走了也好,免得掣肘绊足。”
各人心有所想,这一场接风酒席也是草草而终。
宴席散后,杜榭韩潮东方睿几个人移入书房,把明烛一点,展开一张河西四郡的地图来。这本是杜榭出京前特地请大内匠人所画,各处道路城盘,钜细无遗。此图虽然未曾标明什么鬼城,但沿着方位看去,过敦煌,出玉门,越过河仓城后,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戈壁。匠人在后边录道:“此处多黑沙漠,海市蜃楼,不可名其状。”杜榭袖手沉吟道:“禁中十六卫一路折损,目前只剩下九人,程朴坚他们四人身手虽勉强好些,但都不足独挡一面。还好我们三庭四院的二代弟子尚有二十一人,俱是各门中精干之选。但真正说起来,此行最大可虑之处不在各族兵马,却是那盘踞安西的漠北王了。这人我知道不多,只听说他刀法关外称雄,铁骑所至之处不留任何活口,本来以为不过是个悍匪一流的人物。如按秦姑娘所言,此人能歼吐蕃回鹘数百人马于反掌间,只怕……是不能力敌。”
东方睿道:“真是老了,耳目闭塞,这个人我都未曾听过。”郝栋明冷笑道:“关外第一刀?哼,只怕是自封自号,怕他何来?”杜榭苦笑了下,用指甲拨了拨灯蕊,很久才说:“天高地阔,正是藏龙卧虎之地。此事不可不多虑呀。”
韩潮道:“据我所知,漠北一带对此人大为敬畏,直看做神魔一般。想当年少林僧众护送藏宝西行,不也是被大漠中的马贼所劫么,不知道这个漠北王是否为那批人的后裔?”杜榭道:“这也不无可能。”他把漠北王的事先搁在一边,再说下去就是一路的补给调度,何人为前哨,何人侦骑,何人善后,其他人对此没什么兴趣,勉强听了一会儿,纷纷告退。韩潮知道杜榭必另有嘱咐,一直留到最后。
杜榭呆好一阵子,眉头纠紧,默不作声。突然问道:“秦姑娘怎么走了呢?”韩潮面上一热,应道:“这事我确为不解,似乎她与君自天之间起了什么纠葛。”杜榭道:“人情爱欲,固然不可废,但男子汉大丈夫要成一番功业,比之起来都是些些小事。”韩潮微感愧意,道:“是,这个我省得。”杜榭道:“说道这个燕南王……”韩潮心里一动:“怎么?”杜榭短促笑了一声道:“他这算得上是什么王了,不过是江湖人抬爱,脸上贴金罢了。就这一个王字,不免犯了皇家忌讳,以至凭他这样的身手,一直没被重用。”
韩潮又惊又疑道:“难道说燕南王庄效天他……”杜榭点点头道:“没错。当年太祖网罗天下高手,以此人为最。这个人么,武功自然高强,但做官不同杀人,他就泛泛了。”韩潮怔怔道:“原来他不是失踪退隐,而是入了大内,郝师伯说他人品不足,便是为此吧?”杜榭轻哼一下:“人各有志,郝栋明他懂得什么?一个人武功再高,就算是铁人又能打得了多少颗钉子?当年西楚霸王力可抗鼎,还不免自刎乌江,身死为天下笑。因为这件事干系过大,我本不该多说,但鉴于眼前形势,亦不得不提。”韩潮道:“弟子谨听师伯教诲。”
杜榭道:“我入内藏库的时候,还是太宗皇帝在位,御前高手中早已没有燕南王庄效天这个人了。我后来听人说起太祖御架宾天那夜,宫中很有一些动荡,庄效天多半与此事相关。”韩潮捺不住惊讶,“呀”地一声,顿时想起风传的“烛影摇红,金匮之盟”一案,一时掌心冰凉,心里怦怦直跳。
(注:烛影摇红,又为烛影斧声,传为宋太宗,即晋王赵光义弑兄夺位之说。开宝九年十月十日晚,宋朝的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突然去世,第二日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宋史·太祖本纪》记:“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殡于殿西阶。”而野史文莹《续湘山野录》记:“上御太清阁四望气。……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纣王,即太宗也。延人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大宗留宿禁内,将五鼓,伺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沼于柩前即位。”语意隐约,文辞闪烁,影射太宗有弑兄夺位之嫌。金匮之盟则是太祖太宗之母,昭宪太后临终前遗命,言道为避免前朝幼儿主天下,招来亡国之祸,要太祖百年之后将帝位先传弟晋王,再传弟光美,最后才传当今皇长子德昭,并说国有长君,才是社稷之福。太祖应允,立誓书为证,藏于金匮之中。太宗以此为证,夺位而立。但随后逼死太子德昭,贬杀皇弟廷美,甚至逼疯儿子楚王元佐,太宗为人疑忌深刻,直到晚年,对自己选定的太子,即神宗,依然猜疑重重,曾对寇准道:“四海心属太子,欲置我何地?”可见一斑。)
杜榭淡淡道:“宫闱秘辛,其深如海,自古以来莫衷一是,都在可信可不信间。太宗继位之后,没有遵循惯例,当年便改号太平兴国元年。又过了两年后,你也知道,武功郡王德昭太子因所谏不合,归府自尽。”韩潮心里又是一阵大跳,动容道:“难道说……”杜榭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至此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燕南王庄效天的行踪。嘿,我本以为这人早死得久了。难道,他还真的活着么?”韩潮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压低声音道:“我们在野外遇见的那个瘸腿怪人,神智似乎有些疯疯癫癫,他说燕南王已经死在边左一手下。”韩潮竭力追忆,“他似乎还提到燕南王之前曾杀了一个幼童。这……这跟君自天有什么关系么?!”
杜榭道:“那只怕已无从得知了。边左一这个人,手段通天,才是真正神鬼莫测。好在他死得早,毕竟是人穷其智,天不假年。”他说到此处,不由惘然出神。这时窗外随着夜风远远传来“突突突”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正点时分。杜榭将地图一卷,向韩潮道:“天不早了,你也先歇息吧,我们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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